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鄭之岱譯李長山
【原文作者】:唐納德·巴塞爾姆
【原文作者簡介】:
唐納德·巴塞爾姆(1931- ),美國作家。生于費城,曾在陸軍中服務(wù),五十年代中期任豪斯頓博物館館長,也曾做過編輯工作。他的作品大都發(fā)表在《紐約客》雜志,有時還用麗萊·麥克尼爾的筆名。
他寫的短篇小說,收集在《回來吧,卡利加里博士》(1964)、《不齒的習(xí)俗、怪僻行為》(1968)、《城市生活》(1970)、《愁苦》(1972)、《罪惡的歡樂》(1974)、《業(yè)余愛好者》(1976)等短篇集里。長篇有《亡父》(1975)。中篇有《白雪公主》(1967),曾獲“全國圖書獎”(兒童讀物》,但被報刊譏為“邪惡的童話”。巴塞爾姆被批評家稱為“革新派”、“新小說派”。他的文筆寫得十分隱晦,讀后使人感到莫測高深,但多少知道一些他指的是美國的現(xiàn)實生活。
【原文】:
“是呀,”菲利普斯先生說,“我們這兒就是地地道道的教堂之城。”
塞西莉亞點點頭,跟著他的手指到哪兒便看到哪兒。大街的兩邊,鱗次櫛比的教堂行列以不同的建筑風(fēng)格肩并肩地矗立著。海員浸禮會教堂挨著圣救世主自由浸禮會教堂,圣公會圣保羅教堂在福音會教堂的旁邊。再前邊,就是基督教科學(xué)第一教堂、萬能之主教堂、萬靈會教堂、圣母會教堂、兄弟會教堂、上帝會教堂和圣使徒會教堂,古典建筑的尖頂和塔頂夾雜在異想天開的“當(dāng)代”式樣的摩天樓中間。
“這兒每一個人對教會事業(yè)都有很濃厚的興趣,”菲利普斯先生說。
我能行嗎,塞西莉亞拿不穩(wěn)。她到普雷斯特城是來給一家出租汽車公司開一個分公司的。
“我對宗教不特別熱心”,她對做房產(chǎn)生意的菲利普斯先生說。
“現(xiàn)在不感興趣,”他答道,“可用不了多久。但我們這兒有許多優(yōu)雅的年輕人,你很快就會跟他們合得來的。當(dāng)前的問題是你住哪兒好?大多數(shù)人,”他說,“都住在他們信奉的教堂里。我們這兒的教堂都有許多出租的房間。有幾處鐘樓公寓,我可以帶你去看看。你打算出多少錢?”
他們拐過街角,眼前就出現(xiàn)了更多的教堂。他們走過圣路加教堂、顯靈會教堂、烏克蘭正教眾圣堂、圣克萊門特教堂、圣泉浸禮會教堂、公理公會教堂、圣安那及里教堂、伊曼紐爾圣殿會教堂、第一基督教革新會教堂。所有教堂的門都大開著,里面,可以看到幽暗的燈光。
“我最多出到一百十塊,”塞西莉亞說。“你們這兒不是教堂的房子有沒有?”
“沒有,”菲利普斯先生說,“當(dāng)然,我們這兒許多精致的教會建筑物,都兼營別的事業(yè)。”他指指一處堂皇的喬治亞式門面。“那兒,”他說,“既是衛(wèi)理公會教堂,又是市教育局。挨著它的是安蒂奧克圣靈會教堂,里面還有理發(fā)店。”
真格的。在安蒂奧克圣靈會教堂的前面,影影綽綽地有一根紅白條子相間的理發(fā)店招牌。
“這兒租汽車的人多嗎?”塞西莉亞問,“要是近便有一處出租汽車站,會有人來租車嗎?”
“啊,我不知道,”菲利普斯先生說。“要租車,就是說有人要到別處去。可是大多數(shù)人都住在這兒心滿意足。我們有許多社交活動。要是我在普雷斯特城經(jīng)營企業(yè),我想我不會挑中出租汽車這個行當(dāng)。但是你會干得很出色的。”他帶她去看一座小巧的、特別現(xiàn)代化的建筑,有一個用磚頭、鋼骨和玻璃裝飾的莊嚴(yán)的門面。“那是圣巴那巴教堂。里面全是一伙正派人。還是家美味可口的細(xì)條面餐館。”
塞西莉亞可以看到許多人從窗戶里探出頭來看她。但是一見她用眼睛瞪著他們,這些人頭馬上縮回去了。
“你們以為把那么多教堂都擠在一起,有什么好處嗎?”她問向?qū)А!翱雌饋聿弧胶猓悄愣疫@話的意思。”
“我們是以教堂眾多出名的,”菲利普斯先生答道。“他們沒有壞處,現(xiàn)在我們到了。”
他打開一扇門,沿著滿是塵土的樓梯爬了幾層。爬到頂上,他們進(jìn)了間相當(dāng)大的屋子,方方正正,四面都是窗戶,屋里有一張床、一張桌子、兩把椅子、臺燈和地毯。屋頂正中懸掛著四口巨大的銅鐘。
“多美的風(fēng)景!”菲利普斯先生贊嘆道。“到這兒來瞧瞧。”
“他們真會打這些鐘嗎?”
“一天三次,”菲利普斯先生說,笑容滿面。“早晨、中午、夜晚,當(dāng)然,打鐘時,你得盡快躲開,不要礙手礙腳。不然,這些寶貝兒會打到你的頭上,這兒就以此出名。”
“萬能的上帝呀,”塞西莉亞沖口叫了起來。隨后她說:“沒有人會住這種鐘塔公寓的。所以這些屋子至今還空著。”
“你這樣想嗎?”菲利普斯先生說。
“你只能把這些屋子出租給新到這兒的人,”她責(zé)備說。
“我不會那樣做的,”菲利普斯先生說。“這樣做違反了基督友愛精神。”
“這個城市有點使人討厭,你明白嗎?”
“也許有那么一點兒,但是這話你可不能說,對嗎?我以為你新來乍到,做什么都得小心謹(jǐn)慎,至少要過一些時候吧。要是你不愿意住在樓上,我在中央長老會教堂那兒還有間底層的公寓房子,不過你得跟人合住,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兩位婦女住在那兒了。”
“我不愿跟人合住,”塞西莉亞說,“我要個單人房間。”
“為什么?”這個房產(chǎn)商人好奇地問。“什么目的?”
“目的?”塞西莉亞問。“沒有什么特別目的。我不過要——”
“在這兒很少見的。人們都同別人住在一起。丈夫們和妻子們,兒子們跟著他們的母親。人們都有同住的伙伴。這兒的風(fēng)俗習(xí)慣就是這樣的。”
“我還是要一個人住一間。”
“這真很少見。”
“你有這樣的房間嗎?我的意思是除了這些鐘樓之外?”
“我怕這樣的房間很少,”菲利普斯先生說,帶著明顯的不滿之感。“我揣摩可以帶你到一兩處看看。”
他躊躇了一會兒。
“也許,我們和附近的城市有一些不同的社會準(zhǔn)則,”他解釋著。“我們的名聲很大,有個時期,我們在中央廣播電臺晚間新聞廣播里有四分鐘的節(jié)目。三、四年之前吧,廣播里稱我們是‘教堂之城’。”
“是啊,我要有自己住宿的地方,這是不可缺少的,”塞西莉亞說,“如果我要在這兒生活。”
“采取那樣的態(tài)度不免有點兒可笑,”菲利普斯先生說,“你是什么教派的?”
塞西莉亞默然不語,事實上因為她什么教派都不是。
“我說,你是什么教派的?”菲利普斯先生又重復(fù)了一遍。
“我是想做什么夢就做什么夢派,”塞西莉亞說。“不論我要什么,我都可以夢見。如果我愿意做夢到巴黎或是其他地方去痛痛快快玩兒一番,我只要一上床睡覺,就會夢見的。不論要什么都可以夢見。”
“那么,你經(jīng)常夢見什么呢?”菲利普斯先生說。一面仔細(xì)地打量著她。
“我經(jīng)常夢見男女間的事情,”她說,一點也不害怕他的眼光。
“普雷斯特可不是這樣的一個城市,”菲利普斯先生說,眼光避開了她。
街兩邊,教堂的門都打開了,人們?nèi)齼蓛蓮睦锩娉鰜恚驹诮诸^的教堂前面,盯著塞西莉亞和菲利普斯先生。
一個年輕人從人群里跳出來,大喊大叫。“城里的人都早已有汽車了!城里沒有一個人沒汽車!”
“那是真的嗎?”塞西莉亞問菲利普斯先生。
“是的,”他說。“這是真的。這兒沒有人租汽車,一百年也不會有人來租的。”
“那我不留在這兒了,”她說,“我要到別處去。”
“你一定得留在這兒,”他說,“我們早給你準(zhǔn)備好汽車出租處了。就在摩山浸禮會教堂里,在門廳那兒,有一個柜臺、一架電話、一個掛滿汽車鑰匙的架子。還有本掛歷。”
“我不留在這兒,”她說,“因為這兒沒有生意可做,我留著也沒用。”
“我們需要你,”菲利普斯先生說,“我們需要你在汽車出租處站柜臺,在規(guī)定的營業(yè)時間里。這樣才能使這個城市十全十美。”
“我管不著,”她說,“我不是這號人。”
“你一定得留下來。這是不可缺少的。”
“我會做夢,”她說,“夢見的事兒你不會樂意的。”“我們很不滿足,”菲利普斯先生說,“十二萬分不滿足。這里面總有點兒什么不對頭。”
“我會夢見你那里頭的‘秘密’,”她說。“可你準(zhǔn)會感到遺憾。”
“我們跟別的城市沒有不一樣,可是我們的名聲好一些,”他說。“只有好名聲才能消除我們的不滿,我們就是缺少一個租車姑娘。一定得有個人站在那個柜臺后面。”
“我夢見的那種生活,是你們最害怕的,”塞西莉亞威脅著。
“你是我們的人了,”他說。緊挽著她的膀子。“我們的租車姑娘。好好待著吧,你不會鬧出什么事來的。”
“等著瞧吧,”塞西莉亞說。
【鑒賞】:
巴塞爾姆,在兩次世界大戰(zhàn)之間出生,又曾在軍中服過役,他對于時代的精神,氣圍有著比較深切的體驗。他的創(chuàng)作盛期是從六十年代開始的。不管批評家們給他冠以什么樣的名號。將他歸入什么流派,從整體上看,他都屬于戰(zhàn)后作家,作品則在實驗小說之列。
戰(zhàn)后實驗小說,并不象二十年代的實驗小說那樣,把支離破碎的經(jīng)歷目為西方文明的衰敗,悲嘆不止;戰(zhàn)后小說的根本出發(fā)點,就是認(rèn)為生活是成問題的,出了毛病、并把混亂無序作為生活的主體加以接受,探索種種克服人類窘境的新方法。
巴塞爾姆的這篇小說,雖說是用傳統(tǒng)手法寫就的,但又充滿了現(xiàn)代意識。
《教堂之城》的情節(jié)極其簡單。它自然劃分三個部分。最初一部分,可以說主要是描述了教堂之城——普雷斯特城的概貌和輪廓,并且順便簡潔地道出了人物的姓名,身分或職業(yè),以及他們現(xiàn)在的使命。普雷斯特城,教堂林立,摩天大樓櫛比,古典風(fēng)格與“當(dāng)代”式樣交錯一處,可謂今昔并存。五花八門、多不勝數(shù)的教堂,同時又是公寓、理發(fā)店、飯店、出租汽車處和教育局,是神靈托魂之所,也是凡人寄身之地,是祭禱神靈的地方,也是經(jīng)商獲利的場所,是精神的,也是物質(zhì)的,是精神與物質(zhì)的奇特結(jié)合。教堂,既往靈魂暢游的地方,成了經(jīng)營世務(wù)的場合,也許意味著精神,物質(zhì)的古怪結(jié)合,也許意味著二者并重,也許意味著物質(zhì)的擴(kuò)張,已進(jìn)入了精神的圣地。
該城的居民自稱熱衷宗教,并且有著明確的宗教派別,他們看不出教堂的好處,也看不出有什么壞處,只明白一點,即他們的城之所以還有點名氣,就是因為教堂眾多。也許熱衷宗教是假,務(wù)虛名是真。這一部分主要是男女主人公的對話。對話交代了他們的姓名、身份,他們是在為女主人公找一間獨身公寓,對話主要是寫主人公的思想交流。非對話部分,比例很少,主要是敘述教堂的存在。
第二部分是寫女主人公未能達(dá)到目的。女主人公塞西莉亞要在普雷斯特城開辦一個出租汽車分公司,她首先要找一個單身公寓。她既不愿住在教堂的公寓里,也不想住在男主人公菲利普斯先生為她介紹的鐘塔公寓里,她不愿聽到教堂的鐘聲。她想住單身公寓,又有悖于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且很難找到。她認(rèn)為單身宿舍是必不可少的,可在當(dāng)?shù)叵矚g結(jié)伴而居的人看來則是滑稽可笑的。該城的人,都有自己的宗教,分屬不同的教派,擁有各自的教堂,可塞西莉亞卻什么也不信,不屬于任何教派。如果屬于什么教派的話,那就是“想做什么夢就做什么夢派”。這就是說,塞西莉亞來此城是為公事,而不是尋求靈魂的慰藉;她既逆于當(dāng)?shù)仫L(fēng)俗、又不信宗教:她用夢代替宗教,在夢中去遨游,在夢中去快活,常在夢中男歡女愛;她希望保有自己獨立的空間,獨立的習(xí)慣和人生見解。
可是普雷斯特城人人都有汽車,一百年也不會有人租汽車,因此塞西莉亞想在此城辦出租汽車公司已屬多余。她于是打算離開普雷斯特,可是她的汽車出租處早已設(shè)好,她別無選擇,為了該城的完美,她必須留下。她進(jìn)行了種種威脅,要用夢去嚇退菲利普斯,要以夢見令該城人不悅的事、夢見令該城畏懼的生活來恫嚇菲利普斯,企圖擺脫這種非她所愿的強留,可終歸白費,只能用“等著瞧吧”這樣一句空話來聊以自慰。這就是小說的第三部分的主要內(nèi)容。
小說初看起來,仿佛是不大相干的三塊的拼湊,實際上這三部分密切相關(guān)。從外部看,是塞西莉亞的雙重失敗;辦出租汽車公司告吹;(雖然該城辦了出租汽車公司,可完全與她的目的的背道而馳。既然沒達(dá)到目的,當(dāng)然就算失敗),找非教堂、鐘塔之類的單身公寓也沒成。從內(nèi)部講,是她的精神反抗的失敗。故小說的結(jié)構(gòu)是極為嚴(yán)謹(jǐn)?shù)摹?/p>
這篇小說,一言一蔽之,就是描寫這樣的主題,人盡管殫精竭慮要逃脫困境,但終歸徒勞。這也是巴塞爾姆最熱心探索的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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