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湯姆是一個喜歡幻想、活潑貪玩的孩子。家庭的刻板生活使他感到厭倦,學校的宗教教育又使他無法忍受,他不是大人們心目中的模范兒童,也討厭過模范兒童的生活,他渴望自由、無拘無束的生活。在學校里他專干一些惡作劇,有一次甚至讓貓把校長的假發抓掉。他連耶穌的十二個門徒的名字都不知道,卻騙取到一本《圣經》。有一次他設圈套讓牧師們給他開追悼會,他在一旁偷聽,平日說他壞話的牧師們,正在違心地說著贊美他的好話。他決心浪跡天涯,以擺脫眼前煩悶、死板的生活,于是就和另一離家出走的男孩哈克結伴而行,到荒島、巖洞、兇宅等地方去冒險,尋找寶物。他們揭發了無意中撞見的殺人惡魔,找到了大量黃金,卻感到發了財后的生活并不是想象的那樣快活,因而還是決定要到大自然中去享受自由生活的樂趣。
【作品選錄】
第四章 在主日學校大出風頭
太陽在平靜的世界上升起,萬道金光射下來,照耀在這沉寂的村莊上,好像是上天的祝福一般。波莉阿姨吃過早飯之后,就舉行了家庭祈禱;開始的一篇禱詞從頭到尾是堆砌著不折不扣的一段又一段的引自“圣經”里的話,其中只夾雜著一點半點獨出心裁的新鮮意思,勉強把它們粘合起來;這個堆砌工作干到頂點的時候,她就像是從西奈山頂上似的宣布了“摩西律”中嚴酷的一段。
然后,湯姆活像是振作精神,一本正經去念熟他要背誦的那一節一節的“圣經”。席德在好幾天以前早就把他的功課預備好了。湯姆把全副精神用來背誦五節“圣經”,他選擇了基督“登山寶訓”的一部分,因為他再也找不出更短的經文了。在半小時完了的時候,湯姆對他的功課有了一個大概的模糊印象,可是也不過如是而已,因為他的心走遍了人間思想的全部領域,兩只手也在忙著搞一些分散注意力的把戲。瑪麗把他的書拿起來,要聽他背誦,他就勉強在云霧中摸索著前進:
“虛心的人……呃——呃——”
“有——”
“是呀——有;虛心的人有……有……呃——”
“有福了——”
“有福了; 虛心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他們……”
“天—國!——”
“因為天國。虛心的人有福了,因為天國是他們的。哀慟的人有福了,因為……因為……”
“他們——”
“因為他們……呃——”
“必——”
“因為他們必……啊,我不記得是怎么說的了!”
“必得!”
“啊,必得!因為他們必得……因為他們必得……呃——呃——必得哀慟……呃——呃——有福的人必得……必得……呃——必得哀慟的人,因為他們……呃——必得什么呀?你為什么不告訴我,瑪麗?——你干么要這樣小氣呀?”
“啊,湯姆,你這可憐的笨蟲,我并不是拿你來開玩笑。我不會故意逗你。你還得再去念幾遍。別喪氣吧,湯姆,你好歹會念得熟的——只要你念熟了,我就給你一個頂好玩的東西。唉,對了,這才是個好孩子哪。”
“好吧!是什么東西呢,瑪麗?告訴我是什么吧。”
“你別著急嘛,湯姆。你知道我說好玩,就一定是好玩呀。”
“你可得包好呀,瑪麗。好吧,我再去好好兒念一會兒吧。”
他果然是“好好兒念”了——在好奇心和得獎品的希望的雙重壓力下,他精神百倍地干了一陣,結果居然獲得了輝煌的成功。瑪麗給了他一把值得一毛二分半的嶄新的“巴羅牌”大折刀;他那一陣竄透全身的狂喜使他一直到腳底下都震動了。當然,這把刀并不能割什么東西,可是它究竟是一把“千真萬確”的“巴羅牌”折刀,這里面就含著想象不到的值得夸耀的意味——雖然西部的孩子們怎么會想到這樣一個武器居然會被人假造以致損害它的名譽,那實在是一個了不起的奧妙,也許永遠也沒有人猜得透。湯姆想方設法地拿這把刀在碗柜上亂劃了一陣,后來他正打算著再在梳妝臺上動手的時候,卻被叫去換衣服,準備上主日學校。
瑪麗給他一洋鐵盆的水和一塊肥皂,他把水端到門外去,把盆子放在那兒一張小凳子上;然后他把肥皂放到盆里蘸點水,又把它擱下;他卷起袖子,輕輕地把水潑在地下,然后跑到廚房里,在門背后掛著的一條毛巾上使勁地擦臉。可是瑪麗把毛巾拿開,說道:
“嘿,你不害臊嗎,湯姆!你可千萬別這么壞。水不會把你洗出毛病來的。”
湯姆有點不自在。盆里又盛滿了水,這回他對著這盆水彎著腰站了一會,下定決心;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就開始洗起來。隨后他走進廚房去,閉上眼睛伸著一雙手去找那條毛巾,這時候臉上的肥皂水直往下流,算是他老老實實洗過臉的證明。可是他拿毛巾擦了一陣,露出臉來的時候,還是不能叫人滿意,因為干凈的地方剛剛到下巴和腮幫子那兒就有了分明的界限,好像一個假面具似的;在這條界線以下和兩旁,還有很大一片沒有沾過水的黑黝黝的地方,繞著脖子一直往下和往后伸展著。于是瑪麗又來幫他收拾,她把他弄好了之后,他才是個同種兄弟的樣子,既沒有膚色的不同,那濕透了的頭發也刷得整整齊齊,短短的發鬈還梳成了怪好看的對稱的樣式。(他費了很大的勁,偷偷地把那些發鬈按平了,叫他的頭發緊緊地貼著頭;因為他認為卷發有些女人氣,他自己生就了的發鬈使他的生活中充滿了懊惱。)然后瑪麗把他的一套衣服拿出來,這套衣服已經穿了兩年,只有星期天才穿——干脆就叫做他“那一套衣服”——我們由此也就可以知道他在穿著方面的全部家私通共有多少。他自己穿好衣服之后,那個女孩子又幫他“整理”了一下;她把他那件整潔的上裝的鈕扣通通扣上,一直扣到下巴底下,又把他那個寬大的襯衫領子往下一卷,卷到兩邊肩膀上,再給他刷得干干凈凈,戴上他那頂有斑點的草帽。這下子他就顯得漂亮多了,同時也非常不舒服。他心里的難受和他外表顯出的難受樣子是完全一樣的;因為穿上整套的衣服和保持清潔,就有了拘束作用,這是使他很心煩的。他希望瑪麗會忘記叫他穿鞋,可是這個希望落了空;她按照當時的習慣,把他的鞋涂滿了蠟,然后拿出來。他簡直忍不住了,埋怨人家老是叫他干他自己不愿意干的事情。可是瑪麗怪嘴巧地勸他說:
“聽話嘛,湯姆——這才是個好孩子哪。”
于是他一面說些不耐煩的話,一面穿上了那雙鞋。瑪麗也馬上準備好了,三個孩子就一齊動身上主日學校去——這地方是湯姆深惡痛絕的;可是席德和瑪麗卻對它頗有好感。
主日學校上課的時間是九點到十點半;然后是做禮拜。這三個孩子當中有兩個每次都自愿留在那兒聽牧師講道,另外那一個也是每次都留下——不過他為的是更有力的原因。教堂里的座位椅背很高,沒有靠墊,總共可以坐三百人;教堂的建筑是一所簡陋的小房子,頂上安了一個松木板子做的匣子似的東西當做尖塔。湯姆在門口故意落后一步,和一個穿著星期天服裝的同伴打了招呼:
“喂,畢利,你有黃條兒嗎?”
“有呀。”
“你要什么東西才換呢?”
“你打算拿什么換?”
“一塊干草糖和一個釣魚鉤。”
“讓我瞧瞧。”
湯姆拿出來看了。畢利看了這兩樣東西很中意,雙方的財物就換了主。然后湯姆又把兩個大白石彈換了三張紅條兒,再拿一些什么小東西換了兩張藍的。別的孩子過來的時候,他又把他們攔路截住來收買各種顏色的條兒,繼續買了十幾分鐘的工夫。這時候他和一群穿得干干凈凈的、吵吵鬧鬧的男孩和姑娘進了教堂,走到他的座位上去,馬上又和一個坐在近處的孩子吵起架來。老師是個莊嚴的上了年紀的人,他干涉了他們之后,就轉過背去待了一會;湯姆又揪了一下前排凳子上一個孩子的頭發,那孩子回轉身來的時候,他卻在專心看書;接著他又把別針戳了另外一個孩子一下,為的是要聽見他叫一聲“哎唷!”結果又讓老師罵了一頓。湯姆這一班都是一模一樣的角色——吵吵鬧鬧,老愛搗蛋。他們來背書的時候,沒有一個把功課記熟了,老是一面背、一面要有人給他提才行。然而他們還是勉為其難地背下去,個個都得了獎品——藍色的小條兒,每張上面印著一段“圣經”上的話;每張藍條兒是背兩節“圣經”的代價。十張藍條兒等于一張紅的;十張紅條兒等于一張黃的;有了十張黃條兒,校長就獎給這個學生一本裝釘得很馬虎的“圣經”(在當初那種好過日子的時候,只值四毛錢)。要是叫我的讀者們背熟兩千節“圣經”,哪怕是可以換一本多萊版的“圣經”,又有多少人肯那么用功、那么賣勁呢?可是瑪麗就用這個方法獲得了兩本“圣經”——那是兩年之久的苦工夫的代價——還有一個德國血統的男孩得到了四五本。有一次他一直不停地背了三千節“圣經”;可是由于他用腦過度的結果,從此以后他簡直就差不多成了一個白癡——這是學校的一個重大的不幸,因為每逢盛大的場合,在許多來賓面前,(據湯姆的說法,)校長老是叫這個學生出來“裝點場面”。只有那些年齡較大的學生才注意保持他們的條兒,堅持那討厭的背書功夫,直到換得一本“圣經”為止,所以每次發給這種獎品都是一件稀罕和了不起的大事;得獎的學生在那一天顯得非常光榮、非常出色,以致每個學生心里當場都燃起了一陣新的野心,每每繼續維持到一兩星期之久。湯姆心里也許是從來就沒有認真渴求過這種獎品,可是毫無疑問,他的全副身心已經有許多天希望著隨這種獎品而來的榮譽和光彩。
過了相當時間之后,校長在講道臺前面站起來了,他手里拿著一本闔著的圣詩,手指夾在書頁中間,叫大家靜聽。一個主日學校的校長在照例說那幾句簡單的開場白的時候,手里非拿著一本圣詩不可,就好像一個歌唱家開音樂會的時候,從臺上走到前面去獨唱,非把歌單拿在手里不可一樣——雖然誰也不知道那是為什么: 因為在臺上受罪的那個人從來都不會用得到那本圣詩或是那張歌單。這位校長是個三十五歲的瘦子,留著淡黃色的山羊胡子和淡黃色的短頭發;他戴著一條筆挺的硬領,上邊幾乎頂到他的耳朵那兒了,兩個尖角一直往前面彎過來,齊著他的嘴角——好像一道圍墻似的,逼著他只能一直往前看,每逢他要往旁邊看看的時候,就不得不把全身轉過來;他的下巴托在一條寬大的領結上面,這個領結像一張鈔票那樣寬和長,兩頭還有帶著穗子的邊;他的靴子的尖頭是筆直向上翹的,這是當時的時興樣子,好像雪車底下的翹起來的滑刀一樣——這種樣式所以時興起來,是青年們耐心地、費勁地一連幾個鐘頭把腳趾拚命頂墻坐著的結果。華爾特先生的態度是很嚴肅的,心地是很誠懇和真實的;他對宗教上的事情和場所非常尊敬,把它們和世俗的一切分得非常清楚,所以他不知不覺地把在主日學校說話的聲音養成了一種特別的腔調,這種腔調他在平日是完全不用的。他的話這樣起頭:
“孩子們,現在我要你們端端正正地坐起來,盡量地坐得好好地,集中全副精神聽我講一兩分鐘話。對呀——就是這樣。好孩子們就應該這樣。我看見一個小姑娘在望窗戶外面哪——恐怕她是想著我在外面什么地方——也許是想著我在樹上給小鳥兒講話吧。(滿場都是表示喝彩的嘻嘻的低笑聲。)我要告訴你們,我看見這么多聰明的、干凈的小臉兒在這么個地方聚在一起,大家都來學正當的行為和優良的品行,這叫我心里多么快活。”還有諸如此類的話。我也不必把他的演說通通記下來。那反正是些千篇一律的話,所以我們大家都是聽慣了的。這篇演說最后的三分之一遭到了一些打攪,因為那些壞孩子當中又有人打架和搞別的玩意兒,扭動身子和悄悄耳語的更是滿場都有,甚至連席德和瑪麗那種屹立的、不能摧毀的“中流砥柱”也不由得受到激蕩了。可是后來華爾特先生的聲音平息下來的時候,一切聲音都突然停止了;演說的結束受到了一陣無聲的感激。
耳語的一大部分是由于一件比較稀有的事情引起的——那就是幾個客人的入場: 薩契爾律師,由一個非常衰弱的老人陪伴著;一位文雅的、肥胖的、鐵灰色頭發的中年紳士;還有一位莊嚴的闊太太,她顯然是那位紳士的妻子。這位太太還牽著一個小孩。湯姆這么半天一直地老是感到不安,心里充滿了煩躁和懊惱;而且還受著良心的譴責——他不敢和愛美·勞倫斯對視,她那含情的注目簡直使他受不了。可是他一見這個新來的小客人,他的心靈里馬上就燃起了幸福的火焰。他立刻就拚命地出風頭——打別的孩子的耳光,揪人家的頭發,做怪相——總而言之,凡是似乎足以博得一個女孩子的歡心和贊賞的一切手段,他都用盡了。他的興高采烈的勁頭只有一點煞風景的小事夾雜在里面——那就是他在這個小天使的花園里那件晦氣事的回憶——不過那好像是沙灘上留下的記錄似的,現在有這一陣幸福的浪潮往上面沖刷,也就很快地沖得無影無蹤了。
幾位貴客被請上了最高的榮譽席位,華爾特先生的演說剛剛完畢,他就介紹他們和全校師生見面。那位中年人原來是一個不平凡的大人物——竟是縣里的法官——他簡直是這些孩子們從來沒有見過的一位最威嚴的角色——他們猜不透上帝究竟是用什么材料把他做成的——他們一方面想聽聽他發出吼聲,一方面又有點害怕他吼。他是康士坦丁堡鎮的人,離這兒有十二哩遠——所以他是出過遠門、見過世面的——他那雙眼睛曾經見過縣里的法庭——據說那所房子的屋頂是洋鐵皮的。這些念頭所引起的敬畏,從那意味深長的沉默和那一排一排瞪著的眼睛就可以看得出來。這就是薩契爾大法官,是他們這鎮上的律師的哥哥。杰夫·薩契爾立即走上前去,和這位大人物親近,并且讓全校羨慕。他要是聽得見大家悄悄說的話,那真會像音樂那么叫他聽著心里舒服:
“吉姆,你瞧他!他往臺上去哪。嘿——瞧!他要跟他握手哪——他真的在跟他握手哪!哎呀,你自己想不想當杰夫?”
華爾特先生開始“賣弄”了,他干著各種照例的忙亂事情和活動,東一處、西一處地發號施令,表示意見,給予指示,凡是他找得到目標的地方,他都要叨嘮幾句。圖書管理員也“賣弄”一番——他到各處跑來跑去,手里抱著許多書,嘴里老是咕噥著,忙個不停,他這種舉動和聲音,是那位起碼的權威人物所喜歡的。年輕的女教師們也“賣弄”一番——彎著腰親密地望著剛被打過耳光的學生,舉起漂亮的手指警告地指著那些壞孩子,溫柔地拍拍那些好孩子。年輕的男教師們也“賣弄”一番,他們小聲地罵一罵學生,還用別的方式表現表現他們的權威和他們對校規的重視——男男女女的教師們都上講道壇旁邊的圖書室那兒有事情干;這種事情,他們每每不得不反復干兩三次(外表裝出很著急的樣子)。小姑娘們也用各種方式“賣弄”,男孩子們更是“賣弄”得勁頭十足,所以空中到處都是紙團在亂飛,還有互相扭打的嘟噥聲音。尤其重要的是,那位大人物坐在臺上含著莊嚴而有智慧的微笑,喜氣洋洋地望著全場,他自己的光榮好像太陽似的把他曬得很溫暖——因為他也在炫耀自己哩。
這時候如果再有一樁事情,就可以使華爾特先生狂喜到極點——他很想有個機會發一部作獎品的“圣經”給一個學生,表演出一番不平凡的盛況。有幾個學生稍有幾張黃條兒,可是誰的也不夠數——他到那些出色的學生當中轉了一圈,探聽消息。假如這時候能叫那個德國孩子腦筋健全起來,他真是無論什么代價都情愿付出的。
正在這時候,眼看著毫無希望了,湯姆·索亞卻拿著九張黃條兒、九張紅條兒和十張藍條兒走上去,請求換一本“圣經”。這真是晴天霹靂。十年之內,華爾特也不會料得到這個家伙竟會提出這種申請。可是這又無法推脫——條子都不假,照票面都是有效的。因此湯姆就被提升到法官和其他貴客那兒,和他們坐在一起,這個重大的消息由首腦那兒宣布了。這是十年難遇的最了不起的驚人之事,全場大為轟動,以致把這位新英雄的地位抬得和法官老爺相等了,這下子學校里的人們可以瞪著眼睛看兩位了不起的人物,而不只一位了。男孩子們都忌妒得要命——可是最懊惱的還是曾經拿背“圣經”的條子給湯姆掉換他出賣刷墻的特權時所積下的財寶的那些孩子們,湯姆靠出賣這種專利而積下了許多財寶,他們都給他幫了大忙,使他獲得了這種可恨的榮譽,可是現在才發現,悔之晚矣。這些孩子們現在才明白他們的對手是個詭計多端的騙子,是一條藏在草里咬人的蛇,而他們自己卻是上了當的大傻瓜,因此他們都看不起自己。
校長把獎品發給湯姆的時候,盡量打足了氣,發表了一大篇表揚的演說來應景;可是他的話里好像不大有那股出自本心的熱誠,因為這位可憐的先生的本能告訴他,這里面準是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奧秘;要是說這孩子居然能在他的倉庫里儲存了兩千個圣書里面的智囊,那真是笑煞人的事情——不消說,十幾個就會叫他容納不下了。
愛美·勞倫斯很得意、很歡喜,她老想要讓湯姆在她臉上看出這種神氣來——可是他根本就不望她一眼。她不知這是怎么回事;接著她有點兒慌張;接著又隱隱約約地有點兒懷疑——這種懷疑一會兒消失了,一會兒又發生了;她定睛望著他;后來他偷偷地瞟了新來的女孩子一眼,這才使她恍然大悟了——于是她的心碎了,她覺得又吃醋,又冒火,眼淚也流出來了,她簡直對所有的人都恨。最恨的是湯姆(她心里想)。
校長介紹湯姆和法官老爺見了面;可是他的舌頭打了結,氣也換不過來,心也直跳——一半是由于這位大人物的威嚴,一半是因為他是她的父親。要是在黑暗中,他簡直就要跪下去膜拜他。法官把手按在湯姆頭上,把他叫做了不起的小伙子,問他叫什么名字。這孩子結結巴巴,透不過氣來,他勉強答應了一聲:
“湯姆。”
“啊,不對,不是湯姆——應該是……”
“湯瑪斯。”
“哈,這才對了。我想應該還有一半吧,也許。這總算不錯。可是我準知道你還有姓哪,你告訴我吧,好不好?”
“湯瑪斯,把你的姓告訴法官先生吧,”華爾特說,“還得說聲先生。你可別忘了禮貌呀。”
“湯瑪斯·索亞——先生。”
“這才對哪。真是個好孩子。了不起。真是了不起、有出息的小伙子。兩千節‘圣經’可實在是不少——實在是夠多的了。你費了那么多腦筋把這些經文背熟,一輩子也不會后悔的;古話說,‘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呀;有了學問,才可以成大人物,才可以成好人;湯瑪斯,將來你遲早有一天會成個大人物,成個好人,那時候你回想起來,就會說,一切都多虧我小時候在主日學校里上了那些寶貴的課——這都得歸功于當初教我的那些親愛的老師——都得歸功于那位好校長,是他鼓勵了我,督促了我,還給了我一本漂亮的‘圣經’——一本漂亮極了的‘圣經’——讓我一人永遠保存下來——我這一輩子全是仗著老師們教養有方!你將來就會這么說,湯瑪斯——你那兩千節‘圣經’,無論人家出多少錢,你也不肯賣吧——我想你一定不干。現在請你把你學到的東西拿點出來,說給我和這位太太聽聽,我想你該不在乎吧——不會的,我準知道你不會小氣——我們對于用功的小學生是很覺得光榮的。那么,不消說,十二門徒的名字你通通知道吧。你把耶穌最初選定的兩個門徒的名字告訴我們好不好?”
湯姆捏住一個鈕扣眼使勁地拉,樣子顯得很害臊。他一下子臉紅了,眼睛往下望。華爾特先生心里著急得要命。他暗自想道,這孩子連最簡單的問題都答不上——法官為什么偏要問他呢?可是他又不得不開口說:
“你回答法官先生吧,湯瑪斯——別害怕。”
湯姆仍舊不肯開口。
“好吧,我知道你會告訴我,”那位太太說,“最初兩個門徒的名字是——”
“大衛和哥利亞!”
我們還是發點慈悲,就此閉幕吧,這出戲不必再往下看了。
(張友松譯)
注釋:
指摩西所宣布的十誡;據《圣經》上說,西奈山是摩西傳上帝之命的地方。見《舊約·出埃及記》。
多萊版《圣經》是一種印有法國名畫家多萊插畫的版本。
湯姆是湯瑪斯的簡稱,照老古板的規矩,在莊嚴的場合應稱湯瑪斯。
大衛是以色列王,耶穌的祖先;哥利亞是與以色列為敵的非利士巨人,大衛少年時用飛石把他打死了。
【賞析】
19世紀70年代,美國資本主義進入了壟斷時期。以往平靜、少有競爭的歲月里形成的禮貌規范和道德涵養準則逐漸失去了棲身之地。因此,維多利亞時代的溫文爾雅的被摒棄是不可避免的。特別是美國南北戰爭,在摧毀了奴隸制的同時,也加速了維多利亞社會結構的崩潰過程,把年輕人推向了向傳統挑戰的浪尖,使他們體內潛藏已久的被壓抑的暴力迸發出來,去摧毀那個舊的社會。馬克·吐溫就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創作《湯姆·索亞歷險記》的。
馬克·吐溫的童年和書中湯姆的一樣,也是在密西西比河之濱的一個小鎮上度過的。他曾經在漢尼伯爾附近的小島上玩耍;瞞著大人半夜時分和郵電長的兒子在冰冷的密西西比河上滑冰;趁大人不在時從糖罐里偷糖吃;因違反校規而遭到老師的鞭打等等。事實上,馬克·吐溫本人的經歷要比湯姆的要豐富、復雜得多。顯然,作品中湯姆對自由的向往和追求,蓬勃的朝氣,自發的民主思想,正是馬克·吐溫本人性格的反映。正是他將時代因素和自身的經歷完美地融入了這部小說,使它脫離了一般的兒童回憶格調而充滿了時代的活力。
這部小說最成功之處在于刻畫了湯姆·索亞這個不朽的文學形象。在馬克·吐溫眼中,湯姆是舞臺上了不起的明星,時時刻刻進行著精彩的演出。他從未停止過賣弄,不論是希望獲得《圣經》時所得到的榮耀,還是想象自己是一個勇敢的海盜,在人們敬畏的目光中衣錦還鄉,湯姆都不放過任何機會來展現自己。他是一個性格多樣化的矛盾的人物,幾乎每一個讀者在他身上都可以發現自己的影子。調皮的湯姆經常編一些借口來騙姨媽,但是當姨媽悲傷哭泣時,他又感到十分難過。在小說第四章中寫到湯姆在主日學校的一幕: 他先是和座位最近的一個男孩子吵起來了,接著又揪了另一個凳子上的男孩子的頭發,后來為了要聽見另一位男孩子的慘叫聲,他用針扎了他一下。湯姆不喜歡讀書,從頭到尾沒看見他拿起一本書認真地讀一讀。他也常常逃學,為了不去上課而尋找各種借口,連幾節簡單的《圣經》都背不了。他滿懷信心地上臺去背誦那篇“不自由,毋寧死”的散文,卻因記不住詞狼狽地下來了。但是從另一方面看,湯姆又可謂知識“淵博”。首先表現在他對英雄傳奇故事等文學作品的廣泛閱讀上,他能記住書中的語言及相關知識,并恰當地用在日常生活中。在第四章中,湯姆以物物交換的方式從別的小孩手中換得了足夠的藍條兒和黃條兒,又以它們獲得了得到一本《圣經》的獎勵,從而獲得了一個機會——被安排和法官及其他貴賓們坐在一起,這對湯姆來說是多么值得夸耀的事情啊!可當法官問他一個有關《圣經》的最簡單的問題——耶穌最初選定的兩個門徒的名字時,緊張的湯姆慌忙說出了不相干的兩個名字。雖然他的回答牛頭不對馬嘴,但他知道“大衛打死哥利亞的故事”,這說明他對《圣經》也并非一無所知。此外,湯姆在繪畫、音樂等方面都表現了非凡的才能。
評論家威廉·迪恩·豪威爾斯認為:“他(湯姆)淘氣搗亂,但并非有意作惡;他對具有危險又能使他出點小名的冒險活動總是躍躍欲試,他懂得的污言穢語,可以使人暴跳如雷,但他幾乎從來不說臟話;他精于逃學之道,但并非無可救藥,犯錯誤后的羞恥和悔恨常常使他懊惱不已。像所有小孩子一樣,他不知天高地厚,主要因為他無知;他很大方,但是他的慷慨總是有這樣或那樣的限制;他具有印第安式的勇氣,在強敵面前謹小慎微,隨時想著退路。”這段分析對湯姆的性格和人品作了精彩的概括。
在《湯姆·索亞歷險記》中,湯姆等孩子們活潑、富有靈性的心理和壓抑他們發展的死板的傳統教育制度以及庸俗的、死氣沉沉的小鎮生活形成鮮明的對比,作品將天真、淳樸的兒童心靈與充滿仇恨、兇殘、丑惡的可怕社會加以對比,從而否定了美國傳統的教育方式,揭露了社會生活的陰暗面,表達了作家的社會理想和審美標準。在第四章中,馬克·吐溫對傳統教育制度的代表者——主日學校進行了極大的諷刺和嘲笑。校長是個道貌岸然的人,他手上總是拿著一本圣詩,可是那本圣詩從來也沒派上用場。校長給湯姆發獎品——一本《圣經》的場面也是極具諷刺性的。校長給湯姆發獎品時,心里很清楚,要是這個孩子腦中能存儲一丁點的關于《圣經》的知識也就讓人心滿意足了,他根本沒有資格領獎。但是湯姆弄來的《圣經》背誦合格證——九張黃條兒、九張紅條兒和十張藍條兒都不假,票面都有效,無法推托。這真是對美國當時傳統教育、宗教教育的莫大的諷刺和嘲弄。
小說在藝術上很有特點。首先當然是前文分析過的,作者將幽默諷刺的手法發揮得淋漓盡致。其次是巧布懸念。小說里運用了大量的曲折情節和恐怖描寫,在讀者心理上形成了一種神秘的張力,讓他們有一種閱讀的焦慮和期盼。當湯姆和哈克來到凄涼的墓地時,他們目睹了一場兇殺案的發生。這場兇殺案構成了一個懸念,因為真正的兇手印江·喬埃把罪名推掉,放在了酒鬼莫夫·波特身上,而稀里糊涂的莫夫·波特竟真以為自己殺了人。這個懸念還為以后的一系列懸念埋下了伏筆。隨著湯姆指證印江·喬埃為真正的兇手,這個故事似乎也快了結,但是印江·喬埃的逃跑又給讀者留下了懸念。雖然最后以兇手的死和湯姆、哈克找到了黃金而告終,但作者最后又在讀者心里埋下了一顆懸念的種子,那就是湯姆和哈克要去當強盜。這樣不斷起伏的情節和一個又一個的懸念極大地激起了讀者的閱讀興趣。
小說以湯姆發現強盜、找到強盜的藏金和獲得愛情而告終,滿足了人們對于名望、愛情、金錢的最深的愿望,生動地再現了南北戰爭前一個美國邊疆小鎮的生活景象。它既可以使人得到美的享受,又可以使人的懷舊心理得到極大滿足。馬克·吐溫在這部小說中聲明說:“我這部書雖然主要是打算供男女少年們欣賞的,可是我希望成年人并不要因此而不看它,因為我的計劃有一部分是想要輕松愉快地引起成年人回憶他們的童年生活情況,聯想到他們當初怎樣感覺,怎樣思想,怎樣談話,以及他們有時候干些什么稀奇古怪的冒險事情。”這一寫作的目的看來是能實現的。
(陳麗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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