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有一天,我想起了傘鋪街,這條十分平常的小街。其實在平常而瑣碎的生活里,漢中這個名字是怎么也繞不過去的,只要想起漢中,傘鋪街更是第一個繞不過去的字符。
說平常,也就是一條短短的菜市而已。對它的記憶或清晰或模糊,像熟視無睹的某事某人,清晰著它某一時候的一絲一縷,模糊了它時常的大致。
傘鋪街北面是我們就學的漢中衛校和臨了南大街的校附屬醫院,南面是學校家屬區,臨著街道是一間間小商店。北面的街道邊有一排法桐,樹下是賣魚賣肉賣蔬菜的郊區菜農,靠著學校的圍墻,還有一些商店、小發廊。向西出傘鋪街是南大街,向東盡頭有兩條小巷,一條朝南是禹王巷,一條朝北叫公安巷。傘鋪街不過三百余米,除了每天進進出出的學生老師,就是每天來這里賣菜和買菜的人以及不相干的人等。
有一年,同學給我郵寄的書信居然把傘鋪街寫成了散步街,而我也絕沒有想過傘鋪街是散步街。我會在某一個晚上跟同學看完電影慢慢地走過傘鋪街,呼吸著夜晚沒有散盡的魚腥味,瞄一眼沒有關門的街道邊的小店,也不需要記得還可以用菜票兌換方便面的小店店主叫什么名字。漢中的油菜花香會隨著空氣在三月里的傘鋪街蕩漾。
不知傘鋪街名稱的由來,二十九年前,在我的入學通知書上赫然出現地名“傘鋪街”。那個時候,我以為那條街道可能與雨傘有關,是制造傘或者是賣傘的鋪子多,就顧名而思義。卻不料到了才發現它壓根與傘無任何關系。但從此我們開始與傘鋪街朝夕相處形影不離。站在宿舍窗前,可以看見傘鋪街人頭攢動,走在傘鋪街,可以看見學校的教學樓。有一天我們離開了傘鋪街,漸漸地只為生活煩擾,漸漸地也就淡忘了它的存在。但對于我們,對于一九八七年至一九九一年的歲月,它如同情人,如同友人,如同家人。
那時,是接觸世界的開始,我們從傘鋪街開始慢慢向人生挺進。而在此之前,生活基本是空白,五顏六色、光怪陸離、江湖險惡、人情冷暖,似乎一無所知。我們所學習的只是書本要論,善良純真是我們生來的本質,這兩種之外的冒險和猜想忽略不計。
愛情是需要自修的課程,可我們并不見得都懂。
我們的學習和生活就從每天早晨跨出校門打開了開關。
天還沒有亮色,傘鋪街的路燈已經亮了。早晨,須得起床出校門跑步。橘黃色的燈光穿過法桐密密麻麻的樹葉照在傘鋪街的路面上,斑斑駁駁,那時傘鋪街是安靜的,只有學生毫無秩序的腳步聲;冬天,法桐枝條光禿禿地伸向空中,地上是影影綽綽的影子,它依然是安靜的,除了進進出出鍛煉的學生。跑步回來時,已經有了擺上魚攤菜攤的人。中午,照著太陽,傘鋪街充斥著濃烈的魚腥,清新的菜鮮,和米皮的馨香。熙熙攘攘的行人顧客來來往往,一條小街天天都是那么鬧哄哄的。向東的盡頭有一家賣芝麻酥餅的,香甜酥脆;學校對門有學生們最常購買香煙和方便面的幾間小店。每天都能在傘鋪街看到那些塑料大盆里蠕動著無數滑膩細長的黑色黃鱔。學生們既不做飯也不買菜,不會關心一條黃鱔。除了學習,除了早晨的跑步,除了出去買點零食或買碗米皮,除了周日去江邊看水游玩、去市里轉悠,沒人在傘鋪街散步,也沒人在此談戀愛。但傘鋪街是學生們每天都會經過又必須要走的一段很短的路。每天下午,傘鋪街的西頭路面就會有人亂扔的垃圾,菜農丟棄的爛菜葉,和午后的太陽映照的余暉。
我從沒有認真地默數過跑著出傘鋪街要用多少步,也沒有細心地思考過走出去需要多少時間,更沒有熱情地關心過傘鋪街有幾家賣魚的攤子、幾間賣米皮的小店。我只關心傘鋪街北部邊緣學校里我的牙科醫學課程,甚至考慮更多的是我將來畢業去哪里工作,或者我鐘情的女孩子她會不會與我從學校一同走出去,能走過傘鋪街,走得過將來的路程。花樣年華的青春就是在傘鋪街進進出出地從一個懵懵懂懂的少年走回去一個二十余歲的韶華豐年。而傘鋪街清晰的記憶里卻又是模糊地記存。但不論是傷心的盈余還是歡樂的悸動,在傘鋪街都是我們生命年輪上一個正版的季節。
傘鋪街最風光的是那一排枝葉繁茂的法桐,在夏天,穿過短短的街道向南去幺二拐向北去西大街都可以看電影,向南去漢江邊散步,出禹王巷向東到韓信拜將壇照相看書,看歷代書法碑石,或者向北出公安巷去北大街東大街買一件T恤。即使假期回家,也繞不過一眼就可望到頭的傘鋪街。秋天的陰雨里,法桐在風中簌簌地飄落,碩大的葉子落滿了傘鋪街,軟綿綿的。就像一張黑白色的寫意畫,輕描淡寫。七月,剛剛送走一批俊朗灑脫的青年,九月,又將迎來一批樸素靦腆的少年。傘鋪街總是敞著胸懷,歡送我們走出學校,走出傘鋪街,踏著步子去社會。我們做什么的都有,但大都是做了醫務人員,像我的同窗,看牙的居多。學生們都是年輕的,要去社會做一些事情,傘鋪街卻是古老的,它記載了所有在此走過的學生們的點滴。
當有一天我也背著被卷并不快活地走過傘鋪街走進它旁邊的學校,幾年后我又背著被卷走出傘鋪街時,它沒有拒絕我,像我的親戚;也沒有挽留我,像一個陌生的人。既不新鮮也不繁華的傘鋪街僅僅只是一條學校毗鄰的菜市,這里并不會發生什么新奇故事,最多的故事是它緊緊依附的學校。它不會很親熱地張開雙臂,但可以讓你停靠。走進傘鋪街的是需要學習新知識的少年,走出傘鋪街的是滿腹才情的知識青年。
傘鋪街每一天都有許多長得如同蛇一樣的黃鱔和其它魚類被殺掉,變成餐桌上的美味;從傘鋪街每天走過是學生在學習一種知識,一種可以在人身上動刀的技術,這技術未來可以拯救生命。那時,每天走過傘鋪街,聞著魚腥和宰殺后的血腥以及各種混雜的氣味,我沒有想過跟我日后所面臨的工作里同樣浸淫的血腥有何不同。死亡每天都會上演,在傘鋪街,一條魚的終結和我今天在醫療工作中對于一個生命因為不慎或其它原因導致的死亡只有本質的不同,沒有結局的差異。在傘鋪街,在我的學校相互存在相濡以沫的關系,卻讓人百思而不得其解。是不是須得在我們將來走向手術臺前讓神經感官經過每天血腥的親臨體會而變得麻醉?不管怎樣,傘鋪街那一條條開膛破肚的黃鱔和地上時時可見的鮮紅血液卻并沒有叫人震撼,因為那只是魚,是可以被人食用的。
這樣看來,傘鋪街是冰冷的,它對于血液和宰殺無動于衷。因為時不時地,會有抹著淚花的姑娘小伙從傘鋪街匆匆而過,這是我們校園里年輕的少男少女因為情感受挫的流瀉。愛情總是甜蜜而痛苦,而彼時的我們最易受傷的是情感的神經,時而動情動感,時而愁緒憂容,即使花開絢麗,即使感情失落,這愛都是一段動人的故事。但這樣的故事并不被傘鋪街關注,就像我們也不關注它一樣。
傘鋪街陳舊,破落,骯臟,麻木,它完全與校園里花枝招展的花季少女青春少年格格不入。
終有一天,我們又回到了學校,走過傘鋪街,賣魚的沒有了,賣菜的沒有了,那些鋪天蓋地的法桐零零落落的沒有幾棵,也不見了學生。昔日的零落也不復存在,傘鋪街寬闊干凈平整,學校大門緊鎖。傘鋪街冷冷清清。
舊日的傘鋪街像一個影子,在夢里、在月夜、在一場秋雨綿綿的午后消失了。踏夢歸來,物非人非,傘鋪街依然是冰冷的,像從前一樣。
那一年七月,漢中的街道飄滿了碎花裙子,女孩子們漂漂亮亮地畢業了;告別了傘鋪街,曾經懷揣著夢想和愛情的大男孩們,和鐘情的女孩子激情吻別。從此,傘鋪街上,再不見了這些追夢的人。多少年以后,留在記憶深處的僅僅只是一條小街的名字——傘鋪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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