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說 陸九淵
皇極之建,彝倫之敘,反是則非,終古不易。是極是彝,根乎人心,而塞乎天地。居其室,出其言善,則千里之外應之;出其言不善,則千里之外違之。是非之致,其可誣哉!
雖然,苗民之弗用靈,當堯之時則然矣。逮舜受終,而未有格心,乃竄之于三危。又數十載,而禹始受命,爰有徂征之師。夫以堯舜之圣,相繼而臨天下,可謂盛矣。簫韶九成,鳳凰來儀,而蠢茲有苗,侮慢自若。不要諸舞干七旬之后,而論于其不恭自賢之日,則違應之理,殆無證于此矣。周自后稷積仁修德,其來遠矣,武王纘太王王季文王之緒以有天下,而商之頑民,乃至三世而弗化。天之所以與人者,豈獨缺于是乎?苗頑之于唐虞,商頑之于成周,可諉曰寡。鄉原,夫子所惡也,而人皆悅之。楊墨,孟子所辟也,而言者歸之。夫子受徒久矣,而顏淵獨為好學。其后無疑于夫子之道者,僅有曾子。夫子沒,而子夏子游子張乃欲強之以事有若。自夫子不能喻之于其徒,曾子不能喻之于其友,則道之所存亦孤矣。嗚乎!是非之決,于其明,不于其暗,眾寡非所決也。苗民之未格,商民之未化,鄉原之未知其非,楊墨之未歸于儒,子夏子游子張之徒,未能克己而復禮,彼其私說诐論可勝聽哉?揆之至理,則是所謂不善者也,是所謂不明者也,是其所以為非者也。苗民之格,商民之化,鄉原而知其非,楊墨而歸于儒,子夏子游子張之徒,一日克己而復禮,則是非之辨判然明矣。是理之在天下無間然也。然非先知先覺為之開導,則人固未免于暗。故惟至明而后可以言理,學未至于明而臆決天下之是非,多見其不知量也。純乎其善,純乎其不善,夫人而能知之也。人非至圣至愚,時非至泰至否,固有所不純。有所不純,則其大小、本末、輕重、多寡、表里、隱顯、始卒、久近、劇易、幸不幸之變,非至明誰能辨之?有善于此,至大至重,宜在所師,宜在所尊,而以其有不善焉,而其善不遂,其事不濟,舉世莫辨,而反以為非,反以為懲,豈不甚可嘆哉?
念慮之正不正,在頃刻之間。念慮之不正者,頃刻而知之,即可以正。念慮之正者,頃刻而失之,即是不正。此事皆在其心。《書》曰:“惟圣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圣。”然心念之過,有可以形跡指者,有不可以形跡指者。今人有慢侮人之心,則有慢侮之容,慢侮之色,慢侮之言,此可以形跡指者也。又有慢侮人之心,而偽為恭敬,容色言語反若莊重,此則不可以形跡指者也。深情厚貌,色厲而內荏者是也??梢孕污E指者,其淺者也。不可以形跡指者,其深者也。必以形跡觀人,則不足以知人。必以形跡繩人,則不足以救人。非惟念慮之不正者,有著于形跡,有不著于形跡,雖念慮之正者,亦有著有不著;亦有事理之變而不可以形跡觀者;亦有善不善雜出者。如比干之忠則可見,如箕子佯狂,微子適周,不可謂之不忠。如曾子之孝則可見,如舜不告而娶,不可謂之不孝。此是事理之變,而不可以形跡觀者。如匡章之得罪于其父,乃在于責善,此是善不善雜出者。通國皆稱不孝,則便見匡章不得。孟子乃見得他善不善處分明,故與之游,又從而禮貌之。常人不能知此等處,又未足論。世固有兩賢相值而不相知者,亦是此處,如老泉之于王臨川〔51〕,東坡之于伊川先生〔52〕是也。
堯舜文王孔子四圣人,圣之盛者也。二典〔53〕之形容堯舜,《詩》《書》之形容文王,《論語》《中庸》之形容孔子,辭各不同。誠使圣人者,并時而生,同堂而學,同朝而用,其氣稟〔54〕德性,所造所養,亦豈能盡同?至其同者,則禹益湯武亦同也。夫子之門,惟顏曾得其傳。以顏子之賢,夫子猶曰“未見其止”,孟子曰“具體而微”。曾子則又不敢望顏子。然顏曾之道固與圣人同也。非特〔55〕顏曾與圣人同,雖其他門弟子亦固有與圣人同者。不獨當時之門弟子,雖后世之賢固有與圣人同者。非獨士大夫之明有與圣人同者,雖田畝〔56〕之人,良心之不泯〔57〕,發見于事親從兄,應事接物之際,亦固有與圣人同者。指其同者而言之,則不容強異。然道之廣大悉備〔58〕,悠久不息,而人之得于道者,有多寡久暫之殊,而長短之代勝,得失之互居,此小大廣狹淺深高卑優劣之所從分,而流輩等級之所由辨也。……
茍無所蔽〔59〕,必無所窮〔60〕。茍有所蔽,必有所窮。學必無所蔽而后可。
學不親師友,則《太玄》可使勝《易》。
主于道則欲消,而藝亦可進。主于藝則欲熾〔61〕而道亡,藝亦不進。
以道制欲,則樂而不厭,以欲忘道,則惑而不樂。
有有志,有無志,有同志,有異志。觀雞與彘〔62〕,可以辨志,縶〔63〕猿檻〔64〕虎,可以論志。謹微不務小,志大堅強有力,沉重善思。
四方上下曰宇,往古來今曰宙。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千萬世之前,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千萬世之后,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東南西北海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近世尚同之說甚非。理之所在,安得不同?古之圣賢,道同志合,咸〔65〕有一德,乃可共事,然所不同者,以理之所在,有不能盡見。雖夫子之圣,而曰:“回非助我”,“啟予者商”。又曰:“我學不厭。”舜曰:“予違汝弼〔66〕。”其稱堯曰:“舍己從人,惟帝時克〔67〕。”故不惟都俞〔68〕,而有吁咈〔69〕。誠君子也,不能,不害為君子。誠小人也,雖能,不失為小人。
宇宙內事,是己分內事。己分內事,是宇宙內事。
人心至靈,此理至明,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
圣人固言仁矣,天下之言仁者,每不類圣人之言仁。圣人固言義矣,天下之言義者,每不類圣人之言義。圣人之言,知道之言也,天下之言,不知道之言也。知道之言,無所陷溺〔70〕,不知道之言,斯陷溺矣。
右〔71〕賢而左〔72〕能,德成而上〔73〕,藝成而下〔74〕。
道行道明,則恥尚得所,不行不明,則恥尚失所。恥得所者,本心也,恥失所者,非本心也。圣賢所貴乎恥者,得所恥者也。恥存則心存,恥忘則心忘。
求處情,求處厚,求下賢,欲行浮于名,恥名浮于行。
邪正純雜系念慮,清濁強弱系血氣。
朱均管蔡,志不變也,非質不可變也。苗格、崇〔75〕降,圣人有以變其志也。
后世知有事而不知有政,知責詳〔76〕于法而不知責詳于人。
學者規模多系其聞見。孩提之童,未有傳習,豈能有是規模?是故所習不可不謹。處乎其中而能自拔者,非豪杰不能。劫〔77〕于事勢而為之趨向者,多不得其正,亦理之常也。
道譬則水,人之于道,譬則蹄涔〔78〕、污沱〔79〕、百川、江海也。海至大矣,而四海之廣狹深淺,不必齊也。至其為水,則蹄涔亦水也。
常人所欲在富,君子所貴在德。士庶人有德,能保其身;卿大夫有德,能保其家;諸侯有德,能保其國;天子有德,能保其天下。無德而富,徒增其過惡,重后日之禍患,今日雖富,豈能長保?又況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80〕之,故君者,所以為民也。《書》曰:“德惟〔81〕善政,政在養民。”行仁政者所以養民。君不行仁政,而反為之聚斂以富之,是助君虐民也,宜為君子之所棄絕。當戰國之時,皆矜〔82〕富國強兵以相侵伐,爭城以戰,殺人盈城,爭地以戰,殺人盈野。故孟子推明孔子之言,以為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推論既明,又斷之曰:“人臣善戰者服上刑,連諸侯者次之,辟草萊〔83〕任土地〔84〕者次之。”孟子在當時所陳者皆堯舜之道,勉其君修德行仁,勸之以閑暇之時明其政刑。自謂以齊王〔85〕猶反手〔86〕耳。使孟子得用,必能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其朝,耕者皆欲耕于其野,商賈皆欲藏于其市,行旅皆欲出于其涂,天下之民盡歸之,則無敵于天下矣。此理甚明,效可必至。當時之君,徇俗〔87〕自安,不能聽用其說,乃反謂之迂闊〔88〕,可謂不明之甚也。
〔注釋〕皇極:特指帝王統治天下的最高準則。彝倫:倫常。彝,常;倫,理。敘:排列等級次第。易:變、改變。塞(sè):充滿、流盈。 苗:有苗氏,或稱三苗,先秦時期的部落。靈:人的精神狀態,此指有苗氏不歸化中原的倫理。逮:及、到。未有格心:指有苗氏糾正自己錯誤之心。格心,正心。竄:放逐。三危:古代山名,相傳在我國西部。爰(yuán):句首語氣詞。徂(zú)征:前往討伐。徂,往、到。簫韶九成:泛指美妙典雅的樂章。簫韶,虞舜時的樂曲名;九成,九章。自若:像原來一樣。舞干:舞,表演;干,盾牌。此特指德化。違應:違背和感應。殆:大概。纘(zuǎn):繼續、繼承。緒:余緒。即前人未竟的功業。諉(wěi):推諉、找借口。辟:批評、批判。夫子:指孔子。受徒:接受學生。沒(mò):通“歿”,去世。喻:曉諭、開導。克己而復禮:儒家的修養方法。意思是約束自己的視聽言動,以回復和符合“禮”的要求。私說:私家見解。指一偏之見。诐(bì)論:偏頗的言論。诐,偏頗、邪僻。揆(kuí):度量、揣度。無間然:沒有空隙。意即毫無疑問,無可非議。暗:愚昧不明。臆決:臆斷。至泰至否(pǐ):至,特別;泰,泰卦,是表示安寧通順的吉卦;否,否卦,是表示窮窘不通的兇卦。卒:終、結束。?。悍彪y。遂:盡。濟:成功。懲:警戒。罔念:不思為善的念頭。克念:能夠思善的念頭。色:臉上的神色。荏(rěn):軟弱、怯懦。繩:糾正。著:顯現。佯:假裝、佯裝。適:到……去。游:交游、交往。相值:相遇。老泉:北宋蘇洵。〔51〕王臨川:北宋王安石?!?2〕伊川先生:北宋程頤?!?3〕二典:指《尚書》中的《堯典》和《舜典》?!?4〕氣稟:氣質所稟。宋代理學家稱人所稟賦的氣為氣稟?!?5〕特:只、僅僅?!?6〕田畝:泛指農村、鄉野?!?7〕泯:泯滅?!?8〕悉備:詳盡完備。〔59〕蔽:被遮蔽、被蒙蔽?!?0〕窮:盡?!?1〕熾(chì):旺?!?2〕彘(zhì):豬。〔63〕縶(zhí):拴、捆?!?4〕檻:囚禁。〔65〕咸:全、都?!?6〕弼:矯正、糾正?!?7〕克:能夠?!?8〕都俞:兩字都是表示肯定的感嘆詞?!?9〕吁咈(fú):兩字都是表示否定的感嘆詞。〔70〕陷溺:比喻困境而難以自拔?!?1〕右:崇尚?!?2〕左:貶低?!?3〕上:高尚、尊貴?!?4〕下:低下、卑微。〔75〕崇:指崇侯虎,曾向商紂王誣陷周文王,后被文王征服?!?6〕責詳:責,求;詳,完備?!?7〕劫:脅迫、威逼。〔78〕蹄涔:獸蹄蹤跡內所存留的雨水,形容水量極少。〔79〕污沱:池塘和支流中的蓄水,形容水量較少?!?0〕牧:管理、統治?!?1〕惟:語氣助詞。〔82〕矜:夸耀?!?3〕辟草萊:開墾荒地?!?4〕任土地:根據土地肥沃或貧瘠的狀況征收賦稅。〔85〕以齊王:通過齊國推行王道?!?6〕猶反手:易如反掌?!?7〕徇俗:茍且順從當時的風俗。徇,曲從?!?8〕迂闊:迂腐而不切實際。
(楊英姿)
〔鑒賞〕雜是色彩斑斕、錯綜復雜之意。本篇以“雜”立論,不拘一格;“說”是談非,不落俗套,生動地體現了陸九淵“誅除蕩滌,慨然奮發”的灑脫人格,藝術地凝聚了作者一生“收拾精神,自作主宰”的心學智慧。
果敢決斷是非,準確判別善惡,這是文化事業歷久常新的話題,也是道德生活始終不渝的追求。然而,行為的是非趨向,言語的善惡影響,并不總是涇渭分明、昭然若揭的。
在文化歷史長河里,至善的道德理想,時常受到愚蠢與傲慢的嚴峻挑戰,以至無法發揮其文明和教化的巨大功能。堯舜堪稱千古圣王,道德恩澤飲譽四海,苗民“侮慢自若”,并未翻然開化。大禹迫不得已,興師動眾,受命討伐。文武不愧百世賢君,“修仁積德”而有天下,商民冥頑不靈,并未洗心革面。周公無可奈何,率軍東征,平定叛亂。由此可見,至善與不善雜然相處,文明與暗昧交替出現,使人類告別野蠻的歷史注定是漫長而痛苦的奮斗過程。
在思想觀點爭鳴中,求是的科學精神,也時常遭遇異端和邪說的輪番進攻,以至不能展示其啟迪與感召的持續效應??酌献媸鰣蛩?,憲章文武,在春秋戰國之際居亂思治,為華夏文化的大一統確立了仁義道德準則。當時的君主熱衷于爭戰殺戮,譏笑其學說“迂闊”,反而竭力推崇楊墨的狹隘功利主義。一般說來,真理與謬誤的具體界限異常復雜。謬誤因善于嘩眾取寵,滿足了眼前的利欲,人們會“反以為是”,心悅誠服地接受其蒙蔽陷溺。真理因不懂趨炎附勢,批判了盲目的沖動,人們會“反以為非”,怒不可遏地迫害其“先知先覺”。真假雜糅,是非混淆,這是人類探究真理必須面對的矛盾困惑。
既然在文明的進步里沒有判別善惡的萬能公式,在科學的發展中也不存在決斷是非的普適教條,那么,識別人間善惡、明辨天下是非的價值天平,就只能到規范人類活動的道德良心中設計,在改造天地自然的勞動實踐中建構。
人心是思維的復雜器官。只要道德良心尚未泯滅,意念和思慮活動的邪正善惡,就可自覺地甄別出來。心靈這種知覺善惡與判斷是非的能力,是圣人、賢哲和普通民眾都具有的道德本性。向善之心,求是之志,人皆有之。圣賢與民眾的差異僅僅在于,是非判斷能力有大有小,善惡知覺水平有高有低。
天地萬物是勞動實踐的客觀對象,宇宙自然是科學探索的無窮境域。與人類文化及其道德生活相似,天地自然也是極其復雜的活動過程。天道運行歲歲有差,天體形狀“北高南下”,日月軌道交相掩蝕。天地之間,沒有純粹的完善;宇宙之內,沒有絕對的圓滿。因而,人既不要狂妄自大,陶醉在純粹的道德理想主義中自以為是;也不要執迷不悟,陷溺在簡單的功利現實主義中想入非非。作為日月之精華,萬物之靈長,人類必須“堅強有力,沉重善思”,將崇高的道德理想與遠大的功利目標雜合起來,以胸懷宇宙、情系圣賢的坦然心境,義無反顧地履行弘揚仁義道德、參贊生態化育的生存職責。
“上是天,下是地,人居其間。須是做得人,方不枉。”(《象山語錄》)陸九淵認為,人類是夾雜在天地之間的高貴生物。雖說他與禽獸渾然雜處,但卻能不斷以獨特的文化風貌奮發向上,以覺醒的道德精神自作主宰。因此,仁義道德就理所當然地成了人類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園。富裕和強盛,只不過是營造精神家園所必需的建筑材料。
要想成為自己精神家園的主人,人們就必須像君子那樣崇尚道德,像圣人一樣推行仁義。否則,如果人們自甘下賤,如禽獸一般弱肉強食,自相殘殺,那么,文明的理智之光就會在強弱的殘酷較量中耗散殆盡,道德的情感之火也會在禍福的無常變幻下歸于寂滅??墒?,仁義道德畢竟是“終古不易”的價值規范。推行仁義準則,決斷言行是非,人道充滿科學理性的光芒;修養道德品性,識別念慮善惡,人文洋溢慈愛感情的溫馨。只要文道斑斕錯雜,情理和樂交融,人們就能瀟灑自在,不枉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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