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20世紀初,在巴西的巴伊亞州南部、塞克羅·格朗德森林一帶,開發出了大片的可可種植園,最富有和最有勢力的是以巴達洛兄弟和奧拉旭上校為代表的兩大種植園主家族。他們為了擴大自己的可可種植園,圍繞著塞克羅·格朗德森林,進行了一系列的陰險而又野蠻的爭奪。大種植園主指使律師們鉆法律條文的空子,設置下種種機關與騙局,吞并小種植園主的土地,并無情地壓榨和侵吞普通工人和奴隸們的血汗和勞動成果。當騙局和交易失敗時,大種植園主甚至動用暗殺手段。兩大種植園主之間,也展開著你死我活的斗爭。最終奧拉旭上校借助于反對黨在政治上的得勢,贏取了勝利,在森林的遺址上種下了可可樹,成為當地的主宰。
【作品選錄】
面包樹上空的月亮發出光來,瀉照在費爾莫會走過的路上。這是一條岔路,約莫有兩英里長。費爾莫一定會急急忙忙地趕回家去,脫下皮靴,跟他老婆堂娜特雷莎待在一起。達米昂認識她。他有幾回經過他們的屋子,在屋前停下來,要一壺水喝。有一天,堂娜特雷莎甚至給了他一點兒酒,他們談了幾句話。她長得很漂亮,皮膚比任何寫字紙都白。比堂娜安娜白凈。堂娜安娜的皮膚是棕色的,給太陽曬黑的。看堂娜特雷莎的樣子,好像她從來沒有在太陽底下待過似的,好像陽光從來沒有接觸過她的腮幫、她那白凈的皮膚似的。她是個意大利人的女兒,是城里人。她有一條動人的嗓子,講起話來活像在唱歌。費爾莫一定會急急忙忙地趕回家去,跟他老婆待在一起,鉆進她一身白凈的皮膚里去。在這一帶地方,女人真少得可憐。除了每個市鎮都有四五個全是有病的妓女以外,只有極少數的男人有女人。工人們當然都是這么樣的。可是費爾莫不是工人,他自個兒有一個小種植園。他正在走上坡路,結果一定會成為一個有很多土地的上校。他當初種好了可可林,就到伊列烏斯去,打算娶個老婆。他娶了個意大利面包師的女兒,一個長得又白凈又漂亮的女人——有人甚至說,連看見了女人就神魂顛倒的儒卡·巴達洛也看上過她。達米昂說不準到底有沒有這回事。可是,即使真有這么一回事,有一點是錯不了的,那就是她沒有給過儒卡一點兒鼓勵,因此他轉移了目標,流言也就停止了。
不錯,費爾莫準會走這條路來,這是沒有問題的。他有個長得又白凈又年輕的女人在等著他,才不會走遠路回家呢。說實話,黑人達米昂可情愿費爾莫走公路。這對他來說,還是破題兒第一遭發生這種事呢。他頭腦里奔騰著好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心坎里感到痛苦萬分,另一方面,還感到有點兒羞恥。看他現在的樣子,你會以為他是不習慣干這等事的。你會拿他當安東尼奧·維克托看待,安東尼奧就是那個從塞爾希培州來的工人,他在塔博加斯跟奧拉旭手下人的一場械斗里,殺死了一個人,后來,整整一夜打著哆嗦,甚至還像女人家似的哭了。過了一陣子,他可就習慣了,如今已經當了儒卡·巴達洛手下的槍手了,每逢儒卡出門的時候,他總隨侍在側。黑人達米昂眼前可正像安東尼奧·維克托第一次的情形一樣,好像他是不習慣這樣整夜埋伏著,等機會殺人似的。人家在塔博加斯發生械斗的那晚,嘲笑過安東尼奧·維克托,如今可也會來嘲笑他啦。
黑人達米昂閉上了眼睛,指望這一來可以把這一切念頭都忘個干凈。他抽完了煙,考慮著值得不值得再做一支。他身邊的煙草不多,可是這一回也許要等好一陣子呢。誰說得準費爾莫會什么時候回來。他拿不定主意,可是,如今有了這么一個煙草的問題來讓他思索,卻覺得很滿意。這是挺好的鄉下煙草。在伊列烏斯買得到的那一種可根本不行,簡直不成話——太干了,經不起多抽。可是特雷莎到這兒來干什么呀?她長得怪白凈的。達米昂剛才還在想著煙草的問題——怎么搞的,眼前會出現堂娜特雷莎的白白的臉蛋呢?是誰去叫她來的呀?黑人達米昂發火了。女人家總是愛管閑事,沒人叫就來了。可是,還有些別的問題呢——今天下午,西尼奧·巴達洛干嗎要跟他弟弟講那套話呢?再說,他既然一定要講這一套話,為什么不把達米昂和維利亞托打發走,不讓他們聽見呢?照現在這樣,達米昂在前廊上把這次談話從頭至尾聽得清清楚楚。
“你真的喜歡殺人嗎?難道你一點兒沒有感觸嗎?心里一點兒不感到什么?”
黑人達米昂如今可懂得了什么叫有感觸。他以前可從沒有過什么感觸。如果講這些話的人不是西尼奧·巴達洛,而是儒卡的話,說不定他就一點兒也不會在意。可是對達米昂來說,西尼奧就是一個神。他尊敬西尼奧,比尊敬那個替他治療槍傷和蛇咬傷的巫醫熱雷米亞斯還來得厲害。因此,西尼奧說的話深深地印在他心坎里,沉重地壓在他心頭上,在他腦海里打著旋。這些話使他看到了堂娜特雷莎的那張白白的臉蛋,她在等待丈夫回家,同時嘴里一遍遍地念著西尼奧·巴達洛的話,還有那個修道士說過的話。跟修道士一樣,她也是個半外國人。只是有一點不一樣,修道士在預言將發生什么可怕的事情時,講得氣勢洶洶,而堂娜特雷莎的聲音卻像音樂般輕柔。
他不再想做一支香煙抽了。他盡思量著堂娜特雷莎,想到她正在婚床上等待著費爾莫,等待著愛。一身白凈的肌膚,等待著作丈夫的回去。她還有一張生相和善的臉蛋。有一回,她給達米昂喝過一點兒酒。他還跟她談了幾句話,談到那天下午火辣辣的陽光直射在公路上。不錯,她是個心地善良的女人,一點兒也不愚蠢。心地善良得很,竟然肯跟達米昂這樣一個干殺人勾當的黑人講話。她是個可可種植園的女主人,大可以跟不少別的女人一樣,自以為了不起。可是,她反而給他酒喝,還說什么太陽熱得真厲害。她跟不少別的女人不一樣,并不見他害怕。有不少別的女人,一看見達米昂走近就害怕,會躲進屋子里去,等待她們的丈夫回來。達米昂看見她們這樣怕他,老是樂得哈哈大笑。他甚至還覺得很得意,因為這說明他的名聲傳得多么遠啊。可是今天,他才第一次想到,她們想躲避的不是個勇敢大膽的黑人,而是個干殺人勾當的黑人。
一個干殺人勾當的黑人。他把這句話念了一遍,念得又低又慢,自己聽聽,也覺得聲調很凄慘。那個修道士說過,人不應該殺害同胞,因為殺人是滔天大罪,犯了這種罪,準會受到給打入地獄的報應。達米昂過去難得想到這一點。可是今天,西尼奧·巴達洛也講到了這一套關于殺人的話。一個干殺人勾當的黑人。堂娜特雷莎心地善良,長得漂亮得不得了,比這一帶種植園里所有的女人都來得白凈。她愛她的丈夫,這你可以看得出來,因為深深地愛他,才不愿跟那個女人們都垂涎的闊佬儒卡·巴達洛有什么來往。女人們見了達米昂就害怕,因為他是個殺人兇手。
他如今想起了一連串的往事: 有些女人,只消一看見他在草坪上出現,就會躲得無影無蹤;還有些女人,會躲在窗子里,怯生生地偷偷看他;費拉達斯有一個妓女,說什么也不肯跟他睡覺,即使他手里拿了一張十密耳雷斯的鈔票給她看,還是沒用。一句話,她就是不肯跟他睡覺。她不肯說為什么,她推托自己有病,可是從她臉上,達米昂看出是另一回事,那是害怕。他當時一點兒也不計較,就照慣常那樣又洪亮又暢快地笑了一聲,出去找別的女人了。可是,如今回想到這妓女拒絕他的事,卻叫他覺得又多了一樁傷心事。只有堂娜安娜·巴達洛對他和藹可親,她并不怕這個黑人。可是堂娜安娜是個有膽氣的女人,是個姓巴達洛的人啊。孩子們也并不見他害怕。可是孩子們是不懂得這等事的。他們不知道他是個殺手,到外邊去埋伏好了等別人來,用他的百發百中的槍法把那人打死。他喜歡孩子們。他跟孩子們相處得比跟成人們來得好。他喜歡到大廈去玩孩子們的簡單的玩具,還喜歡迎合工人棚屋里那些可憐的小家伙,隨他們忽然想到要些什么東西,總想法滿足他們。他跟孩子們相處得很投機。
跟著,一個可怕的念頭突然在他頭腦里一閃: 要是堂娜特雷莎懷著孕,肚子里有著一個孩子,那怎么辦?這孩子會一生下來就沒有父親,這父親是被黑人達米昂開槍打死的。他費了好大一把勁才挺起身來,巨大的腦袋沉甸甸的,就像有些日子他喝得酩酊大醉后一樣。不,堂娜特雷莎才不會懷孕呢。那一天,他們在費爾莫家門口談幾句話的時候,他對她仔細地打量過。她肚子里沒有孩子。不,不,她沒有懷孕。可是,那是六個月前的事啊。她現在怎么樣呢?誰說得準呢?什么,她很可能肚子里已經有了一個孩子,就要生啦。這孩子會一生下來就沒有父親,他會知道,他父親是在一個月光明亮的夜晚,在公路上被黑人達米昂打死的。這孩子會恨他,就不會像別的孩子一樣,跑來跟他一起玩耍,不會在還不能騎最馴服的驢子以前,騎在他背上了。他也會不愿吃黑人達米昂采來的面包果,或者從香蕉林里摘來的金黃色的熟透的香蕉。他會懷著仇恨瞪著達米昂,因為達米昂將永遠是殺死他父親的仇人。
達米昂心里真有說不出的憂郁。月光照在他身上,那株面包樹遮住了他,從路上望不見他,他的來復槍靠在樹干上。別的殺手每殺掉一個人,慣常在槍托上刻一條痕。他可從沒這樣做過,因為不愿把來復槍弄得破了相。他很喜歡這支槍。他老是把它掛在自己睡的那張沒有褥墊的木床上面。有幾晚,西尼奧·巴達洛有事要出門,會打發人來叫黑人去陪他同行。達米昂就會拿下來復槍,朝大廈走去。驢子都已經上好了鞍子,他就隨著西尼奧也跨上了驢背,跟在他東家后面,來復槍擱在鞍頭上,因為說不定他們會碰到一個奧拉旭手下的人埋伏在公路邊呢。有時候,西尼奧會叫他,他就跑上前去,跟西尼奧并肩前進,西尼奧就會跟他談到可可林、收成、軟可可的情況和所有跟種植園生活有關的問題。對黑人達米昂說來,這些日子真是快活的好日子。等他們到達了旅程的終點,到達了里奧·多·布拉索、塔博加斯、費拉達斯或者帕萊斯蒂那的時候,他也會覺得很快活的。上校會給他一張五密耳雷斯的鈔票,他就會去找個女人一起睡覺,來打發這下半夜。他老是把來復槍就擱在床腳邊,因為西尼奧說不定什么時候想著要回去,會從鎮上打發一名小廝到妓院里來找黑人的。于是,他會從床上一骨碌地跳起身來——有一晚,他簡直是從一個女人的身上跳起身來的——一把拿起來復槍,馬上出發。他很喜歡這件家伙,老是把它擦得雪亮。他喜歡時常看看這支槍。可是今天,他不想對它看,卻巴不得把眼光停留在什么別的東西上面。天上高高地掛著一個月亮。為什么你能對月亮看,可是就沒有一雙眼睛能對太陽看呢?這個問題,黑人達米昂以前可從沒想到過。他就聚精會神地思量著這個問題,一心想解決它。這一來,他可以不用看堂娜特雷莎,也不用看她那就要生下來的孩子,也不用聽西尼奧·巴達洛的聲音在問儒卡:
“你真的喜歡殺人嗎?難道你一點兒沒有感觸嗎?心里一點兒不感到什么?”
為什么沒有人能正對著太陽看呢?誰也做不到。他殺死的人們也一樣。達米昂事后從來不對他們看一眼。他來不及呀。他一干完事就得拔腳溜走啊。他還從沒碰到過挨他槍擊的人結果沒有死的倒霉事,從前的那個人家講得沸沸揚揚的維森特·加蘭高,就碰到過這種倒霉事——維森特的性命結果就是斷送在他狙擊的那人手里的。他粗心大意,沒有看明白對方到底死了沒有,結果被那人宰得粉碎,弄得模樣兒那么可怕。達米昂打倒了對方,也從沒跑過去看過。他們到底是什么模樣兒的呢?他看見過的死人也不算少了,可是,他親手殺死的人——他們是什么模樣兒的呢?就拿費爾莫來說吧,他今兒晚上會變成什么模樣兒呢?他會朝前合仆在驢背上,驢兒還馱著他朝前跑呢?還是摔倒在地上,胸膛上鮮血直涌?他胸膛上有一個大傷口,人家把他就這么樣送回家去,把他送到達米昂有一天到過的屋子去。堂娜特雷莎正在那兒,因為她丈夫這么遲還不回家,正在著急。等她看到人家把他送回來,已經死了,身子冰冷了,是被黑人達米昂殺死的,那時候,她會怎么說呢?眼淚會在她那張白堊般白的臉上淌下來。她甚至可能因為懷著身孕,就生起病來。她還可能不足月就把孩子生下來。她甚至還可能死呢,因為她是個怪軟弱的小東西,皮膚白白的,嬌嫩非凡。
這么說,他將不只殺死一個人,而會是殺死兩個啦。他會殺死一個女人,這等事可是一個勇敢大膽的黑人不能干的。還有那個孩子呢?他忘了把孩子算在里頭——達米昂扳著指頭一算——這一來就是三個啦。因為,他心里已不再懷疑特雷莎懷著身孕了。對他來說,這是錯不了的。今兒晚上,他要殺死三個人: 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和一個孩子。孩子們長得真漂亮,對黑人達米昂真親熱,他喜歡他們。可是,這一槍打出去,他就要殺死他們當中的一個。還會殺死堂娜特雷莎,她皮膚白凈得很,如今死了,躺在棺材里。他看見送喪隊出發上費拉達斯的墳場,那是離這兒最近的墳場。把三具棺材抬去可需要好多人手。他們只得到附近一帶去找人手,他們甚至也許會上巴達洛家的種植園里來叫人。這樣,達米昂就會前去,抬這個穿扮得像天使般的孩子睡的天藍色小棺材。每逢種植園里有孩子死了,幾乎總是由他去抬那“小天使”的棺材的。達米昂會把野花鋪在棺材上,安排成好看的圖案,然后把它扛在肩上。可是,他不能把費爾莫的孩子的棺材扛在肩上,因為這孩子就是他親手殺死的呀。
黑人達米昂又費了一把勁,挺起身來。他的頭腦不肯聽從他的使喚——這是什么道理呢?說實在的,他還沒有殺死過什么孩子,他還沒有殺死堂娜特雷莎,他如今甚至還沒有殺死費爾莫呢。這會兒,黑人達米昂的頭腦里,第一次產生了不殺費爾莫的念頭。
這不過是個突如其來的念頭,一眨眼就過去了,然而卻叫他著了慌。他實在不應該有這種念頭。他怎樣可以不執行西尼奧·巴達洛的命令呢?西尼奧·巴達洛是個心地正直的人。再說,他很寵愛黑人達米昂。他們順著公路并肩前進的時候,西尼奧會跟他聊天,簡直拿他當朋友看待。堂娜安娜也是這樣。他們給他錢。他的工錢是兩個半密耳雷斯一天,可是,他實際上拿到的卻比這數目大得多,再說,每殺掉一個人,還有額外的賞錢。這還不算,他簡直不干什么活。他已經好一陣子沒到可可林里去了。他老是待在大廈周圍,打打雜差,陪上校出門,跟孩子們玩玩,等待上校命令去殺人。
這就是他干的行當: 殺人。達米昂如今可完全明白這回事啦。他一向認為,自己是巴達洛種植園里的一名工人,如今才明白,他不過是個“雅貢索”,一個鄉下來的暴徒。他干的行當就是殺人。碰到不需要到公路上去開槍打倒什么人的時候,他就沒事可干。雖然他也陪伴西尼奧出門,可是那是為了保護他東家的性命,是為了萬一碰到有人想槍殺上校的時候,可以殺掉那個人。他是個殺人坯。當天下午,西尼奧·巴達洛跟儒卡談話的時候,就是用這個名詞來稱呼儒卡的。這名詞對達米昂可也適用。他眼下在干些什么呢?要不是在等著一個人,預備對他開槍,又是什么呢?他覺得心里有樣東西,有樣叫人萬分痛苦的東西。像傷口般叫人痛苦。好像有人把他扎了一刀。月光照在靜悄悄的森林上。達米昂想起來了,他大可以做一支香煙。這一來,就可以全神貫注地做香煙,不想別的事啦。
等他點上了香煙,那個念頭可又兜上心頭來啦: 如果他不殺費爾莫,那又怎么樣呢?這個念頭已經變得很明確了,達米昂不禁思量起來。不,這是萬萬不行的。達米昂明明知道,為什么西尼奧·巴達洛一定要把費爾莫干掉。那是為了可以避免任何不必要的麻煩來占有費爾莫的可可林,進一步打進塞克羅·格朗德森林。巴達洛家一旦得到了這座森林,他們的種植園就成為全世界最大的了,他們生產的可可,就可以比所有其他種植園主合在一起還要多了,他們甚至會比米扎埃爾上校更有錢。啊,要是今兒晚上不干掉費爾莫的話,那就會辜負了西尼奧對他的信任。正因為西尼奧信任黑人達米昂,才打發他出來的呀。他,達米昂,必須殺人。他盡這么思量著。這些年來,他一直干著殺人的勾當,那干嗎今天這樣為難呢?
最要不得的就是特雷莎,這個皮膚白凈的堂娜特雷莎,她肚子里懷著一個孩子。當然啰,她就要死了,那孩子也一樣。他看見她就在眼前。剛才,眼前只有一片雪白的月光,如今可是費爾莫老婆的那張白臉啦。他沒有喝醉啊。別人出來殺人以前,總得喝些酒,他可從來用不著。等到那人走近的時候,他總是很沉著,信得過自己的槍法。他跟別人不一樣,從來用不著喝酒,用不著喝得醉醺醺以后,才能殺人。可是今天,他卻覺得好像喝了好多,給朗姆酒沖昏了頭腦啦。他看見堂娜特雷莎的那張白臉就在那邊地上。剛才,眼前只有一片月光,乳白色的月光,瀉照在地上。這會兒,堂娜特雷莎來了,臉蛋又白凈又凄苦,帶著又悲慘又吃驚的神色。她在等待著她的丈夫,等待著愛。可是,等他到她身邊的時候,他會已經死了,胸膛上中了一顆子彈。她從地上抬眼望著黑人達米昂。她在懇求他別殺害費爾莫,看在天主分上,千萬別殺害他。黑人看見她那張臉就在地上,看得清清楚楚。他那魁梧的身體一陣哆嗦。
堂娜特雷莎的聲音從地上發出來,在嘲笑著黑人:“原來只因為你害怕西尼奧·巴達洛,你才要殺死費爾莫嗎?因為害怕西尼奧·巴達洛?難道這就是人家所說的這一帶地方最勇敢的好漢,黑人達米昂嗎?”堂娜特雷莎笑起來了,一聲清脆的嘲笑,叫達米昂聽得心驚肉跳。他渾身上下發起抖來,心里也在發著抖。這片笑聲來自地上,來自森林,來自公路,來自天空,來自四面八方,這許許多多聲音全都在說,他心里害怕,他是個膽小鬼——他,黑人達米昂,大名還上過報呢。
堂娜特雷莎,別再笑啦,要不然,俺會朝你開槍的。俺從沒開槍打過女人,這等事男人家是不干的。可是,你要是再笑個不停,俺就會對你開槍。別笑黑人達米昂啦,堂娜特雷莎。這個黑人才不怕西尼奧·巴達洛呢。他尊敬西尼奧,他不愿辜負西尼奧對他的信任。俺對天起誓,的確是這么回事。別再笑啦,要不然,俺會朝你開槍的。俺會在你那張白臉上打上一顆子彈。
這片笑聲緊緊地扣住了他的心弦。有什么東西從頭頂上壓下來,壓在他的身上。這是什么呀?這準是巫術。這準是人家對他發出的詛咒。一個女人對一個黑人發出的詛咒。從森林里傳來一個聲音,在說著西尼奧·巴達洛說過的話:
“你真的喜歡殺人嗎?難道你一點兒沒有感觸嗎?心里一點兒不感到什么?”
整個森林都在取笑他,整個森林都在對他尖聲尖氣地說著這幾句話。森林緊緊地扣住了他的心弦,森林弄得他頭昏腦漲。他眼前是堂娜特雷莎——不是她的全身,只有她那張臉。這準是巫術,是人家對他這黑人發出的詛咒。達米昂明明知道他們要求的是什么。他們要求他別殺死費爾莫。堂娜特雷莎在懇求他,可是他又有什么辦法呢?西尼奧·巴達洛是個心地正直的人。堂娜特雷莎有一張白臉。有人在哭。到底是誰呢?是那邊地上的堂娜特雷莎的臉,還是黑人達米昂自己呢?不管是誰,反正有人在哭。這哭聲比刀割還叫人痛苦,比黑皮膚上放一塊嗞嗞作響的燒紅的煤還叫人痛苦。
他的兩臂給揪住了,他沒法殺人。他的心弦給扣住了,他沒法殺人。堂娜特雷莎的藍眼睛里流出的眼淚,順著達米昂的黑臉頰上淌下來。森林笑得震動起來,呻吟得震動起來。達米昂給這黑夜里的魔法困住了。他在地上坐下來,輕輕地哭起來,活像一個挨了罵的孩子。
公路上傳來一陣驢子的蹄聲,越來越響。蹄聲越來越近,每一秒鐘更近一點,跟著,費爾莫的臉在月光里出現了。黑人達米昂鼓起了勁,站起身來,喉頭哽著一個疙瘩,雙手簌簌抖地握著來復槍。森林從四面八方對他叫喊著。費爾莫在走近來了。
(吳勞 譯)
【賞析】
亞馬多是巴西當代最受讀者歡迎、影響最大的小說家,曾獲得葡萄牙語文學創作最高獎項卡蒙斯文學獎等多項國際文學大獎,并兩次被提名為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不過,他自己聲明:“對我最大的獎賞,莫過于我知道我的著作有大量讀者。”事實正是如此,亞馬多有“百萬書翁”之稱,到2001年他去世時為止,他的作品在巴西的總印數就達五百余萬冊,并被譯成五十多種文字,在近六十個國家出版發行,總印數達2000萬冊之多。他的部分作品早在20世紀50年代就被譯介到中國,到如今他的主要作品都有了中文譯本,有的甚至是重譯本。一位使用葡萄牙語從事創作的巴西作家擁有如此之多的讀者,本身就是件盛事。
有意思的是,亞馬多并不靠什么驚人之語或神來之筆吸引讀者,而堅持以寫實主義的手法,創作更具傳統特色的文學作品。在20世紀不斷推陳出新、爭奇斗艷的世界文壇上,很難想象他何以如此成功。然而,亞馬多自有他的獨到之處,那就是堅持講故事。他曾經自豪地著文宣布: 我的興趣就是講故事。幾乎每一位讀者在翻開他的書之后,都會不由自主地被他的故事所吸引,甚至會到欲罷不能,非要一口氣讀完不可的地步。這就是亞馬多小說的藝術魅力: 曲折生動的情節,扣人心弦的懸念,濃郁的鄉土氣息,看似普通而并不低俗,真純而流暢。
長篇小說《無邊的土地》是亞馬多早期的代表作,同樣充分地體現了這些特色。小說以作家的故鄉地區為背景,真實地描寫了占據巴西經濟重要地位的可可豆生產的發展過程,滿懷同情地反映了巴西農村人民的苦難生活。通過語言通俗流暢、情節引人入勝、極具鄉土風味的敘述和刻畫,向讀者展示了一幅幅絢麗多彩的巴西民族風情畫面。
《無邊的土地》是以這樣一句民謠開始的:“俺來給你講樁事,包你膽戰又心驚。”也許說“膽戰心驚”有些夸張,但是整部小說情節確實曲折生動、跌宕起伏,非常引人入勝。作家尤其擅長設置懸念,巧妙而扣人心弦。他總是使用大量筆墨渲染氣氛,吊起了讀者的胃口之后,卻并不交代事件發展到最后的實際結果,在揭開謎底的瞬間戛然而止,突然開始另外一段情節。
節選的部分就是十分典型的一個片斷。巴達洛兄弟手下的槍手、黑人達米昂,受指使要暗殺不愿意把自己的小種植園賣給巴達洛家的費爾莫,但作者沒有急于寫暗殺的過程與結果,而用大量篇幅描繪與渲染了達米昂在埋伏殺人時矛盾復雜的心理活動。這一大段文字,到了“費爾莫在走近來了”就戛然而止,達米昂到底有沒有殺死費爾莫,成為一個懸念,要等到敘述了三節其他情節之后才通過費爾莫來揭曉答案。既然費爾莫沒有死,那達米昂又怎樣了呢?繼續讀下去,讀者才會漸漸了解到原來善良的黑人神經錯亂了,再也沒有復原。這樣的懸念設置,在全書中還有許多,不斷推動著讀者繼續讀下去,去尋找答案,并且在揭曉前一個答案之前,又設下了另一個懸念。就這樣,一環緊扣一環,直到小說終了。
同樣吸引讀者的,還有小說中濃郁的巴西風情。亞馬多的小說大多以他的家鄉巴伊亞州為背景,這里是他熟悉的地方,在巴伊亞州南部伊列烏斯市的一個可可種植園里度過的童年,讓他對這片廣闊的可可種植地有了深刻的了解和永恒的記憶。《無邊的土地》正是描寫的這個地方。長著黃金果的可可樹,尚未開發的駭人林莽,兇暴陰險的大地主,苦難深重的種植園工人,都從他的記憶中流入他的筆下。作家還喜歡用拉丁美洲民間文藝的傳統形式——民謠和歌子來講述故事,大量民謠的引用既與情節暗合,渲染了氣氛,又充滿了鄉土風味,為小說增加了絢麗的色彩。小說雖然主要寫塞克羅·格朗德森林爭奪戰,但根本沒有直接描寫這場爭戰,而是用20年之后市集上的盲歌者們的歌謠來進行敘述的:“真可憐,真罪過,百姓死了萬萬千;奧家巴家的手下,躺在地上肩并肩。殺人多得像牛毛,實在叫人真傷心;每天日出到日落,多少百姓喪了命。”通過好幾首這樣的歌謠,作家從側面展示了爭戰的激烈和慘痛,這樣的寫法非常獨特,同時也充滿了民間風味。值得注意的是,與之前的浪漫主義傳統不同,亞馬多并沒有把巴西農村描寫成田園詩般的伊甸園,而是極其詳盡地記錄了巴西農民的悲慘生活。這樣的真實徹底打破了理想主義的虛假,巴伊亞州人民真正的日常生活、喜怒哀樂都通過作家的筆端深情地展現在讀者面前,既有著濃郁的生活氣息和鄉土特色,同時也流露出沉重與悲愴。
當然,為亞馬多贏得千萬讀者的還是他的小說面向大眾的通俗性。作家不止一次聲稱:“我是寫人民的小說家。”作為一位“民眾作家”,他一向反對文學創作中的陽春白雪,通俗易懂是他追求的方向。亞馬多反復強調自己搞的就是傳統小說,無論是在情節設置方面還是在創作手法上都簡單直白、淺顯易懂。這里節選的部分是一大段人物的心理描寫,卻完全不同于20世紀西方小說中深邃的意識流。這些心理活動的記敘,如黑人達米昂本人一樣簡單而真純,因為他不曾受過教育,作家也在這里大量地采用了簡單的短句以及專門適合于人物的象喻。整個心理描寫雖長卻并不令人厭煩,在淺顯易懂的同時深深地打動了讀者的心,人物形象也因此顯得真實而可親。
不過,評論家們卻一致認為亞馬多的小說“通而不俗”: 小說結構清晰直白,卻能夠顯示出作家獨具匠心的精巧構思;在以生動情節吸引讀者的同時,也注重反映社會內容的深刻性;從小小的細節和個人面貌入手,卻總是展現出波瀾壯闊的社會圖景。無怪乎他的小說在流行暢銷的同時,也贏得了諸多文學大師和文學大獎的青睞,達到了雅俗共賞的水平。
在通俗性的原則下,亞馬多的小說語言也是淺顯直白的。在閱讀了大量艱澀難懂的現代小說之后,閱讀《無邊的土地》必然是一種享受。這種享受還不僅僅來自語言的通俗易懂,更來自作家流暢的文筆和詩性的語言。以小說創作為主的作家卻被稱為“詩人亞馬多”,這并不單單是針對他發表過的兩本詩集,更是指作家非凡的駕馭語言的能力和小說中那些詩歌般的語段。從整體來看,小說語言生動清新,敘事如行云流水般和緩舒暢,描寫富于抒情性,洋溢著詩的情感。作家還擅長用散文詩的方式來寫小說,在《無邊的土地》里就有不少這樣的章節,種種事件被作家寫成了優美的詩章。另外,正如黑人達米昂在林中埋伏時總是看到皎潔而憂郁的月光一樣,作家還特別喜歡使用太陽、月亮、星星、黑馬、青蛙和蛇這類詩歌般的意象來渲染氣氛、刻畫人物和敘述故事,這樣的象喻帶著詩的美感,形象生動,令人印象深刻。
這就是亞馬多的小說,樸實生動,簡潔流暢。作家一生創作了大量長篇小說,但這種簡單而不失精巧、真純而不乏深刻的特色是作家的一貫風格,也是使其作品在全世界長銷不衰、吸引千萬讀者的根本所在。
(宋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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