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射父論絕地天通

【原文】

昭王問于觀射父[1]，曰：“《周書》所謂重、黎實使天地不通者，何也？若無然，民將能登天乎？”對曰：“非此之謂也。古者民神不雜。民之精爽不攜貳者，而又能齊肅衷正，其智能上下比義，其圣能光遠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聰能聽徹之，如是則明神降之，在男曰覡[2]，在女曰巫。是使制神之處位次主，而為之牲器時服，而后使先圣之后之有光烈，而能知山川之號、高祖之主、宗廟之事、昭穆之世、齊敬之勤、禮節之宜、威儀之則、容貌之崇、忠信之質、禋潔之服[3]，而敬恭明神者，以為之祝[4]。使名姓之后，能知四時之生、犧牲之物、玉帛之類、采服之儀、彝器之量、次主之度、屏攝之位、壇場之所、上下之神、氏姓之出[5]，而心率舊典者為之宗。于是乎有天地神民類物之官，是謂五官，各司其序，不相亂也。民是以能有忠信，神是以能有明德，民神異業，敬而不瀆，故神降之嘉生，民以物享，禍災不至，求用不匱。”

“及少皞之衰也，九黎亂德，民神雜糅[6]，不可方物。夫人作享，家為巫史，無有要質。民匱于祀，而不知其福。烝享無度，民神同位。民瀆齊盟，無有嚴威。神狎民則，不蠲其為[7]。嘉生不降，無物以享。禍災薦臻，莫盡其氣。顓頊受之[8]，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屬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屬民，使復舊常，無相侵瀆，是謂絕地天通。其后，三苗復九黎之德[9]，堯復育重黎之后，不忘舊者，使復典之。以至于夏商，故重、黎氏世敘天地，而別其分主者也。其在周，程伯休父其后也，當宣王時，失其官守，而為司馬氏。寵神其祖，以取威于民，曰：‘重實上天，黎實下地。’遭世之亂，而莫之能御也。不然，夫天地成而不變，何比之有？”

【注釋】

[1]昭王：楚昭王，名熊軫。觀射父：楚國大夫。

[2]覡（xí）：男巫，亦稱“祝”。

[3]禋（yīn）：古代燒柴升煙以祭天；潔凈的祭祀。

[4]祝：太祝，祭祀時司告鬼神的人。

[5]彝器：青鉛禮器。屏攝之位：指表明上下尊卑祭祀的位置。壇場：祭祀用的高臺。

[6]少皞（hào）：黃帝的兒子，傳說中古代東夷族的首領。九黎：古代南方的少數民族部落，相傳蚩尤為九黎族的首領。糅（róu）：混雜。

[7]狎（xiá）：習慣。蠲（juān）：使潔凈。

[8]顓頊（zhuān xū）：黃帝的孫子，傳說中古代部落首領。

[9]三苗：古代少數民族，九黎的后裔。

【譯文】

楚昭王問觀射父，說：“《周書》上所說的重和黎使天地無法相通，這是怎么回事呢？如果不是這樣，人們就能升天嗎？”觀射父回答說：“不是這樣的說法。古時候民間和神靈不混雜。民眾中精神專注不二而且又能恭敬中正的人，他們的才智能使天地上下各得其宜，他們的圣明能光芒遠射，他們的目光明亮能洞察一切，他們的聽覺靈敏能通達四方，正因為如此，神明才降臨到他們那里，降在男性身上就叫覡，降在女性身上就叫女巫。讓這些人制定神靈所處的祭位和尊卑先后，繼而規定祭祀所用的牲畜、祭器和服飾，然后讓先圣的后代中有功德的，因而能懂得山川的名位、祖廟的神主、宗廟的事務、昭穆的次序、勤勉于莊嚴恭敬、禮節的得當、威儀的規則、容貌的修飾、忠信又誠實、燒柴升煙，然后身穿潔凈祭服真誠祭祀，而且能恭敬神明的人，讓他們擔任太祝。讓那些有名望的家族后代，能懂得四季萬物的休養生息、祭祀所用的牲畜種類、玉帛品質的類別、官員采服的穿戴禮儀、祭器的多少、尊卑先后的審度、祭祀的位置、設壇的處所、天上地下的神靈、姓氏的出處，而且能遵循舊法的人，就讓他們擔任宗伯。于是就有了掌管天、地、民、神、物的官員，這就是五官，各自主管他們的職事次序而不相互擾亂。百姓因此能講忠信，神靈因此能有明德，民和神的事不相混同，恭敬而不輕慢，所以神靈降福，谷物生長良好，百姓積極把食物獻祭給神，故而禍亂災害不來，財用也不匱乏。”

“等到少皞氏衰落的時候，九黎族擾亂德政，民和神就變得相混雜，不能分辨名實。人人都舉行祭祀，家家都自為巫史，沒有了相約誠信。百姓窮于祭祀，因而得不到賜福。祭祀沒有法度，民和神處于同等地位。百姓輕慢盟誓，對天神沒有嚴明的敬畏之心。神對人的行事規則習以為常，也不求祭祀潔凈。造成谷物收成不受神靈降福，因此沒有食物來獻祭。禍亂災害頻頻到來，卻不能極盡人的力量扭轉生機。這時顓頊承擔起這一切，于是命令南正重主管天來會合眾神，命令火正黎主管地來會合民眾，以便恢復原來的秩序，不再互相侵犯輕慢，這就是所說的斷絕地上的民和天上的神相通之道。后來，三苗繼承了九黎的兇德，堯重新培育了重、黎的后代，不忘記他們先人的事業，讓他們再度主管天地。一直到夏朝、商朝，仍舊由重氏和黎氏世代主管天地，從而分辨民與神的祭位和尊卑先后。在周朝，程伯休父是他們的后代，在周宣王時，失去了掌管天地的官位，變成了司馬氏。休父的后代推崇而神化他們的祖先，以此向百姓顯威，說：‘重能把天向上舉，黎能把地向下抑。’然而遭逢周幽王時的亂世，沒有誰能出來阻止這種說法。否則，天地形成以后而不再變化，天地哪有相接近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