初夏的晨,雨仍在悄無聲息地飄落,那一道平緩的淺山被雨幕稀釋了濃綠,蒙蒙天光漸漸涂抹上了亮色。岷江之水由城北而來,多情地婉轉著依城而過,一如千年前流淌的歡暢心緒。東坡湖彎轉成半月形環攬大片濕地,雨滴在湖面灑落,如碧色綢緞上繡滿針腳,小魚點開的漣漪也被繡成碧玉般小花。棕色棧橋、灰白石橋掩映在花草里、樹叢后。云雀此起彼伏和鳴爭相打破新晨的寧靜,那鳥音脆脆,分明是被晨雨濡濕,在水面、花瓣、樹葉間彈跳著遠去。
門楣匾額上描金的“三蘇祠”大字在翹檐青瓦下格外瀟灑,大門檐柱楹聯透著高潔的豪氣,“克紹箕裘一代文章三蘇父子,堪稱楷模千秋萬代永馨香”。門墻赭紅,八角黑格窗雅致地凹進墻里,燈籠懸下,樸質的淡紅圍墻上,叢叢夾竹桃花坦然探出墻外并無一點羞澀。千年大榕樹和銀杏極力斜伸出長枝,偉偉虬干,鱗鱗綠葉,試圖為門庭遮擋風雨。
雨,在灑落,在那些翠竹、青葉、芳草上作短暫停留,又滑入池水、或浸入身旁的泥土。冀中平原上的欒城與眉山結緣起于蘇味道,這位盛唐官居相位的蘇氏先祖被貶謫為眉州刺史,其后裔在眉州扎根。三蘇文化的淵源可謂源遠流長。那年,蘇洵帶著蘇軾、蘇轍走出蘇宅陳舊的大門,過成都,攀懸崖棧道,登險關劍門,走長安,奔赴汴京應科考,弟兄不負父望一舉奪魁。父子的文采,一時名動京師。由此,初出茅廬的蘇氏兄弟走進政壇,步入文壇。蘇洵長于散文,擅政論,明暢議論,雄健筆鋒;蘇轍文章汪洋澹泊,深醇秀杰;蘇軾更是千古奇才,多識博學,橫溢才氣。此后數十年間,蘇軾文學成就印證了歐陽修的預見:“文章必獨步天下”。
雨驀然間密集起來,池邊的石岸倒映在水中浸濕得溫潤。放慢腳步走過那環攬的綠洲亭、抱月亭、云嶼樓一處處仙境般去處。樓臺亭榭蒙一層淡煙,雨滴繼而成串擊打著湖邊石階。過百坡亭廊橋,猶聽得“的的噠噠”腳步聲由遠而至,又由近至遠,或如當年的蘇軾蹀躞在貶謫的路上。蘇軾歷五朝,不隨波逐流,不趨炎附勢,自請出京杭州、密州、徐州、湖州;湖州的一紙奏折、幾句牢騷即鋃鐺入獄,險遭殺身之禍。畢竟卸任的宰相王安石也是同代文人,惺惺相惜,一句話淡化了烏臺詩案,打開了蘇軾的牢門。此后二十余年蘇軾貶謫外用在黃州、常州、杭州、儋州十余地。風雨中顛沛流離,家無定所。
荷花池環繞饗殿、啟賢堂、木假山堂、來鳳軒,兩側石岸、亭閣水榭舒展分布。啟賢堂院西側有古井,石欄圍護。井后一株千年黃荊,傳為蘇洵手植,已枯朽,余一人高殘干。一側新生的幾株黃荊大者已盈把粗細,斜出上方,不失遒勁古倔,藍藍荊花綻放幽香。院中三株桂樹挺拔而上,二金桂一銀桂,一股蒼涼大氣在院。探首望井,清水出寒,可見天光、人影。雨滴濺入,人影消散。曾經蘇軾兄弟課余時候,井周樹下可是他們玩耍的好地方。井中之水映著千秋歲月,人說連著遙遙蟆頤觀的清泉,或連著滔滔千里岷江。木假山堂里那座灰褐色的陰沉木假山,三峰連亙突兀而起,千年偉岸之樹遺下樹根盤結成峰,錚錚如鐵,巍巍峨峨。蘇洵撰文贊有“中峰魁岸踞肆,意氣端重,若有以服其旁之二峰。二峰者,莊栗刻削,凜乎不可犯”。池中有石假山,三峰一高兩低,上生有小竹、小樹,鳳尾蕨飄逸山下,與木假山上下呼應。三蘇人生品格確如木假山堅韌不拔,傲然于起伏間。
雨滴或斜或直、或輕或重,盡情灑落在洗硯池。千年前蘇軾兄弟曾被程夫人喚起倚窗晨讀、緊捏毛筆一撇一捺落墨紙上。兄弟雙雙跑去洗硯池邊,踏著石階,一左一右,一揮一涮,那墨色在水中洇開,如云煙,如山巒,如絲線。千年后,石砌圍欄里清水盈盈,竹葉飄落水面,多像蘇軾那瀟瀟灑灑揮就的《墨竹》圖。
院中連鰲山頂,可聽流水淙淙。左側巖壁,巨大的“連鰲山”三字筆畫深凹進巖體,此大字非豪情勃發的少年蘇軾不可為之。
瀝瀝雨中,似聽得蘇軾放情吟詠那一曲“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他曾在火光映紅過的江邊赤壁下激動不已,抒發“浩浩乎如馮虛而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的心跡,大氣磅礴,雄渾蒼涼。他是感激黃州那片東坡的,在翻開的黃土坡上,舉起鋤頭挖開一個個小土窩,妻兒在后點種覆土,種下秋獲的希望。這土坡也欣然地成為他一個流傳千年的新名;他也難忘密州的那片山岡,牽犬擎鷹,千騎馳奔,“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豪情四射,雄心猶在。蘇東坡晚年,貶謫至最偏寂的天涯海角的儋州,但海南的春光撩撥得詩人心旌蕩漾,絕美詩詞不得不發:“無限春風來海上。便丐春工,染得桃紅似肉紅?!凰铺煅?,卷起楊花似雪花。”與絢麗大自然相融,順遇而安。
水榭廊亭烏青的色調極好地顯現出寧靜的情調,扶欄望去,荷池倒映出高低搖拂的樹影、恣意揚伸的秀草、千姿百狀的湖石。湖邊的象牙花一樹鮮紅,花瓣傾情撒落湖中,染紅一片湖水,疏雨如淚,竟讓人幾多憐惜。清塘后蓮荷尚在萌生,蓮葉圓圓大大小小疏朗成片,不久會恢復昔日繁盛的氣勢。新發的荷葉出水顫顫著,楚楚著?;蜃笮薄⒒蛴覀取⒒蛏涎?,葉邊下垂中凹,有意承接著天雨的恩賜。千年前之夏,荷池開出一朵并蒂蓮花,那年蘇軾弟兄高中進士,那祥瑞之香至今猶縈繞荷池。東池邊五株連根椿樹,樹干扶搖直上,在偏房上方組成一個巨大的樹冠,殘留的花莢在枝上搖曳,枝尖簇簇嫩葉已秀出褐紅。樹旁老人笑著:不多久這樹就會枝繁葉茂。
綿綿小雨時密時疏在榕樹、桂樹、竹葉上搖出清泠碎響,細聽如人斷斷續續在語。或如當年蘇軾、蘇轍兄弟在此手不釋卷,倚欄輕聲吟誦。池底水草飄動出片片黝黑,柔長的草葉如絲帶在水面浮動出鮮亮。游魚或如繡針、如紅梭,從草影、樹影、荷影里浮來靜靜在聽、翕動無聲。湖中魚兒可知,當年蘇軾曾在中巖寺池邊輕輕拍手喚魚,一個喚魚池之名聯姻蘇王兩家,與王弗結為秦晉之好,一時傳為佳話。王弗病逝,蘇軾幽夢還鄉,愛妻在小軒窗梳妝,二人相顧無言。愛妻之情、悼妻之痛伴著詩人入夢,柔腸寸斷,傾淚無言。
細雨濡濕了竹林曲徑,一只白鹡鸰飛來,行走輕輕、長尾翹翹,速速啄食著草間的蟲。又一只倏地飛來直落在樹梢,“唧唧、唧唧、唧唧”,鳴唱不休,關注著竹下的鳥兒?!凹沽钤谠?,兄弟急難”,蘇軾兄弟不乏鹡鸰之情。二人自小同窗共讀,同科進士,夜雨對床,手足情深。自進入官場,數十年間,或同朝奉君或貶謫四方,相遇不過十余次。紹圣七年,白發蒼蒼的弟兄相聚于雷州,同游羅湖,流連萬端。大海濤聲陣陣,掩去了兄弟送別低語。一舟載著蘇軾渡海,由此弟兄隔海相望,此別即成訣別。熙寧九年,蘇軾中秋時懷念蘇轍,一首注定會流傳千古的名詞揮灑而出:“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密雨里,扶欄走過棕紅小石橋。杭州的西湖有知,當年蘇軾率眾疏浚西湖,開除葑田,清淤筑堤;潁州西湖應知,蘇軾曾疏湖筑堤,足上芒鞋的腳印踏進了堤中的泥土;惠州西湖亦有知,蘇軾千里迢迢來到惠州,捐出朝廷賞金疏浚西湖,長堤分開一湖,現平湖秋月、豐湖春曉。千年后,斯人已去,音容笑貌猶縈繞在樹木花草間。三座西湖長留,宛若仙境,蘇軾若有知自會在欣喜中再賦新詩。
沙沙雨落,水池邊高聳的林木簇擁著一片片亮彩的綠葉,組成一面蒼翠的背景。蘇軾修長的身軀彎折成一具石坐像,左臂撐石,左膝平放,右膝撐高。右臂伸出膝上,那只每日捉筆的手輕松地微握。一身長衫墜地,衣衫內顯出嶙峋瘦骨。學士帽后仰,長須落胸迎風飄出動感。臉左向,眼平視遠望。神態超然物外。身下石在池水中并不平坦,池邊翠竹連岸。應是東坡或游覽山溪時隨意歇息于溪水石上,靜聽山風行歌,山雨欲來。此時或可聽見蘇軾在吟:“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p>
夜幕初合,遠景樓上,俯看湖水沉靜,波光如銀,拱橋橫水。三五白鷺由水上飛來,落湖上小洲樹梢上。夜風拂檐,雨落檐上濺在手心,比白日多了些許溫馨的涼意?!吧酱ㄎ蚁?,為我百訴”,遠望,山水欲言,千年不變;惟雄美文章,能和山水千秋共存。三蘇祠隱現在蒙蒙燈火里,煙雨中的眉山已如一片星星閃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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