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曹世欽
【原文】:
高高的白楊樹,向后隱去,層疊的樓群,向后隱去;北京站似一位慈祥的母親,為南行的特別快車,在笑瞇瞇地送行。
我坐在車廂里,點首向北京站致意。
我旅途的目標:經過成都到達攀枝花。
四月中旬,從北國去江南,該是一路風光如畫。我多希望旅途中的夜晚都變做白天,讓我飽飽欣賞祖國的風貌。
我隔著一米見方的窗口,時時向外望去。
鐵路兩旁的北京楊,剛吐出的嫩葉閃著白光。泛起綠波的麥田,連綿不斷地涌來。廣闊待播的土地上,一堆一堆農家肥料,蹲在那兒等候它們的季節。
毛渠中閃閃的流水,向西向東;滿載化肥的小拖拉機,時急時緩。它們行蹤匆匆,都在爭奪時間。
村莊,村莊,又是一處村莊!……
偶然有一片開著黃花的油菜田,象閃電似地在我眼前一是。
火車過了安陽,仔細一看,深綠的麥苗明顯地高出一截。房屋多是平頂,人們說是曬米糧的小場院。大片的油菜花出現了。忽而公路上跑起兩輛紅色小轎車,恰似菜田里飛出的兩只蝴蝶。
田野上林帶縱橫,雄赳赳,氣昂昂,阻擋北來的風沙。村莊半綠半紫,楊柳樹綠得深沉,泡桐花紫得秀美。
我把菜花和麥田比做兩條河流,擁擁擠擠,競爭奔波。我打開地圖,看著想著,倏地一片黃花飛進窗里來了。
在保定一帶,我看見了遠山,盡管淡得辨不清山峰,還是看到了平原邊際。馳過安陽,我奇怪,山巒都跑到哪兒去了?
向鄭州進發的途中,火車在鐵橋上隆隆而過,啊,黃河!這哪是我想象中的奔騰咆哮的那條黃河呀!流水如一張發光的宣紙,慢慢蠕動。前方橋頭,遠看似山,近瞧皆士,說山也可以,無石無樹,很象家庭中剛剛采來的上水石,擺在盆中,還沒出綠苔呢。
鄭州大廈,十分殷勤地向旅客致注目禮。從這兒火車向西轉入隴海線。
果園處處,黃花盈野,三三五五的姑娘,在花前樹下編織,她們正進行詩情畫意的創作。
突然火車吼了一聲,從這山谷返響到那山谷。我才發現它在奮力追趕夕陽。“夕陽無限好”,我咀嚼這詩句,比往日品出一點新意味。巧得很,我從日記本翻出一份剪報,載有《明日歌》:
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
日日待明日,萬事成蹉跎。
世人皆被明日累,明日無窮老將至。
晨昏滾滾水東流,今日悠悠日西墜。
百年明日能幾何?請君聽我明日歌。
作者是明代學士文嘉,小詩詞懇情切。又想到他的姊妹篇《今日詩》,我最欣賞其中兩句:“若言姑待明朝至,明朝又有明朝事?!蔽颐鎸嫷奈魅?,體會火車分秒不讓地奮力向前,實在感嘆甚多。今日與明日,并無篦笆相隔,只看怎樣從今日邁進明日了。姑且聽一聽這告誡,更懂得牢牢把握短暫時光,豈不有益。
任憑火車搖晃,我還是伏在枕上,寫下幾行歪歪斜斜的日記。
車過穆溝,兩側黃土山本來不高,借著蒼茫暮色,顯得高而又險。小村莊居于兩山之間,就象捧在兩只巨手中的積木,唯有幾條彎曲小徑,盤繞山腰,天越幽暗,它越明亮。樹少了,田少了。有時候,我覺得象是在北京古老的城墻下,仰面觀天,一條不寬的天。
古城洛陽和西安,盡管我渴慕已久,只留給我一個燈火稀疏的印象,只好埋怨那又寬又厚的夜幕。這時候,列車員把臥車廂里的燈關閉了?!?/p>
一覺醒來,天已大亮?;疖囷w到了寶雞,再向南去。我打開窗子,清新的涼風穿窗而過。
山,高高低低,連綿不絕,越發來得奇特陡峭,山勢象猛獸狂奔,山尖似狼牙虎齒。啊,忽然我那個奇怪的謎解開了,原來一夜間,崇山峻嶺都到這兒幽會來了。
路旁的鉆天楊,象畫家的毛筆,一排一排倒插,枝枝葉葉拘束地向上伸延。
只要看到石壩墻,便勾起我的遐想。這預示火車要鉆山洞,而且每鉆進去,那隆隆的聲音特別特別響,好似火車非把一座座山鏤空不可。這,給了我一點點啟示:一個人一步不停地前進的時候,等待他的困難,就如許多山洞,鉆完一個,又出現一個,要繼續行程,就要有列車的精神——為著追求人類的光明,甘愿消耗自己的精力。總有一天會覺得:今日困難給你的挫折,將使你明日的勝利增加光彩。
此刻,東方高高的山巔,露出一牙紅日,暖和的深紅的太陽綻出最初的微笑,重疊的秦嶺浸沉在朝暉之中了。
啊,秦嶺!你這獨具風采的山區,讓我仔細看看你!
那山頂至山麓縈繞著一層若有還無的晨霧;山坡上的桃花剛剛開放,可見高寒;灌木叢中,白花如蝶。黃色菜花,很象軸畫,四處懸掛。大約穿過五十多個山洞之后,出現了一片片美麗的盆地,一片片靜謐而悠然自得的景色。山尖上的樹木,被陽光一照,宛若長城隨山勢而起伏,而迤邐。
秦嶺是不愿人看的,所以總在跟我捉迷藏,我剛看了幾眼,又把我裝進洞里。唉,你呀,你這個愛開玩笑的秦嶺!
太陽升到中天,薄霧消散,幾片浮云,輕勻如絹。
列車員告訴我:“火車和人一樣,要接受考驗了?!?/p>
他用這個比喻,說明峭壁重重的秦嶺是難走的。我問:“坐在車上還難嗎?”
他笑了:“心里急呀!”
果然,爬山的火車,扭起秧歌,喘著粗氣,晃著身子,象條老黃牛,慢騰騰,慢騰騰。我也有點心急了。就這樣又爬又扭地過了雙石鋪。
往南,往南,土山換成石山,挺拔險峻,壑深石奇,半山松樹,象爬山運動員,爭先恐后向上攀登。風來時,狂濤千頃,風去時,仍無靜態。嘉陵江水盤來繞去,黃泥湯上出
現了行船。農田很不集中,隨山勢而耕種,這山幾條,那山幾塊,象大嫂們洗過的花被面,曬在那兒被風吹得皺皺的。
前方車站是略陽,山,一改雄壯而清秀,地,一變狹窄而開闊。山腰懸起羊腸小道,頭上巉巖嶙峋,腳下激流翻滾,行人彎腰擦石。這里雖不屬于雕石藝術,我還是贊美勞動人民開鑿古棧道的驚人創造。
將近陽平關,我驚奇氣候差別之大,這里小麥已經秀齊了穗,茁壯的油菜花象地毯,小村建筑在地毯之中。桐樹是個慢性子,剛剛把幼芽舉出枝頭。江中的石灘,一會兒變黑,一會兒變綠,象一群欲歌欲跳的青蛙。滿眼是:綠油油,花簇簇,風絲絲。
過了朝天車站,盡是紅色的山坡,綠色的植物,房屋構造另現一種風格,雖然也是人字形房頂,四周伸出檐來,尤其前檐象小走廊。好比一個胖人打著一把傘。房屋四周,綠竹叢叢,水田片片,孩子們背竹簍回家,走在田埂上,兩邊水畦中都印下快樂的影子。
我高興的是,在上寺一帶看到的江水,不再是黃泥湯了,碧波之中,山影倒懸,引得人們默默地崇慕它。
江水忽而與火車靠近,忽而與火車遠離。
我問服務員:“秦嶺的考驗過去了沒有?”
他點點頭:“火車和人一樣,經得住困難考驗,才算這樣的……”說著他伸出大拇指,我覺得他是有暗示,他在贊揚一個人。
又是一個傍晚,短如一瞬的暮色垂下來;火車,江水,農家,山川,漸漸地被遮掩了,濃濃的夜空中嵌著閃閃的星星。
零點時分,到達成都,逗留一日,換乘火車,繼續南進。沿途更是異鄉佳景不勝多。只看畦田,便是三種景象:這片小麥剛剛割去,那塊田里燃燒麥茬,又有幾畦正插稻秧。鐵路兩側,桉樹成行,農家屋畔,翠竹遮蔭。芭蕉捧出成串果實,攀枝花樹穿上夏裝,頗有風韻的鳳凰樹,站在水畔照她那長眉妙目。
啊,五千多華里!長長的畫卷,長長的行程。
我感謝雅礱江水迎我們而來,又把我們到來的消息,傳播在渡口與金沙江匯流之處,你看金沙江舉起的一束束浪花,不正表達了攀鋼人民熱情好客的性格嗎!
啊,攀枝花,你這座新興的鋼城,我已經在火車上看見了你!……
啊,這一米見方的窗口,多么美麗的窗口喲,將偉大祖國的風貌,深深印在我的心中,更具體了,更鮮明了!
【作者簡介】:
曹世欽(1929—— ),河北冀縣人。于1945年參加革命,現任《北京日報》副總編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有詩集《塞上散詩》和不少散文。
【鑒賞】:
游記抒情散文,最忌平鋪直敘,記流水帳式的描寫,呆板而缺少變化,沒有條理,滿眼一片混亂,不堪入目。在《長長的行程》這篇作品當中,作者力避諱忌,以列車由北京至攀枝花的數千里行程為主線,連綴起沿途的所見所感,清晰突出,富于變化,給人以鮮明深刻的印象。
作品全篇取的視點,是作者身邊的那一方南下列車的車窗,從這個固定的視點,隨著列車前進的步跡,去觀看變化多端的外部世界,以靜觀動,寓動于靜,從躍動不息的外界中獲得有益的啟示。當火車在黃昏時分穿行在隴海線上的群山之中時,作者在沉默中猛然領悟到火車“在奮力追趕夕陽”,從而在心中升騰起對日之將墜與火車的分秒必爭之間的一種對位的聯想,這也是長長的旅程的一種特殊韻味吧。而當火車在秦嶺山洞中爬行時,這種啟示更是明顯,不僅這種外界的景色啟發著作者,而且于列車員口中也道出了同樣的感覺,可以看出這種啟示的普遍和永恒,這是自然界對人類的啟蒙!正是這種更高層次的情感上的感染和啟迪,給我們以深刻的印象,同時也加重了作品的分量。一路長長的行程,一路廣闊的沃土,雄偉的河流山川,無數令人心曠神怡的景色象一部風光片,通過車窗在向作者、向無數旅客慷慨而自豪地播映著,時時令人感到大地那流動的生命和沸騰的生活的脈博。作者向我們講述這個長長的游記時,由一個地方的景物介紹直接過渡到下一個地方,暗中以火車的行進為線索,省略了不必要的銜接,使行文簡法流暢,脈絡十分清晰。而在這種形式里,作者又力去俗套,不時地變幻手法,引出一個新的天地呈現在我們面前。每到一處,總是與以前各處的描寫筆法有所不同,每一處都是相對獨立的一段動畫,一段段地連綴剪輯在一起,就構成了祖國萬里河山的長長的畫廊,在一路的驚奇、贊嘆、陶冶和領悟中,我們可以感覺到祖國前進的腳步聲和蒸蒸日上的朝氣。
這篇散文在簡潔中行文,富于變化,在繪景中寓含抒情,并不乏哲理的啟迪,的確深得游記散文書寫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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