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字崮的天空
沉悶的雷聲帶走了什么
被時間釘住的鼎字崮鎖著古老的秘密
它托舉的天空掩蓋了黃昏
我與它隱秘的真相
只隔著一張手機照的距離
我無法感知鼎字崮的憂傷
就像它不明白,三十五年前我為什么棄它而去
這么多年,它用一朵朵桃花抱緊自己的子女
吐出炊煙和溪水
吐出塊塊一貧如洗的石頭
就像我,用一盞盞水酒
吐出眷戀,吐出鄉愁
如果有一條通往故鄉最短的路
那一定是夢
三十五年來,我一直把故鄉泡在酒里
用酒一般的夢描繪著酒糟般的日子
而今,鼎字崮已被蒼老的白連草覆蓋
而我,還保存著那把痛擊它的錘頭
荒草
風吹荒草
風吹鼎字崮的荒草
這密密麻麻覆蓋住鼎字崮的荒草
這被夕陽點燃不停地燃燒的荒草
這高過我頭頂占據整個山頂和天空的荒草
這過去同我的日子般一貧如洗的荒草
這被我童年不停地清剿追殺甚至斬草除根的荒草
這被狂風驟雨壓彎腰后又挺直身子的荒草
這留下種子后從風口里頑強逃脫的荒草
在歷經半個世紀的苦難掙扎后
它們終于捅破頭頂的魔咒贏得了春天
在土肥水美的季節
重新做回這座大山的主人
而我,一個無數次蹂躪荒草的罪人
在等待被荒草掩埋的時刻
我必須低下頭,重新接受荒草的鞭打
并且,用余生向荒草謝罪
山圍子
這些灰白的石頭仿佛是一堆堆尸骨
橫陳在鼎字崮的山頂
任風侵雨蝕
硝煙散盡。我看到這些石頭漸漸老去
我了解八十年前它們擔當的使命
它們圍著山下幾個村子數千人的生命
三天三夜,鬼子就屈服于這一堵圍墻下
就在那個黑夜
它們堅固的軀體被告密者悄悄撕開一個口子
大風從山下吹了進來
夾雜著鮮血和鬼子刺刀的疾風吹進圍子
數千人的呼叫聲掩埋了風聲
巍峨的鼎字崮,像皮球泄氣般瞬間坍塌
據說,后來告密者被幸存者綁在村前的樹上
村民像殺豬一樣,一刀刀割了他的肉
挖出他的心肝煮熟了分食
這個村子的仇恨,終于隨著爐底的火苗漸漸暗了下來
綿延數公里的石圍子
把一座山的故事寫入村史
如今的山圍子仍然圍著山,但圍不住
那些殘缺的靈魂
山上的石頭
那座山在心里橫了多年
那山上的石頭在心里橫了多年
那些石頭,曾在羊群后面硌疼我的少年
我經常在它們的脊背上撒把鹽
讓羊群舔食它們的卑賤
我曾想把它們拋棄在城里
填充欲望的泥坑
只是,那些石頭
永遠無法在我心里爛掉
它們是山的骨頭
它們的根長在土里
而很多石頭被城里人連根拔掉
點綴在廣場、公園或者高樓大廈的屁股下
它們是否承受著失去質樸的尊嚴
在學會愛它們之前
我必須學會敲碎自己的骨頭
用一些骨髓治療身體的缺陷
鼎字崮
鼎字崮是一座大山
祖祖輩輩被一整村子的人背在身后
它刻滿隱語的巖石
露出青灰色的臉
我無數次攀登過,詛咒過
這座少年時被我用鐵錘痛擊過的大山
還給我的痛擊是那么殘酷無情
多少年了,一提到它
便讓我舊傷復發,心口疼痛
丁香峪
丁香峪,詩意地棲居在鼎字崮下
冬天,滿坡的白連草
銀浪般席卷著山野的荒寂
作為一群羊最后的口糧
白連草是牧羊人眼里溫熱的淚
而丁香花,只開在夏天
她們隱在白連草叢,在陽光充沛的季節
在白連草還青蔥時
在牧羊人的鞭子來不及抽打時
白馬河畔
愛你的清澈、翠綠
抑或是安靜
即便小小的喧囂,也如夢中呢喃
水面上的白鷺
以及蘆葦蕩中的鴛鴦、野鴨和各種水鳥
在它們找到家門之前
我已與故鄉失散多年
這白馬河多么陌生
我與它的隔閡,仿佛是魚和飛鳥的對視
河水長過目光
我看見一滴水離開河流又重返河流
它儲藏的苦澀正在微波蕩漾
不能用奔跑抵擋憂傷
在白馬河的體內
我重新懷胎
把前生今世的幸福再次排列
不炫耀,也不張揚
再一次寫到白馬河
再一次寫到白馬河
清澈的河水,像往事透明
坪柳樹的影子伸進水底
幾條銀白的小魚,浮起又沉下
它們卷起漩渦
把白云,把我的童年,藏了進去
再一次寫到白馬河
寫到青蒿、蘄艾,寫到大片的水菜
它們用潔白的花
填充清貧的天空,讓湛藍更藍
讓風溫柔地停下,讓生命安靜地呼吸
一匹啜飲河畔的白馬
把浪漫寫滿山村,讓愛情孵化生命
而一千匹、一萬匹白馬涉水而來
轟隆隆的腳步踩醒思鄉的夢
河水泛起銀光,一次次刺痛我的眼睛
再一次寫到白馬河
把所有記起的情節,擺滿早已裸露的河床
它們掙扎在挖沙機撕開的傷口里
那么多的傷口在痙攣著
就像我此時的心情
被陽光照著是多么美好的事
在陽臺的躺椅上被陽光照著
是美好的事
被陽光照著的
還有綠蘿、百合、茶花、虎皮蘭、仙人球
這些帶花的帶葉的帶刺的植物
都是我的家人
我們的日子
有著共同的安靜
之前我一直忙碌
總忘記給陽臺的花草澆水施肥
我缺乏陽光的熱情和韌性
生活用嚴厲的鞭子
抽打我的肉身,也抽打我的耐心
從一縷陽光到一萬縷陽光
我每一寸打開的肉體
都反復承受過上蒼的恩澤
我喜歡喜歡陽光的人
他們一定有溫暖的內心
我也善待對陽光視而不見的人
我相信
他們的內心一定有螢火閃亮
命運在不同的環境里有著不同的禮遇
比如這株大葉菊
它夸張的花朵透出膨脹的私欲
而仙人球鋒芒畢露
它的愛也鮮血淋漓
總有陽光照不到的地方
那些陰暗的角落依舊有生命旺盛
把世間的陽光收集起來
需要有佛的手掌
我只需躺在藤椅上
把針一般的光芒
收納進瞇起的眼縫里
陽光給我的生活和生活給我的陽光
我都要去愛
家
花可以自由地開
藤可以自由地纏
果實也可以自由地落
一個故鄉的院落
就是我家
在燕崖鎮西輝村
父親常跟樹對話
他詢問樹的根如何穿透堅硬的巖石
詢問它的種子以什么方式繁育
詢問一片葉子的愛
為什么越來越依賴想象
父親的腰彎到土地
一條腿也埋在土地
這個陰雨綿綿的秋季
我討厭自己在母親佝僂的身前表白
蒼白的語言、身不由己的表情
以及那些眼角濕潤的哽咽
恍惚,及至虛無
一年就這么幾次幾天
我預定車票的長度
長不過院子里一口水井的深度
我必須面對秋雨
而把陰冷的日子過成春暖花開
需要一杯水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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