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民 《管子》
凡有地牧民者,務在四時,守在倉廩。國多財則遠者來,地辟舉則民留處,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上服度則六親固,四維張則君令行。故省刑之要,在禁文巧;守國之度,在飭四維;順民之經,在明鬼神、祗山川、敬宗廟、恭祖舊。不務天時,則財不生;不務地利,則倉廩不盈;野蕪曠,則民乃荒;上無量,則民乃妄;文巧不禁,則民乃淫;不障兩原,則刑乃繁;不明鬼神,則陋民不信;不祗山川,則威令不聞;不敬宗廟,則民乃上校;不恭祖舊,則孝悌不備。四維不張,國乃滅亡。
國有四維,一維絕則傾,二維絕則危,三維絕則覆,四維絕則滅。傾可正也,??砂惨?,覆可起也,滅不可復措也。何謂四維?一曰禮,二曰義,三曰廉,四曰恥。禮不逾節,義不自進,廉不蔽惡,恥不從枉。故不逾節則上位安,不自進則民無巧詐,不蔽惡則行自全〔51〕,不從枉則邪事不生。
政〔52〕之所行,在順民心;政之所廢,在逆民心。民惡〔53〕憂勞,我逸樂之〔54〕;民惡貧賤,我富貴之;民惡危墜〔55〕,我存安之〔56〕;民惡滅絕〔57〕,我生育之〔58〕。能逸樂之,則民為之〔59〕憂勞;能富貴之,則民為之貧賤;能存安之,則民為之危墜;能生育之,則民為之滅絕。故刑罰不足以畏〔60〕其意,殺戮不足以服〔61〕其心。故刑罰繁而意不恐,則令不行矣;殺戮眾〔62〕而心不服,則上位〔63〕危矣。故從其四欲〔64〕,則遠者自親〔65〕;行其四惡〔66〕,則近者〔67〕叛之。故知予之為取〔68〕者,政之寶也。措國于不傾之地,積〔69〕于不涸之倉〔70〕,藏〔71〕于不竭之府〔72〕,下令于流水之源〔73〕,使民于不爭之官〔74〕,明必死之路〔75〕,開必得之門〔76〕,不為不可成〔77〕,不求不可得,不處〔78〕不可久,不行不可復〔79〕。措國于不傾之地者,授有德〔80〕也;積于不涸之倉者,務五谷也;藏于不竭之府者,養桑麻育六畜也;下令于流水之源者,令順民心也;使民于不爭之官者,使各為其所長〔81〕也;明必死之路者,嚴刑罰也;開必得之門者,信〔82〕慶賞〔83〕也;不為不可成者,量〔84〕民力也;不求不可得者,不強〔85〕民以其所惡也;不處不可久者,不偷取一時〔86〕也;不行不可復者,不欺其民也。故授有德,則國安;務五谷,則食足;養桑麻育六畜,則民富;令順民心,則威令行;使民各為其所長,則用備〔87〕;嚴刑罰,則民遠〔88〕邪;信慶賞,則民輕難〔89〕。量民力,則事無不成;不強民以其所惡,則詐偽不生;不偷取一時,則民無怨心;不欺其民,則下〔90〕親其上。
以家為鄉〔91〕,鄉不可為也;以鄉為國,國不可為也;以國為天下,天下不可為也。以家為家,以鄉為鄉,以國為國,以天下為天下。毋〔92〕曰不同姓〔93〕,遠者不聽;毋曰不同鄉,遠者不行;毋曰不同國〔94〕,遠者不從。如地如天〔95〕,何私何親〔96〕?如月如日,唯〔97〕君之節〔98〕!
御〔99〕民之轡〔100〕,在上之所貴〔101〕;導〔102〕民之門,在上之所先;召〔103〕民之路,在上之所好惡。故君求之則臣得之,君嗜〔104〕之則臣食之,君好之則臣服〔105〕之,君惡之則臣匿〔106〕之。毋蔽〔107〕汝惡〔108〕,毋異〔109〕汝度〔110〕,賢者將不汝助〔111〕。言室滿室〔112〕,言堂滿堂,是謂〔113〕圣王。
城郭〔114〕溝渠〔115〕,不足以固守;兵甲〔116〕強力〔117〕,不足以應敵;博地多財,不足以有眾〔118〕。唯〔119〕有道者,能備患〔120〕于未形〔121〕也,故禍不萌〔122〕。天下不患〔123〕無臣,患無君以使之;天下不患無財,患無人以分之。故知時者可立以為長,無私者可置〔124〕以為政〔125〕,審于時〔126〕而察于用〔127〕,而能備官〔128〕者,可奉〔129〕以為君也。緩者〔130〕后于事〔131〕,吝于財者〔132〕失所親,信〔133〕小人〔134〕者失士〔135〕。
〔注釋〕牧民者:指國君。牧,治理、統治。務:致力。四時:四季,泛指農業生產季節。守:依靠。倉廩:原指糧倉,此作糧食儲備。遠者:遠方之人,指其他諸侯國的人。辟舉:開墾、開發。留處:定居。處,居住。實:充滿。上:指君主。服度:遵守禮法。度,法度。六親:指血緣近親屬。固:穩固,指團結牢固。四維:指禮義廉恥。維,原指繩子,此作綱紀。張:施行、伸張。要:要領、關鍵。文巧:泛指奢侈品。文,華麗的服飾;巧,玩賞之物。度:法度,此作手段。飭:整頓。順民:使人民順從。經:常道、根本辦法。明:尊崇、尊敬。祗:祭祀。宗廟:古代帝王、諸侯祭祀祖宗的廟宇。此作祖宗。祖舊:宗親老臣。一說先祖的大臣,亦通。務:致力。天時:農業生產季節,此借指農業時機。地利:農業生產的土地條件。盈:滿。蕪曠:荒廢。荒:荒廢生產、不務正業。量:限度。妄:胡作亂為。淫:放縱。障:阻塞、杜絕。兩原:兩個根源。即上文所指的君主荒廢農業和聚斂放縱。繁:多。陋民:小民。信:信從、相信。聞:傳布、傳揚。上校(jiào):抗上作亂。校,較量、對抗。備:完備。絕:斷。傾:傾斜。覆:翻倒。滅:滅亡。復措:重新安排,意為挽救。逾節:超越一定的法度。逾,逾越、超過;節,法度。自進:自行鉆營。從枉:干壞事。枉,邪曲、不正直。行:品行。〔51〕全:完美?!?2〕政:政策法令?!?3〕惡:厭惡、討厭?!?4〕逸樂之:使人民安逸快樂。〔55〕危墜:危亡?!?6〕存安之:使人民生存安定。〔57〕滅絕:死亡絕后?!?8〕生育之:使人民生養繁息?!?9〕之:指能使民逸樂的君主?!?0〕畏:使……恐懼。〔61〕服:使……信服?!?2〕眾:多?!?3〕上位:君主的地位。〔64〕四欲:指前述“逸樂”、“富貴”、“存安”、“生育”四種欲望。〔65〕親:接近,此作投奔。〔66〕四惡:指前述“憂勞”、“貧賤”、“危墜”、“滅絕”四種令人厭惡的事?!?7〕近者:親近的人。〔68〕予之為?。航o予就是索取。予,給予;為,是;取,索取。〔69〕積:堆積、儲積?!?0〕不涸之倉:取之不盡的糧倉。涸,干枯?!?1〕藏:儲藏?!?2〕不竭之府:永不枯竭的府庫?!?3〕下令于流水之源:在流水源頭下令。此比喻命令要順應民心,易于推行?!?4〕不爭之官:互不爭奪的職業。官:事。這里指職業、行業。〔75〕明必死之路:向眾民指明犯罪必死的道路。明,申明、指明。〔76〕開必得之門:向人民敞開建功必賞的大門?!?7〕不為不可成:不能成功的事不做?!?8〕不處:不停留。〔79〕不行不可復:不做不可重復的事?!?0〕有德:有德行的人。〔81〕所長:所擅長的職業?!?2〕信:實踐諾言、兌現?!?3〕慶賞:賞賜?!?4〕量:衡量、估量、依據?!?5〕強:勉強、強迫?!?6〕偷取一時:意為貪圖眼前利益?!?7〕用備:物品齊全。用,用品、物品?!?8〕遠:避開、遠離?!?9〕輕難:不畏困難。畏,畏懼、不怕;難,困難、死難?!?0〕下:指人民。〔91〕以家為鄉:用治家的方法去治理鄉。為,治理。鄉,古代地方上基層行政單位?!?2〕毋:不要?!?3〕不同姓:不是同姓宗族。〔94〕國:諸侯國?!?5〕如地如天:像天地那樣負載萬物。如,像?!?6〕何私何親:哪有什么偏私偏愛的呢?何,疑問代詞;私,偏私、不公?!?7〕唯:句首語氣詞。〔98〕節:準則、法度?!?9〕御:駕馭、統治。〔100〕轡(pèi):駕馭牲口用的韁繩,引申為要領、關鍵?!?01〕貴:重視、崇尚?!?02〕導:引導?!?03〕召:通“詔”,告誡、教誨。〔104〕嗜:喜歡、嗜好?!?05〕服:從事。〔106〕匿:隱藏、躲避?!?07〕蔽:掩飾、遮蓋?!?08〕汝惡:君主的不良行為。汝,你,此指君主?!?09〕異:改變。〔110〕度:法度。〔111〕汝助:即“助汝”,幫助你?!?12〕言室滿室:在室里說話要傳遍全室。滿室,實指開誠布公,使每人知曉。后一句“言堂滿堂”是同意重復?!?13〕是謂:這便被稱為?!?14〕郭:外城稱郭?!?15〕溝渠:護城河。〔116〕兵甲:武器盔甲?!?17〕強力:指有戰斗力的軍隊?!?18〕有眾:擁有民眾?!?19〕唯:通“惟”,只有。〔120〕備患:防患?!?21〕未形:還未形成。〔122〕萌:發生?!?23〕患:擔心?!?24〕置:安排、安置?!?25〕政:通“正”,官長?!?26〕審于時:掌握時勢。〔127〕察于用:明察財用?!?28〕備官:安排官員?!?29〕奉:尊奉?!?30〕緩者:遲鈍的人?!?31〕后于事:落后于事態。事,事態、形勢。〔132〕吝于財者:吝惜財物的人?!?33〕信:信任。〔134〕小人:人格卑鄙的人?!?35〕士:士人、有知識的人,此指賢者、智者。
(燕永成)
〔鑒賞〕《牧民》篇講的是如何去統治、治理民眾的問題,西漢司馬遷在《史記·管晏列傳》中認為這篇中的思想即是管仲學派(他以《管子》為管仲學派所作,但后人更多以為此書中還包括了稷下學宮其他學派的觀點)的核心觀點。這一說法是否準確尚可商榷,但這也提示了我們,此篇在《管子》一書中的重要地位。
《牧民》認為,講治民首先應懂得重視民眾,這是我國自西周以來“敬德保民”觀念的繼承。它意味著當時的統治者已注意到人民在社會歷史發展中的作用所在。當然,如《牧民》篇中的類似思想,在其同時代亦已有所見,他們與唯權貴獨尊的保守勢力展開斗爭,在當時社會上形成一股進步的合力,由此推動了社會的前行。
在想到先秦“重民”觀念的發展時,人們往往首先憶及的是孟子的“民本”說,確實他所說的“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孟子·盡心下》)是如何的精彩,以致直到近代,仍成為民主主義思潮的創導者的重要思想旗幟。然而我們不必因此而為《牧民》的歷史意義所擔心,它所提出的“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同樣被奉為“重民”觀中不可缺少的重要內容;而且從整體比較而言,《牧民》篇中的相關思想不但毫不比孟子遜色,甚至有超出的地方。這是因為:
首先,它們之間有“貴民”與“順民”的不同要求。屬于儒家學派的孟子,仍遵循孔子傳統,較注重等級觀念。與孔子分人為“上智”與“下愚”一樣,孟子也認為人的等級不可改變,他把從事農業勞動生產的人稱為“小人”、“野人”,把封建統治者稱為“大人”、“君子”,所以他講“民貴君輕”,主要是讓統治者注意到“保民”、“養民”、“教民”的重要性,但仍不愿讓統治者在制定政策時去聽取百姓意見,更不許讓民眾牽著鼻子走的現象出現。而《牧民》篇則更多地傾向于法家的觀點,它提出了“政之以行,在順民心”的思想,要求統治者能根據百姓的喜怒好惡去制定政策,并說到若所實施之政策不合民意,則“刑罰不足以畏其意,殺戮不足以服其心”,如果執政者一意孤行,只知道以刑罰來達到目的的話,那么他自己也難以逃脫滅亡的命運。這個說法顯然是站在了老百姓的立場,連只知以獎罰行政的商鞅都沒有達到這個水平。所以可以說“順民”說在當時的重民觀中絕對居有思想上的領先地位。
其二,在思考治民方式上,《牧民》篇注意從經濟生產的角度出發去考慮對民眾意愿的滿足。春秋時代以來,社會上出現奴隸大批逃亡、奴隸與平民公開向奴隸主斗爭,甚至發生武裝起義的現象,這不能不使人們認識到哪怕是保證身為奴隸的民眾的基本生存權利的重要性,所以《牧民》篇中較多考慮的是如何通過“務五谷”、“養桑麻、育六畜”等各種富民方式來使民眾接受統治者的管理。當然篇中也講到一些提倡仁義道德“四維”的“授有德”方法,但又認為這主要是能起到對發展經濟的促進作用。孟子也說過應“制民之產”即使百姓有田可耕、有正業可務,但他認為那是行仁政的自然結果,所以在義與利的權衡中,仁義必須放在功利之前來考慮。這樣正好與《牧民》中對兩者位置的安排處相反的方面。應當說,從現代的眼光來看,要滿足老百姓的需求,物質條件上的提高與文化教育的實施具有同樣重要的意義,但是在人們尚未完全解決溫飽問題的情況下,空談“仁義”而不懂得人類生存需要迫切性的人,無疑是不能真正實現其“貴民”愿望的。孟子正是由于其這一缺陷,而被時人視為“迂遠而闊于事情”(《史記·孟子荀卿列傳》)。
其三,我們還可以注意到,雖然《牧民》篇因受主題表述的限制,無法對如何實際達到“倉廩實”、“衣食足”目的提出具體意見,但從字里行間,還是能看出其欲以新興地主階級經濟政策為前提來制定相應措施的意向,這個思想特別可從末段中“審于時而察于用而能備官者,可奉以為君”的話中體現出來。而這與孟子要求在經濟上回到上古“三代”、恢復“井田制”古老生產方式的“復古”觀念有著截然的區別。
綜上所述,我們不難得出結論:表面上看似相互接近的管、孟“重民”觀念,其實質還是有較多的差異。孟子雖然在口頭上提出了十分漂亮的口號,但由于他在實際設計中的太多主觀理想化成分,而使得這一口號在實踐中難以得到真正的實現;相形之下,《牧民》篇的“重民”觀,則以其結合實際、可行性強而體現其充分的優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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