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美人
李煜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一
春天的花秋天的月何時才能休歇,花前月下的歡樂往事實在太多。在小樓上徹夜不眠地聽東風(fēng)又吹了一夜,不忍心仰望明月下的江南故國。
長江邊舊日的宮殿應(yīng)該還在,只是經(jīng)過風(fēng)吹雨打顏色可能已經(jīng)更改。你要是問我心中有多少的憂愁,那可真像無窮無盡的長江水滾滾東流。
二
李煜(937—978),字重光,南唐后主,在位十五年,南唐中宗李璟的第六子。七月七日出生,同舜和項羽一樣,是重瞳子。因有異象,為避太子猜忌,早年沉湎文學(xué),寄跡江湖,“閬苑有情千里雪,桃李無言一隊春。一壺酒,一竿綸,快活如儂有幾人?”
李煜天資聰穎,精通六經(jīng),洞曉音律,工書善畫,詩詞文章,樣樣精通,是中國文化藝術(shù)史上的杰出天才。
宋開寶八年(975),宋軍攻破金陵(今南京),李煜出降,南唐滅亡。次年被押至宋都汴梁(今開封)。在渡長江北上時望見南京城而哭泣:“江南江北舊家鄉(xiāng),三十年來夢一場。”
公元976年10月,宋太祖趙匡胤卒,趙光義即位,即宋太宗。李煜亡國被俘后,并不考慮宋太宗的猜忌,把亡國感受照實寫出,也是偉大的愛國主義詞人。
此詞大約作于李煜歸宋后的第三年春天。此詞含有深刻的政治背景和敏感的政治內(nèi)容,過的是囚居的生活,據(jù)說去世前的七夕之夜,在囚居之處演奏這首歌,聲傳于外,引起宋太宗的不滿。
宋代王绖《默記》:“又后主在賜第,因七夕,命故妓作樂,聲聞于外。太宗聞之,大怒。又傳‘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及‘一江春水向東流’之句,并坐之,遂被禍云。”
宋太平興國三年(978)7月8日,李煜被宋太宗賜藥毒死,葬洛陽北邙山,時年四十二歲。
三
“虞美人”,這個詞牌名,本是紀(jì)念項羽兵敗虞姬自刎而創(chuàng)。這個詞牌本身亦寓故國之思、亡國之痛。
“春花秋月”,互文,全年的花月,代指所有的美好事物。這些美好的事物引起亡國之君、階下之囚無盡的痛苦,勾起對往昔美好生活的無限追思。
“小樓”,是幽居之所。“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抒寫亡國之思,語言平白,如月光輕灑,江水流瀉,蕩起無盡的感情的漣漪。“又”,已經(jīng)看過不止一次春花秋月了。自然界的春天去了又來,為什么人生的春天卻一去不復(fù)返呢?
“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在異鄉(xiāng)驀然看見明月,所有的情緒都在里面了。因一夜東風(fēng),睡不著覺,起來登小樓,憑欄登高見明月思故國,所以不堪回首。在統(tǒng)治者的文化當(dāng)中,江山一直代表政權(quán),比如說“打江山”。“千里江山”、“三千里地山河”、“八千里路云和月”是同樣的意思,是故國。
“故國”,南唐政權(quán),也指南唐所在地金陵。“雕欄玉砌”,南唐舊日的宮闕,也代指南唐政權(quán)。就在長江邊,一江春水,相合。李煜時常思念故國,“故國夢重歸”,抒發(fā)寂寥,“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只能在夢中,“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fēng)。”“路遙歸夢難成”。“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物是人非,一是指宮殿顏色已經(jīng)風(fēng)吹雨打變了顏色;二是指宮女等星散換了新人;三是指李煜自己憔悴衰老。故國的江山、舊日的宮殿都還在吧,只是物是人非,江山易主。舊時多以“天上”“宮闕”代表朝廷皇帝,代表江山、社稷。李后主雕欄玉砌,岳飛朝天闕,蘇軾天上宮闕,都是代指象征朝廷。“雕欄玉砌”是以此代彼,以局部代整體。
“只是朱顏改”,物是人非,建筑中的人換了,“朱顏”指美人,泛指“人”。是否也是建筑物的紅色呢?雕欄玉砌的顏色。紅色的顏色改變了,也通。
“一江春水”,長江春天冰初化解時的江水。南京三面環(huán)江,到了北方的汴京,地理上對長江的懷念,實際是他的鄉(xiāng)愁和故國之思。
四
生命是短暫的,一切在變化之中。人類共同的悲哀,是人生的無常。李后主的詞,就能寫出這種無常的變化。
流水是時間的賦形。“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滲透著人生短暫的生命憂患意識。
花開月圓,是永恒不變的;往事知多少,人事的無常,是變的。
“又東風(fēng)”,是不變的;故國,是變的。
雕刻著花紋的欄桿,白玉石的階砌,是不變的;朱顏改,是變的。
北宋囚居的小樓與南唐宮殿的雕欄玉砌對比。還似舊時游上苑,故國。
李煜與阿斗是個對比,是愛國詞人。劉禪“樂不思蜀”,不是愛國者,好像國家和他沒關(guān)系。“故國夢重歸,覺來雙淚垂。”充滿著極度的愛國主義思想情感的。正如李商隱的華年一去不返,李煜的故國也永不再回。
李煜的詞,與李商隱的詩,有文化血緣上的繼承關(guān)系。王國維說“最愛以血淚寫成的文學(xué)”,《紅樓夢》如此,李商隱詩如此,李煜詞如此。“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
李煜的亡國,是大事件。大事件常常是創(chuàng)作里最重要的動力。李煜開拓了一個境界,把原屬于閨情離緒的詞,擴大到了悲國家興亡和對故國的懷念,內(nèi)容擴大得多了。前此詞人沒有把自己作為詞的主人,而且詞的內(nèi)容都限于閨情離緒個人間的悲歡離合。李煜是第一個作這種改革的人。
李煜的詞,都是敘述自己的事情,抒發(fā)自己的感情。詞到李后主才開啟新的境界,在國破后才體會到的。王國維說“詞至李后主,而眼界遂大”,影響到后來的蘇軾、辛棄疾。“唐五代之詞,有句而無篇。南宋名家之詞,有篇而無句。有篇有句,唯李后主降宋后之作,及永叔、子瞻、少游、美成、稼軒數(shù)人而已。”(《人間詞話》)
正如王國維所說:“尼采謂一切文學(xué),余愛以血書者。后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后主則儼然有釋迦,基督擔(dān)荷人類罪惡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人間詞話》)
這首詞語言自然、精練、天然、本色,沖破了花間詞浮靡的詞風(fēng)。字字達(dá)情,句句傳心,反映了所有有亡國之痛的人的感情,擔(dān)負(fù)了所有的痛苦,深切地寫出了無可遏制的懷舊之心與故國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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