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高韌譯鄭恩波
【原文作者】:伊·安德里奇
【原文作者簡介】:
伊沃·安德里奇(1892-1975),塞爾維亞作家。生于波斯尼亞特拉夫尼克附近多拉茨。出身于手工業者家庭,兩歲喪父,全家遷居維舍格拉德城,他在此度過童年。中學畢業后,在薩格勒布、格拉茨和維也納學習語文。1914年因參加愛國活動,被奧地利當局逮捕入獄,1917年獲釋。1919年大學畢業。1918年至1919年在薩格勒布與人合辦《文學南方》雜志,1935至1939年曾任《塞爾維亞文學通報》編委。第二次世界大戰后,他曾任塞爾維亞等學院的院士;當選為國民議會議員,擔任南斯拉夫作家協會主席多年。他于1914年開始發表詩歌。后陸續發表了許多中短篇小說。在1956年他獲南斯拉夫作家協會獎,并獲得一級人民勛章,1961年獲諾貝爾文學獎金。
【原文】:
幾個賣藝人剛來這座小市鎮的頭一天并沒有引起人們多大注意。當他們忙著釘木樁和拉繩索的時候,只有一群孩子圍著他們前后左右轉悠。到了第二天兩個帆布棚——大的用于演出,小的用于射擊——搭好之后,藝人們才走上街頭:臉涂得煞白的小丑手里拿著菱形紅色紙牌;女藝人穿件黃色絲綢短裙;老板著一身亮光光的燕尾服,腳登一雙皮鞋。走在他們這幾個人最前邊的是特意雇傭的吉普賽人蘇姆波,他吹奏著笛子。一大群孩子和波什科一波里查伊緊緊尾隨著他們。小鋪的買賣人都朝外張望著,各家各戶的婦女們也都探頭探腦地看著熱鬧。
頭幾天晚上都平平靜靜地度過了。可是年輕的小伙子們都一個個往射擊棚里鉆,都想打靶射擊。靶一被擊中就馬上落下去,在靶的位置上立刻就會出現兩個洋鐵人:一個是正在打鐵的鐵匠,另一個是揮舞著頭巾的姑娘。這樣一來打靶射擊便漸漸變成熱門了。
阿夫達加·薩拉奇從前是個遠近聞名的酒鬼和游手好閑的人,而今倒是娶親成了家,也規矩些了。這會兒他也躍躍欲試,急忙收拾貨攤,拿根木棍把店門一頂,大步流星地直奔射擊棚跑去。雜技班的老板娘是個膀大腰圓、滿臉皺紋、染了一頭金發、梳著怪模怪樣發型的女人。她把槍裝好子彈就遞給了薩拉奇。他接過了槍,把前胸抵在射擊臺上,聚精會神地瞄準,并且每次都朝同一個靶心射擊,只要一打中便跳出一個叫麗達的女人模型和一只扇動翅膀的天鵝。可要是打不中,他嘴里就不干不凈,罵罵咧咧,急不可耐地去取另一桿子彈已經上了膛的槍。他一擊中目標便樂滋滋地瞅著那個光著身子的洋鐵人和天鵝,同時嘴里還小聲咕噥說:
“嘿,倒挺白凈呀,兔崽子!”
他樂得連兩只眼睛都直放光彩。他可是懂得好槍法跟美女的價值。
射擊的吸引力越來越大,人也愈來愈多,有兒童,青少年,也有上了年紀的大男子漢。有時店鋪里學徒的小伙計跑來喊叫掌柜的,這些掌柜的嘴里罵幾句難聽的話,也就把學徒們全給趕回去了。可是薩拉奇的學徒卻挨了一記響亮的耳光,這使他再也沒有膽量挨近射擊棚了。如果萬一有什么事要找他師傅,他就遠處喊一聲:
“師傅,穆雅·穆雅從奧克魯拉來了,在鋪子里等你呢!”
師傅聽了他的喊聲連身子都沒轉一下,只顧朝洋鐵人和天鵝瞄準。但他由于沒有打中就把學徒給臭罵了一頓,甚至還追上去揍了他一個嘴巴。
“你跟你那個穆拉都給我滾開!他干啥來找我的麻煩!”
他說著又伸手去取槍。
不過等到晚上,鎮上的居民們,其中有一半是男人,又熱衷于新的節目了——男人們被走鋼絲的女藝人迷住了。
女藝人穿件短裙和一雙直到臀部的長筒黑襪,手中晃動著一把綠色小傘,兩只腳替換著在鋼絲上滑行。人們張著嘴,瞪著熱情洋溢的眼睛盯著她看出了神。直到她最后跳下鋼絲落在老板懷抱里的時候,人們才輕松地透了一口氣,仿佛從一場奇妙的美夢中蘇醒過來。演出結束后就開始唱歌、狂飲、打架斗毆。
一個小小江湖雜技班里普普通通的走鋼絲的藝人,一舉成了小鎮市民眼目中一個了不起的神秘人物。她鬧得整個小市鎮都不得安寧,家家戶戶嘁嘁喳喳,淌眼淚,男人們的心眼里充滿了魯莽的希望和熱情,而那些婦女和大姑娘們甚至連在睡夢中都逃不脫一種模糊而不可避免的威脅。
只有小孩子們在談論著武術藝人和小丑,整日里學著用鼻子頂桿和假裝打嘴巴。
然而男人們卻都輕狂起來,過去這種事在這偏僻的地方也曾經有過。
從前鎮上會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鬧得天翻地覆,到頭來那些象人們干了一天活兒累得東倒西歪的房屋,就成了凄凄慘慘的地獄。而這次卻是一個勁兒地飲酒作樂,就連那些早已戒酒不再狂歡的人也揀起了酒杯。真弄不清人們整天整夜都鉆到哪里去了,有些人被送回家的時候竟然混身上下血跡斑斑,人事不省。
那年秋天李子真多得出奇。賣來賣去,大桶里依然還是裝得滿滿的,而且從遠處就能聞到李子酒的香味。那年秋天還流行這么一首歌曲:“項鏈,我的項鏈,純金的項鏈……”圣母入堂節的時候,竟然有那么許多婦女去恰伊尼奇朝拜圣母,也是過去從來沒有過的。甚至那些土耳其族女人也都舍得花錢買點油,買支蠟燭,乞求驅瘟辟邪。
最先看見走鋼絲女藝人的是獨眼喬康,最先絮絮叨叨大講女藝人的也是他,為了女藝人而干荒唐事和出洋相最多的還是數他頭一份。
獨眼喬康本是一個吉普賽女人跟阿納托里地方一個大兵生下的私生子。他當過車夫,也做過奴仆,可以說是他供鎮上居民捉弄的小丑。每逢節日和喜事,他就穿上那件紅紅綠綠的破衣裳,頭上戴一頂帶有狐貍尾巴的帽子,邊跳邊喝酒,直到醉得不省人事。
他干活從不偷懶,也不挑三揀四,而且無論給誰干他都樂意。他的模樣兒也根本不顯老,過去是什么模樣兒,現在還是什么模樣。
這回他又在雜技班里干起活兒來了。他白天打掃舞臺,拉水和鋸末子,晚上則第一個先喝醉,一邊眼淚汪汪地凝視著走鋼絲的女藝人,一邊一只手哆哩哆嗦地敲打著節拍。演出一結束他便跟那些有錢的人飲酒作樂去了,而且不論哪一次都少不了他。他在酩酊大醉的時候,嘴里不住地嘮叨著走鋼絲的女藝人,并且順嘴胡謅說他“象軍官那樣跟那個女人用德語說話”。那些有錢的人便在他頭頂上燒紙,香煙里塞上火藥,澆上酒,還揍他,最后鬧得不成體統,大家才一哄而散。
對走鋼絲女藝人所迸發出來的熱烈感情,又是獨眼喬康頭一個。接著這種熱烈的火焰就席卷了整個小市鎮。處處都能聽見大嗓門唱歌,狂呼亂叫,私下里議論著女藝人。警察局長查封了酒鋪,還威脅說要把雜技班和女藝人統統趕走,就這樣也無濟于事。狂飲亂鬧不但沒有就此罷休,反而鬧得一天比一天更兇了。
可是獨眼喬康卻似乎很煩惱。他渾渾噩噩,只馬馬虎虎地干些最要緊的活兒。他把世界上的一切全都忘光了。他不再象往常那樣在集市廣場上高聲歌唱了,也不在十字街頭快樂地跳舞了。白天他神魂顛倒,夜里他夢見自己顫抖著攀登陡峭的山峰,一個更比一個高。他便從那高處眺望自己的生活和小市鎮。他心中萌發了愛情,覺得身上更有勁兒了。
清晨的空氣潮濕而陰冷。當獨眼喬康已經起來打掃店鋪和給雜技班拉水的時候,有錢的人們還正在呼呼大睡呢。
他真恨自己。晚上他只吃了一個酸卷心菜,僅僅喝了一點兒酒,可他卻覺得身子竟這般沉重!他猶如攀登一座高山一般步履艱難。他似乎背負著一件三個人一起才能扛動的大物件。不,即使十個人也搬不動。為什么這么沉重呢?!
女藝人卻在鋼絲上跳舞!她一只腳在跳動,身體象羽毛般輕盈。瞧吧,她馬上就要象一只幸福的小蠅子在奪目的陽光下灼熱油膩的屋頂上嗡嗡叫著飛來又飛去。是的,世界上什么事都是有可能的,幾乎想不出還有什么事不可能!什么事都有可能,一切都有可能!這些念頭使他心里充滿了驕傲的情緒,于是乎便自我欣賞起來。
秋季黃昏時落日的余輝久久地映照著小鎮。夜色剛一降臨大地,家家戶戶便點起了燈火,飲酒作樂的喧鬧聲大作。演出開始了。但當雜技班門前的燈火熄滅,經受長年累月苦難生活的折磨而疲倦困頓的走鋼絲女藝人鉆進綠色大篷車睡下的時候,人們便去酒鋪了。
獨眼喬康給幾個有錢的爺兒們斟了酒,而自己則不知深淺地一個勁兒地喝,又一個勁兒地胡咧咧什么叫愛情,還說愛情這玩藝兒除了他誰也不懂。
“這沒什么好笑的!雖說我一個大字不識,上帝也沒賜給我錢財,我什么全都明白,什么全都看得清楚。這不她來了,我也不覺得有什么好怕的。我膽子大了。自從我碰上這當子事兒,我就不是我了。”
是的,從前那個喬康已經不復存在了。他擺出一副戰略家和思想家的姿態坐在角落里,腦袋一直耷拉到胸脯,不時地長吁短嘆幾聲,激動不已地說:
“唉,有什么法子!世界上沒一個人象我這輩子受這份罪。我的肩上扛過的鹽袋、糧袋、水桶通通加在一起,足能填滿兩個咱們這么大的小市鎮。可是誰也不了解喬康是怎樣一個人!我這個苦命的人在蘇良吉家足足干了十六年活兒。他有四個兒子,全是我給侍候長大的。這幾個孩子都特別調皮淘氣,常騎在我身上,抓著我的脖子,兩只腳使勁踢我的肋條。孩子爸爸還給他們買了馬刺和馬鞭,他們就用鞭子趕著我爬。我就象一匹馬一邊爬一邊還得學馬叫,我怕抽了我的眼睛,就把眼睛遮上。就說清掃下水道和污水管吧,誰也沒有我干的那么多。”
說著他便高高地昂起頭,并以勞動者那種以苦為榮的口氣繼續說下去:
“夜里等你們大家伙兒都閂上門睡覺了,我才出門。我穿上那條從死了的蘇姆布拉身上扒下來的褲子,跟我的幫手拉一夜垃圾。一桶又一桶不停地運。我們倆運垃圾經過的地方,到第二天早晨誰走過誰都捂著鼻子。我累得眼睛血紅血紅的,渾身直打顫,一杯酒灌下肚子才好。”
有錢的爺兒們聽了他的話哈哈大笑,笑得直拍大腿。獨眼喬康卻嗚嗚咽咽地哭將起來,他醉中的淚水和令人斷腸的心曲倒是一般酒后常有的事。但在這個醉人眼前所展現的一塊樂土的確是他永遠也到達不了的。
自從獨眼喬康心中愛慕上走鋼絲的女藝人斯瓦比查那天起,他就變成這個樣子了。他時時刻刻都愿意坦露胸臆。烈酒和愛情使他格外敏銳。他探察了自己的心靈深處,并發現那里有兩個喬康:一個是真實的喬康,另一個是供小鋪老板取樂而天天打鼓跳舞的喬康。他覺察到這兩個喬康之間橫著一條鴻溝,這種感覺給他帶來了難以忍受的精神上的折磨,并徒勞地試圖向人們傾訴自己的痛苦,但由于這種痛苦比想象的還要大,所以也就難以言傳了。
“良心嘛,我有!”我拍拍胸脯,瞪著僅有的那只眼睛,環視聽他說話的人們,目光中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又繼續說道:“你們誰也不會象我心眼兒這么好。警察局長一嚇唬你們,你們就把她給忘了。你們能為了一百個福林會把她吊在柱子上拷打。可是我喬康就絕對不會這樣!我就是寧肯自個兒死了,也不會讓她受委屈。就連皇上我也不許碰她一下!”
他激動得上氣不接下氣了。有錢的爺兒們有的聽他講,有的則放聲大笑起來。
他有時竟然忘卻了自己,只顧講斯瓦比查,或者忽然想起了某個過世的人,就嚎啕大哭起來,好微那人昨天剛死去似的。
這些日子是這樣匆匆度過的:看雜技表演、去棚子里打靶射擊、孩子們在廣場上的喧嘩、還有不知不覺間吸引了鎮上所有男性居民的夜間縱酒作樂,以至有的鋪子竟不開張營業了。可是忽然有一天謠傳說:命令雜技班在二十四小時內滾蛋。
獨眼喬康恰巧在這天午后人們睡午覺的時候,在距離小市鎮不遠的河岸邊用柳條搭了一個窩棚。太陽落山以前他就宰好了一頭小羊,還把西瓜和酒瓶全都放進河水里了。然后他便開始等待他的酒友們。第一個先來的是阿夫達加·薩拉奇。
河岸上綠草如茵,腳下水聲潺潺。搭窩棚的柳枝經過一天的日曬已經枯干了,所以它們在清新的晚風中沙沙作響。
薩拉奇和喬康坐在草地上一邊等待別的人,一邊就開始吃了起來。獨眼喬康狼吞虎咽,薩拉奇卻只是吃幾口奶酪。他倆先是慢條斯理地喝著酒,接著又抽起煙來,薩拉奇從嘴里噴出一口煙霧說:
“喂,喬康,要是人家把她給了你,你怎么弄。人家把她領來,對你說:喏,給你斯瓦比查,隨你怎么辦都行。你呢?”
“我對她怎么也不怎么。”
“胡說!”
“哼,我連碰都不會碰她一下的。”
“你扯謊,狗崽了,你還不得很快把她弄死。”
薩拉奇抿著嘴輕輕一笑,并且責備地搖了搖頭。
“我真地不會碰她,我拿我的腦袋擔保。咳,昨天夜里我在拉基貝格牛圈里睡了一覺,還做了個夢,夢見她象走鋼絲那樣一條腿站著,兩只胳膊朝兩邊伸開,另一條腿就這么著。”他拿塊奶酪在手上比劃著模仿女藝人走鋼絲的樣子說:“天哪,我一睡醒,發現身上全是稻草和樹枝。我真是可憐她,因為可憐她,我的心都要碎了。”
斯坦諾耶,彈毛工人科斯塔和另一個人都一同來了。蘇姆波擦凈了胡子,把笛子通了通氣,打算等魚販子帕紹一到,他馬上就吹起來。他還帶來一條消息,說雜技班明天一早就要離開小鎮了。
大家聽了這條新聞都十分吃驚,一下子誰都不說話了。獨眼喬康臉色煞白,光是一只眼睛瞅瞅這個、望望那個。他的酒友們又都開始東拉西扯起來,可他的心情卻依然無法平復下來。由于他五臟六腑都在顫抖,使他失去了說話和感覺的能力。他胸部直發緊,悶得喘不過氣,臉上現出一副呆滯癲狂的怪相。酒友們只得向他做些解釋,并叫他斟酒切肉。
秋收后的田野上空云霧彌漫,篝火越燒越旺。蘇姆波吹著笛子,大家都伴著笛聲哼唱。薩拉奇把喝咖啡的杯子當做酒杯用,時不時地把它斟滿,并且每喝一次都舉起酒杯說:
“為健康干杯,為健康干杯!”
夜幕降臨,大家象是把斯瓦比查和驅逐雜技班的命令全都忘在腦后了,只管沒完沒了地喝了一杯又一杯,沒完沒了地喝了一杯又一杯。時間就這樣消磨過去了。
獨眼喬康木然不動地坐著。他全身抽搐,每根神經都繃得很緊,酒友們的歌聲在他聽來也格外刺耳。這叫他怎么還能唱歌,怎么還能喝酒呢?
篝火熄滅了。天上的星兒便顯得更明亮了。大家動身往回走了。
他們幾個人踉踉蹌蹌地拽著木柵欄往前移動,甚至有時把木柵欄都吱吱嘎嘎地扯斷了。蘇姆波吹奏著笛子的最高音走在最前頭,跟在他身后的幾個人大聲喊叫著,唯有獨眼喬康的頭腦里經受著激烈的沖擊。
這天夜里鎮上喝醉酒的人在大街小巷到處可見。大地上方的秋空星羅棋布,時而有流星閃爍墜落。高山和深谷發出隆隆之聲向這些醉人們逼近。他們周圍的一切,包括他們自身,都在喧嘩,都在咆哮,他們各自異樣的變了調的高聲吼叫也是這喧嘩咆哮的一個組成部分。
這伙人放慢了腳步,一個個好不容易才擠上一座狹窄的木橋。木橋在他們身體的重壓下吱吱作響。
這伙人猶如一股洪流擁進了扎里亞的鋪子,弄得窗玻璃咯咯響。笛子聲、喊叫聲、咯吱聲混成一片。綽號叫演員的斯坦諾耶領頭跳起輪舞。一個彎腰駝背、白發蒼蒼的老頭兒也敏捷地跟著他跳了起來,認真地踏著舞步。有股子男子氣的斜眼吉普賽女人薩哈·曼古拉什、阿夫達加·薩拉奇、哈吉·謝塔、釘子工人桑托也都學著他們的樣子蹦跶起來。輪舞最后邊一個是公子哥兒達姆什·薩拉伊里亞,他梳著匈牙利人的發式。
灰塵在他們頭頂上方飛舞。
輪舞一結束,“演員”斯坦諾耶便吩咐吹奏“喬康哀歌”。口哨聲、歡笑聲此起彼伏,盡情地縱酒取樂。
“噫,哈——哈——哈!”
“喬康,你死了算啦!”
“你的斯瓦比查要離開你啦!”
喬康聽了這些話臉色越發陰沉下來。
“謝謝,謝謝你啦,斯坦諾耶,謝謝你今天這么侮辱我。我跟你一塊兒吃過多少面包和鹽,你還這么欺負我。謝謝你,太謝謝你啦!你還是……!”
他那只唯一的眼睛里閃著淚花。因而這一切也就顯得格外重要了。這當兒時間已過午夜了。
斯坦諾耶冷靜而輕蔑地勸解說:
“住嘴,倒霉鬼!我們現在就去喊她起來,叫她夜里走鋼絲,只要……”
呼喊聲打斷了他的話。
“叫她走鋼絲!”
“咱們走羅!”
人聲鼎沸。又有一些酒徒加入這個行列。所有的人象有人把他們拋出去一樣一齊沖出了鋪子。斯坦諾耶領頭走在最前邊,獨眼喬康緊挨在他身邊,步履蹣跚。他說:
“你欺負我,朋友,我這兒難受。”喬康耳里既聽不見歌聲和樂曲聲,也聽不見人們的嚷叫聲。
警察局長家門口栽了幾棵小松樹,安了幾根粗木頭桿子,上面還懸掛著幾盞燈籠。這是昨天晚上為了慶祝軍官節裝飾起來的。他們打算拔走這些松樹和木桿。于是斯坦諾耶便吩咐大家伙兒按順序排成行,指揮這幾個人拔樹,那幾個人摘燈籠。他也叫喬康拔一根粗木桿子。喬康一面向前邁出幾步,機械地往外拔,一面嘴里不住地嘟噥說:
“我們兩人處得這么好,這么親,你還說……”
他們來到了雜技班。喬康扔掉握在手里的木棍,舉起已經麻木的手摸了摸帆布棚,噢,帆布棚還在這兒。一些人去敲雜技班大篷車的窗子,另一些人去尋找進棚子的入口,你推我搡,亂喊亂叫。夜色中白花花的帆布棚被推得搖來晃去。
雜技班老板手里拿著蠟燭從大篷車里鉆了出來,身上裹著一件牧人穿的斗篷,連冷帶怕嚇得直打哆嗦。大家把他團團圍住,揮動著木棍和燈籠。
“開門!”
“叫她起來走鋼絲!”
“聽我說!”
人們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語。不知誰忽然使勁敲了一下雜技班鄰居理發匠馬松門口掛的破洋鐵盆。
獨眼喬康這時全把對他的侮辱忘光了,原來的那股子莽撞勁兒又來了。他爬上一只桶對老板嚷道:
“哼,警察局長。我討厭他,也討厭你。她走鋼絲,你就得和警察局長捧著蠟燭。你們倆得捧著蠟燭!”
大家都一齊大罵警察局長,而獨眼喬康比誰都罵得更兇狠。
斯坦諾耶緊挨著雜技班老板站著,手扯著老板的衣襟,兩只冷漠的綠眼珠瞪得溜圓,冷靜地問道:
“叫那個姑娘出來給我們走鋼絲!我們給錢。”
迪姆紹·薩拉伊里亞出來調停,學著大兵的腔調,咬文嚼字地說:
“請貴班女伶給我們表演。”
“請吧,請吧,表演吧,表演吧!”
可是其他人仍然亂哄哄地揮動著胳臂。
“她在哪兒?叫她到這兒來!”
“鋼絲,鋼絲呢!”
“拉鋼絲!”
就這么折騰來折騰去總算達成了協議:允許大家進入帆布棚,老板則要馬上去把姑娘叫醒,讓她穿衣服起床。
大家瞅著帆布棚,腳下踩著繩索和木板,磕頭碰腦,跌跌撞撞地一古腦兒沖進了棚子。
獨眼喬康好不容易才點亮了兩盞油燈。
大家在燈光下瞇著眼睛環顧四周。
斯坦諾耶喊道:
“都坐下吧!”
于是便有的人坐在凳子上,有的人席地而坐,但是還有些人不肯就坐仍然繼續揮手唱歌。喬康儼如這里的主人,本想把一堆鋸木弄走,然而他的兩條腿卻怎么也不聽使喚,覺得周圍的一切都在天旋地轉,恍惚中象有個矮小可笑的影子在不停地變來變去。其他人都在燈光照射下醉意朦朧地瞇著眼睛。蘇姆波本想領頭唱歌,可是誰也不聽他招呼,全都各人唱各人的歌。魚販子帕紹在一條滿是毛茬的木凳上呼呼大睡,他沉重的身子把凳子都壓彎了。斯坦諾耶咯咯直打酒嗝,耷拉著頭,呼哧呼哧地喘著氣,一動不動。
這時正是黎明前的黑暗時分。人們都凍得渾身發抖,而且也都困壞了,臉上現出了倦容,意識也恍惚了。就在他們意識恍惚中浮現出動人的幻覺——鋼絲上有個赤身裸體的外國女人,是個更不體面更具誘惑力的別的東西。
不過雜技班老板其實并沒去叫醒走鋼絲的女藝人。他非但沒有去叫她,反而又仔仔細細地巡視了一遍大篷車的門鎖。之后,他便呼哧呼哧地、踩得馬路咯噔咯噔地跑去報告了警察。
醉鬼們個個都等得不耐煩了。天大亮了,警察來了。
到了第二天就大禍臨頭了。警察局長把鋪子老板都傳了去。他們便一個個地回鋪子取錢,全都繳了一大筆罰款。雜技班的藝人挖木樁、收繩索,在廣場上釘木箱,斧頭聲咚咚響個不停。傍晚的時候,在廣場中丟失的那兩個雜技班的帆布棚象漏了氣平平地疊了起來。全部行李都裝上了大篷車。天剛蒙蒙亮,他們便動身上路了。
單單喬康一個人被抓了起來,被捆了手和腳,干癟的法警伊伯拉辛用一條蘸了醋的皮鞭抽打他。
每抽一下,喬康就抬一下頭,嘴里先是結結巴巴,接著就是連珠炮似地說一大串吉普賽話。他又哭又喊苦苦哀求拷打他的伊伯拉辛,不要抽打他,他沒罪,他不敢跟警察局長作對,他這樣一個吉普賽流浪漢跟斯瓦比查沒什么瓜葛。他挨打時的叫喊聲一次比一次大,并且拚命地轉動著他僅有的一只眼珠。他那張從昨天起就變得發青了的孩子氣的臉頰上掛滿了淚珠。
“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饒了我吧!我一定吻你的腳!饒了我吧,警察局長先生閣下。這樣會把我這個不幸的人打死的!我以后再也不啦!看上帝的情面,伊伯拉辛,你就饒了我吧!”
然而伊伯拉辛卻絲毫沒有憐憫的意思,象是有人命令他一定要把喬康的愛情從他心靈中抽打出去一樣,均勻而有節拍地掄著皮鞭一下一下地抽打著,直打得喬康嗓子嘶啞叫不出來,直打得喬康口干舌燥、嘴唇起了大泡,這才算罷休。
喬康睡著了,這一覺可睡得夠長的。他在睡夢中還如同小孩子似的嗚嗚咽咽、抽抽搭搭。伊伯拉辛的幾個孩子爬上牢房的窗口望著他。當他一覺醒來,一個面包和一盆已經冰涼的四季豆擺在他面前。
晚上才把他從牢房里放了出來。他爬到馬圈的草垛上去睡覺。
喬康這樣連著昏睡了幾天幾夜。他一邊呻吟著,一邊翻轉著受傷的身體,但怎么也睡不醒。他遍體鱗傷,血跡斑斑,在這漫長的黑夜里傷口的劇烈疼痛,使他難以睜開眼睛。這沒有盡頭的長夜,唯有喬康的呻吟聲來測量它的短長。
一連過了幾天以后,他才開始爬下草垛,不聲不響地、癡癡呆呆地縮做一團,間或吸一口煙,或者嚼一塊面包吃。大部分時間他還是照樣不分晝夜地睡大覺。他的傷勢好歹總算有了轉機,因而他甚至在夢中都能領略到在殘酷的折磨之后的安適。他有時雖然連著醒幾個小時,可是過去曾經給他增添煩惱的念頭和向往,卻再也不來折磨他了。他目不轉睛地望著從馬圈棚頂縫隙中透進來的一道道又細又長的光線和在光線里飄飄紛飛的微塵。他覺得自己象個襁褓中的嬰兒。
第八天頭上,喬康一覺醒來才突然覺著身子一下子輕松了許多。當他沿著梯子從草垛向下爬的時候,忽然發現自己的腿腳竟然能夠一級一級地向前挪動步子了,于是便哈哈大笑起來甚至他已經在蘇里克的鋪子里賒賬買面包和奶酪的時候,他還在樂呢。
次日,他離開草垛就沒再回去,而是直奔野外去了。他登上山崗,旁邊便是雜草叢生,曼陀羅花盛開的舊時的戰壕。下面是一片擁擠的深綠色屋頂的房屋,屋頂上點綴著細煙囪。明媚的陽光撫慰著他,他又填滿了肚子,因而頓時全身上下煥發著活力,兩個肩膀也舒展了,原先他那輕率魯莽的性格又恢復了。陽光象是同他嬉戲似地刺得他那唯一的眼睛不敢睜開。
霎那間,他忽然記起了已經過去的往事。
“唉,他們可把我折磨得夠受的!這里邊有斯瓦比查、有警察局長、有那些店鋪老板、還有法警伊伯拉辛。所有的人,所有的人!”
可是喬康卻由于這一切已經結束,又能輕快自由而心滿意足地笑了。他腦海里想著店鋪老板們,想著工作和生活,精神抖擻地邁開腳步踏上歸途了。
他蹦著跳著往回走,不久前的一切煩惱和痛苦全都忘光了。他又來到了小鎮上。廣場空空蕩蕩,商業街仿佛迎接他似地又展現在他的面前。
他又恢復了老樣子,踏著舞步穿過這條街,還做出奇怪的姿勢:左手放在一側,手指裝做按著琴弦來回滑動,右手彈撥著上衣鈕扣,并且時左時右地低頭屈膝鞠躬。
“迪——里達姆,迪——里達姆!”
店鋪里的生意人伸出頭邊笑邊喊道:
“嘿,喬康,睡得好嗎?”
“斯瓦比查寫信來了嗎?”
“你犯傻就樂極生悲了吧!”
“伊伯拉辛給你道歉了嗎?”
“怎么樣,這回算明白過來了吧,啊?”
然而喬康只顧又唱又跳地踏著細碎的舞步往前行。
“迪——里達姆,迪——里達姆,嘿——嘿——嘿——嘿!”
他的眼睛誰也看不清,耳朵里只聽見他們朝他嚷叫的一部分話。他的視線模糊起來,這到底是由于淚花還是快樂的緣故呢?
一切都依然如故。他兩耳嗡嗡作響,面前的一切都在搖晃,都在變幻。
他面前是汪洋大海,并非寬闊無垠的廣場。
【鑒賞】:
社會生活異常豐富多彩,藝術表現形式和手法應該多種多樣。正常的藝術表現形式和手法,當然可以反映生活的本質,反常的藝術表現形式和手法,也完全可以揭示生活的底蘊。古人云:“文以奇趣為宗,反常合道為趣。”(蘇軾語)“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王夫之語),就是說,采取以樂寫哀,以哀寫樂的反常的藝術手段,有時反倒比一般的以樂寫樂,以哀寫哀的正常手法更能增哀加樂,激動人心,產生“奇趣”。魯迅刻畫阿Q這一不朽的人物形象,雨果描寫艾絲米拉達與加西莫多的崇高愛情,都曾十分成功地運用過這一反常法。現在,我們以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被世界文壇譽為“小說藝術大師”的伊沃·安得里奇的著名短篇小說《獨眼喬康和斯瓦比查》中,更加領略了這一藝術手法的特殊功能。
在本篇中,反常法的奇趣妙味從兩個方面顯示出來。
第一,獨眼喬康對情人的荒謬選擇及其悲慘的遭遇,讓讀者透過滑稽可笑的生活表層,深刻地認識到人生的悲哀和社會現實的不合理性。常言道:“食色性也。”任何一個人,到了發育成熟的年齡,都要對異性產生一種渴望與要求。身體健全的人是如此,生理上有缺欠的殘疾人也毫無例外。愛的力量是無可抗拒的。飽嘗生活的酸辛,受盡富人欺凌的獨眼喬康,如同所有的人一樣,也渴望愛情與幸福。這是天經地義的。令人震驚的是,他愛上的不是一般的女子,而是雜技班里長相漂亮的走鋼絲的女藝人斯瓦比查。一位頗有姿色,打扮妖艷的女人,會看上他這個獨眼流浪漢嗎?她從來也沒理過他。甚至可以說,心中連他的一點影子也沒有。于是獨眼喬康便墜入苦戀的深淵中。他晝思夜想,神魂顛倒。求不得便終日以酒澆愁,甚至常常嚎啕大哭。更為糟糕的是,為了虛幻的愛,竟落進了牢房,被打得遍體鱗傷,血跡斑斑。在旁觀者看來,獨眼喬康對女藝人斯瓦比查的狂熱追求,純屬單相思,自找苦吃。可是,他自己卻不承認這種愛的空想性、荒謬性。作家靈思獨運的描寫,打破了人們的正常想象,使你感到驚奇、意外、好笑。然而,正是這種出人意料的新異性,為作品增加了“奇趣”。看似荒誕,實確合理。荒唐可笑的后面潛藏著更真實、更悲凄的人生。
第二,貫穿全篇的喜劇性氣氛和主人公的悲劇性命運,處于尖銳的對立中。獨眼喬康的命運是凄慘的,難以忍受的。但他在作家的筆下,卻始終生活在令人發笑的喜劇性氣氛圍里。人們嘲笑他,奚落他。把他當成笑料,可他對此卻十分麻木,分辨不出什么是侮辱,什么是同情,將煩惱和痛苦全都忘得干干凈凈。作家藝術手法的高明就在于:把主人公痛苦、凄涼的境況巧妙地展現在喧鬧的氣氛中。表面的喜劇性,深化了人物命運的悲劇性,充分地顯示了悲喜結合、相反相成的藝術辯證法。歡樂當中潛藏著悲哀;幽默的筆下激蕩著嚴肅的批判力量。從這里我們進一步認識到反常法的特殊功能,也正是在這一點上,我們領略了作者高深的藝術修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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