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冬林·一棵野桃樹
許冬林
在我家和我的二伯家之間壘起了一座兩三米高的土籬笆墻,有一年的春天,土籬笆墻下生了一棵樹苗,起初沒在意,后來發現它的葉酷似桃葉,便也時常關注起它來。我猜想,這棵桃樹可能是我無心種下的。我喜歡到處撿一些桃核杏核回來玩,玩過之后便隨處丟撒。也許,這棵桃樹就是在我隨意丟撒間有了一次幸運。它幸運地在瓦礫間抓到了一捧泥土,幸運地在兩堵墻之間抓住了幾尺陽光,然后是空氣和濕度,接著萌芽,破土而出,有了一次脫胎換骨的超然。
我想,我也是幸運的,在時光的河流上,屬于我的生命流程充其量不過七八十年,一棵桃樹的流程也不過十來年,而在這其間,我的生命和它的生命竟有一小截疊合,這與其說是巧合,不如說是幸運。
小桃樹便在我的珍視和盼望里漸漸長高長大,五年之后的一個春天,它打了些紅紅小小的花苞,可是開得卻很遲。當別的桃樹謝盡了芳菲時,它才三三兩兩地次第開放,花朵很紅,紅艷艷的一片,紅得熱烈、張揚、活潑,似乎想淋漓盡致地宣泄它開放的熱情和美麗,那土籬笆墻因此而多了幾分熱鬧。奶奶來看了,然后冷冷地丟下了一句:是棵野桃樹!原來野桃樹的花開得紅而遲,奶奶說它成不了氣候,結不了什么好果子??墒?,我還是不愿相信奶奶的話,因為一直以來,她就沒說過什么好聽的話。她總愛在父母面前嘮叨,說一個丫頭還讀什么書,將來好了別人家,真是浪費,以至于我后來十幾年的讀書生涯一直懷著負罪的心理。
那棵野桃樹因為在土籬笆下,沒有多占一份泥土,也沒有多占一份陽光,因而獲得了繼續生存下來的權利。那花兒確實開得好看,每片花瓣都染上一片紅暈,顯得更加生動、健康,我覺得那片富有活力的緋紅似乎更能承載一份秋天的希望。三月過了,花兒落了,紅紅的花瓣隨風飄揚,有的落在瓦礫上,歸入泥土;有的落在屋頂的磚瓦上,高高地干枯在四月的陽光里;有的飄到小河上,隨流水而去,瘦弱的樹枝顯得頗為憂傷和冷清。美麗總是就那么一剎那,總是太短太短,就像鄉下的新娘——童年的鄉下最熱鬧的事就是看新娘,我那時以為女人做了新娘就永遠是新娘,就會永遠那么干凈而美麗,天天坐在房間里,只是偶爾出來羞澀地笑笑,那只是對著我們這些孩子??墒侵皇侨?,這些新娘便扛鋤拿鍬地下了地,一年后便是手里捧著飯碗懷里摟著孩子,門口晾了花花綠綠的一大片尿布,走起路來快了,說起話來嗓門大了,臉色黃了,皮膚皺了。鄉下的姑娘就像桃花,出嫁的那天開得最美最艷,然后一夜風雨,便凋謝了。
當別的桃兒已經長得肚大腰圓,滿臉漲紅時,野桃樹的桃兒還是那么小小的、青青的,躲在枝葉叢里,它的生長似乎比別的果實總要慢一拍子。中秋過后,田里的稻子已收割回倉,家里的人閑閑地坐在門口,我看見野桃樹上的桃兒都已經泛起了紅暈,很多已經長得開裂。我摘了一個輕輕一掰,開了,里面是鮮紅的瓤,原來野桃是從里往外紅的,它成熟得那么謹慎而謙虛。我嘗了嘗,綿綿的、軟軟的、香香的、甜甜的,我又摘了幾個捧到奶奶面前,奶奶嘗了嘗,咂了咂嘴說,苦中還有點甜柔,就是太小了點??墒俏乙呀浐芨吲d了,我的野桃樹它終于捧出了自己的果實!
現在,奶奶早已去世,我的父母已經老了,他們喜歡常常站在門口,看我回去。在鄉下,他們常常引我為自豪,引我為欣慰。他們覺得,在書聲朗朗的校園,在抑揚頓挫的講課聲里,有他們女兒的一個聲音;在報刊的大大小小的豆腐塊里,偶爾有他們的女兒的一個名字;在讀書不多的祖祖輩輩里,有我這么一個子孫,用墨香巧扮自己。
可是,我心里很清楚,我就是那棵野桃樹啊,艱難地抓住了一捧土壤,固執地想結些果子。我不愿我的生命里只有三月,只有那短暫的絢爛。而我那些兒時女伴,她們也都和我一樣,早已出嫁。她們依然如從前的新娘,走路快了,嗓門大了,臉色黃了。我不知道,當她們在門前門后種桃插柳時,是否想起,這樣的風景已是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了。我愿她們的女兒做一棵真正的桃樹,能夠理直氣壯地站在土地上,站在陽光里,她們有三月的美麗,更有八月的果實。
上一篇:西風·硬冰上開牡丹
下一篇:詩路花雨·被搶走魚山的貓能成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