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雨·土瓦罐和青玉罐
詩雨
急用錢。銀行不放貸,需要去借款。走三家不如并一家,直接給一個朋友打電話。
和這個朋友認識三年,只見過一面。我跑到千里之外去找她,她把一切都放下,一氣陪了我十天,看西湖、看拙政園、吃東坡肉、吃魚、吃蝦、吃蟹、坐船、下著雨聽昆曲,看周莊河橋兩邊蜿蜒的紅燈籠,還有一個淺醉微醺的老男人,萍水相逢,在絲絲細雨里唱歌給我們聽。
這次我要借十幾萬,她二話不說就把錢打過來了。我說我給你寫張借條吧,她說不用不用,那多不好意思的!接著又說了一句話:“你的信譽就值一千萬。”
遍身微汗。這話真令我……慚愧不安。
剛和一個朋友漸行漸遠。世路如棋,黑白不知,當初他接近我,觀察我,我知道他在接近我,觀察我。他研究我,我也知道他在研究我。如今他得出了研究我的結(jié)果,我也知道他得出了研究我的結(jié)果。他得出的結(jié)果是什么,他清楚,我也明白:想著我是一個天使,結(jié)果我沒有那么白;想著我是一只鳳凰,我卻是一只烏涂涂的麻雀。想著我穿著紅舞鞋跳舞,我卻彎著腰在田里拾麥。想著我非醴泉不飲,非練實不食,我卻吃的人間飯,喝的人間水,認同人間的一切規(guī)則——我不是飛天,沒有在畫里飛的清高和寂寞,這個認知讓他退卻。
他走了。
我讓他走。不作辯解。
從小到大,我一直是“被”字打頭的那一個。被疼愛,被護持,被惦記,被關(guān)心,被支援,被信任,被幫助。有時候也會被辜負、被傷害、被遺忘、被輕蔑、被孤立、被厭惡。
日子久了,不等人厭我,通常我就會遠離了。不等人負我,通常我就遁走了。不等人輕我蔑我,通常我有多遠躲多遠,直到你的視線里再也看不見我。至于被遺忘,被孤立,被厭惡,不要緊,我早當自己是秋野荒涼的柴禾垛,寂寞里開花也是好。
而當面對疼愛、護持、惦記、關(guān)心、支援、信任、幫助的時候,又總是害怕多過欣喜。小時候,農(nóng)村塵土連天的廟會上,會有馬戲團蕩秋千,高空里幾根秋千吊索,幾個人一蕩一蕩,你來我往,一個人凌空飛起,我看著他,手心出汗,心里說:掉下去了,要掉下去了,要摔死了……結(jié)果未及想完,這個人伸出去的手已被另一個人穩(wěn)穩(wěn)接住。可是,萬一接不住呢?萬一跳的人走了神,或者接的人分了心呢?萬一兩個人有仇呢?……
這個認知讓我害怕,與其如此,何如抱臂斂手蹲在地面,強似飛在半懸空里無手可執(zhí),無臂可捉。耳邊風聲呼嘯,下邊,就是渺不可知的懸崖啊。
可是世路蜿蜒幾十年,不論是曾經(jīng)自己摔下來,還是被人推下來,哪一次沒有人半路伸出胳膊,扶住我,接住我呢?如今我的家,我的房,我翼護的一切,我的所有所得,哪一樁哪一件又是我一力所得?
一個黑小孩乘船失足落水,拼命掙扎,船上人發(fā)現(xiàn),返回救他。船長問他為什么能堅持這么久,他說我知道你會來救我,你一定,一定會來救我。船長白發(fā)蒼蒼,跪在這個黑小孩面前,說謝謝你,是你救了我,我為到底要不要回來救你時的猶豫感到恥辱。
我也感到恥辱。我為自己對人類的善意的不信任感到恥辱。長久以來,心如瓦罐,顏色晦暗。朋友的信任像柔軟的稻草,把斑斑土銹擦掉,漸漸地,讓它顯出美好的,青玉的顏色。時日長久,我都忘了,自己的心,原來,是一只青玉的罐啊。
從今以后,想欺瞞的時候,不敢欺瞞,想使詐的時候,不敢使詐,想陰暗的時候,不敢陰暗,想毀約的時候,信守約定,想自暴自棄的時候,不敢輕易舉步,怕一舉步就是深淵。因為不光天在看,還有人在看。我管它別人看不看,還有我的朋友在看。所以對待生命,不敢漫不經(jīng)心——朋友的信任讓我對自己格外尊敬。黑格爾說:“人應(yīng)當尊敬自己,并應(yīng)自視能配得上最高尚的東西。”我尊敬了自己,只為了能夠配得上更高尚的東西。
所以,哪里是我的信譽值一千萬,是朋友的信任值一千萬。
昨夜,夜色已深,這個朋友打來電話卻不說話,那邊傳來鼓掌聲,笑聲,歌聲。是蔡琴的專場演唱會,她特地從千里之外讓我聽。靜夜溫軟,一如花顏。一顆心又痛又癢,宛如嫩芽初生,葉頭紅紫,跳蕩著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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