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與陳伯之書

簡介

本篇選自《文選》和《丘司空集》。《丘司空集》，作者丘遲(464—508)，字希范，南朝吳興烏程(今浙江湖州)人，以文才見稱。官至司空從事中郎。《丘司空集》共十卷，宋時已佚，有明張溥《漢魏六朝百三名家集》輯本一卷。天監四年(505年)梁武帝令臨川王蕭宏統軍北伐，丘遲為咨議參軍、領記室(主管表奏、文書)，受命給陳伯之寫了這份勸降信。文章責之以理，又喻以利害，最后動以故舊之情。陳伯之看到丘遲的這封信后率眾歸降。

遲頓首。陳將軍足下;無恙^①，幸甚，幸甚!

將軍勇冠三軍，才為世出，棄燕雀之小志，慕鴻鵠^②以高翔。昔因機變化，遭遇明主，立功立事，開國稱孤，朱輪華轂^③，擁旄萬里^④，何其壯也!如何一旦為奔亡之虜，聞鳴鏑而股戰^⑤，對穹廬以屈膝^⑥，又何劣邪!

尋君去就之際，非有他故，直以不能內審諸己，外受流言，沉迷猖獗^⑦，以至于此。圣朝赦罪責功，棄瑕錄用，推赤心于天下，安反側于萬物，將軍之所知，不假仆一二談也。朱鮪涉血于友于^⑧，張繡剚刃于愛子^⑨，漢主不以為疑，魏君待之若舊。況將軍無昔人之罪，而勛重于當世。夫迷途知返，往哲是與;不遠而復，先典攸高。主上屈法申恩，吞舟是漏;將軍松柏不剪^⑩，親戚安居，高臺未傾，愛妾尚在。悠悠爾心，亦何可言!

今功臣名將，雁行有序，佩紫懷黃，贊帷幄之謀;乘軺建節，奉疆埸之任，并刑馬作誓，傳之子孫。將軍獨靦顏借命，驅馳氈裘之長，寧不哀哉!夫以慕容超之強，身送東市;姚泓之盛，面縛西都。故知霜露所均，不育異類;姬漢舊邦，無取雜種。北虜僭盜中原，多歷年所，惡積禍盈，理至焦爛。況偽孽昏狡^⑬，自相夷戮，部落攜離，酋豪猜貳。方當系頸蠻邸，懸首藁街。而將軍魚游于沸鼎之中，燕巢于飛幕之上，不亦惑乎!

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見故國之旗鼓，感平生于疇日，撫弦登陴^⑮，豈不愴悢!所以廉公之思趙將，吳子之泣西河，人之情也，將軍獨無情哉?

想早勵良規，自求多福。當今皇帝盛明，天下安樂。白環西獻，楛矢東來。夜郎滇池，解辮請職;朝鮮昌海，蹶角受化。唯北狄野心，掘強沙塞之間，欲延歲月之命耳。中軍臨川殿下，明德茂親，總茲戎重。吊民洛汭，伐罪秦中。若遂不改，方思仆言。聊布往懷，君其詳之。丘遲頓首。

注釋

①無恙(yànɡ)：沒有憂愁病痛。書信中是祝福的意思。 ②鴻鵠(hú)：天鵝。 ③朱輪華轂(ɡǔ)：裝飾華麗的車子。朱：紅色;轂，車輪中心的圓木。 ④擁旄(máo)萬里：拿著朝廷頒發的旄節號令一方。旄，旗桿上的裝飾品。 ⑤鳴鏑(dí)：響箭。鏑，箭頭。 ⑥穹廬：篷帳。 ⑦猖獗(jué)：一意孤行，狂妄作亂。 ⑧朱鮪(wěi)：王莽末年綠林軍首領。 ⑨剚(zì)刃：用刀插進去。 ⑩松柏不剪：祖宗墳墓沒有受損壞。松柏：代指墳墓。 軺(yáo)：用兩匹馬拉的輕車。 靦(tiǎn)顏：老著面皮。 ⑬偽孽(niè)：指北魏宣武帝。 藁(ɡǎo)街：漢朝首都長安的街名。 ⑮陴(pí)：城上的女墻。

譯文

遲頓首。陳將軍足下：一向安好，欣慰欣慰!

將軍英勇為全軍第一，是當代杰出的人才，拋棄燕雀這樣的小算盤，向往天鵝一樣高高飛翔。當年順著機遇變化，遭遇武帝這樣英明的主子，建功立業，像一方諸侯，自稱為“孤”，乘著華麗的車子，拿著朝廷頒發的節旄號令一方，何等聲勢浩大!怎么有一天成了逃跑投敵分子，聽到響箭聲腿就發抖，面對帳篷就跪下，這是何等卑劣啊!

考察您背叛梁朝投奔北魏的當時，沒有別的原因，只不過對內不能正確對待自己，外面又受了流言影響，就一意孤行，狂妄作亂，以至于此。梁朝赦免罪責，考察功績，不計較過失，改過也可錄用，誠心對待天下萬事萬物，安撫一切有顧慮而有異心的人。這些將軍您是了解的，不必由我來一一細說。朱鮪曾勸更始帝殺了漢光武的哥哥，張繡殺死過曹操的子侄，前者漢光武不懷疑他歸誠的誠意，后者曹操依舊像過去一樣對待他;何況將軍沒有朱鮪、張繡這樣的罪行，而對當世有過重大的功績。說到迷途知返，先哲們是稱贊的，不繼續錯誤而及時回頭，為古代經典所推崇。梁武帝輕法重恩，法網寬到連吞舟的大魚也可漏過。將軍家墳墓都好好的，至親好友生活安定，樓臺房屋也不損壞，愛妾還在。你反反復復考慮的那些東西，還有什么可以說的呢?

現在文武百官按著品級高下，排得整整齊齊，就像雁群飛行時排成的行列一樣，佩金印拖紫綬的大官們，參與決定軍國大計;使臣們拿著節旄乘著快車，接受保衛邊疆的重任，并且殺了白馬飲血立誓，傳之子孫。將軍您卻老著面皮，貪生怕死，為游牧部落的首領奔走效勞，豈不可哀呢?

慕容超這樣強大，被縛送刑場斬首;姚泓如此盛強，把手縛在背后，臉部向前，押解建康處死;所以知道雨露的分布，不養育不是漢種的人;炎黃的老地方，不讓外邦得逞。北方鮮卑拓拔氏非法竊據中原，已有許多年了，罪惡災禍多滿了，照理應該滅亡了。何況北魏宣武帝這幫昏庸兇狠之徒，內部相互殺戮，部落之間不團結，頭頭們相互不信任各有異心。他們即將被絞死在蠻邸，把頭顱掛到藁街上。而你投降到北魏去，正像魚兒游到沸騰的鼎里去，燕子在帷幕上筑巢一樣，這是自找絕路，豈不太愚蠢了嗎?

暮春三月，南方草兒青青，萬花在樹上飄香，百鳥啼叫飛翔。看到從前的祖國的旗幟金鼓，想想過去的日子，撫摸著弓弦登上城墻上的女墻，怎么會不感到傷心呢!所以廉頗忘不了要當趙國的將軍，吳起為丟失自己西河守而流淚，那是人之常情啊。難道將軍您就沒有懷念過去的舊情嗎?

希望您早日作出妥善的打算，好好保重自己。現在皇帝英明大度，天下安定快樂，西方送白環，東方送楛矢，夜郎、滇池這樣偏僻的地方，也放棄自己的風俗習慣，改用漢家風俗，請求進貢臣服。……只有北魏有野心，倔強不服從，梗在沙漠邊塞，想拖延那不長久的日子罷了。中軍將軍臨川王殿下，德行昭彰，又是皇帝至親，主持北伐軍機大事，安慰關懷中原人民，討伐有罪的統治者。如果照老樣子下去，到梁軍北伐勝利的時候，剛想到我說的話，那就后悔不及了。現在略為談談我個人的看法，請您好好考慮吧!丘遲有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