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菲利普天生跛足,出身于中產階級,十歲時成了孤兒,被送到布萊克斯泰勃與他伯父伯母一起生活。他是在浸透著宗教氣息的環境里長大的,很早就切身體會到宗教的虛偽。等他年事稍長,有了選擇判別的能力,便自覺發出“人何必非要信奉上帝?”的吶喊,毅然與宗教決裂。早年的菲利普上過英國的寄宿學校,他熱愛生活,對未來充滿憧憬,不愿為了“侍奉上帝”而虛度自己寶貴的一生。他不等畢業就斷然離開了死氣沉沉的皇家公學,并輾轉于歐陸與英倫之間,接著在倫敦被雇傭為注冊會計師,后來他只能借助于行醫來打發自己的人生歲月。菲利普曾在法國學美術,進一步摒棄了以基督教義為基礎的道德倫理觀,但因意識到自己缺少“藝術家的氣質”時,便毅然決然地放棄了繪畫,返回倫敦上醫學院,繼承了父業從醫當大夫。菲利普進倫敦圣路加醫學院學醫,愛上了愛皮西點心店的女招待米爾德麗德,為她荒廢了學業,將父親留下的一小筆遺產,耗費了許多,再加上買賣股票賠了本,一時生計無著,幸虧由朋友介紹,在一家服裝店當了個顧客招待員,才免于流落街頭。最后菲利普從米爾德麗德的枷鎖中解脫出來,擺脫了情欲的糾纏,卸卻了人生職責的重負,最后與朋友阿特爾涅的大女兒莎莉成婚。
【作品選錄】
二月初的一天黃昏,菲利普關照米爾德麗德,說他晚飯要跟勞森在一起吃。那天,勞森要在他畫室里辦生日宴會。他還說要很遲才能回來。勞森從皮克街上的那家酒菜館里打了幾瓶他們喜歡喝的混合酒。他們準備痛痛快快玩一個晚上。米爾德麗德問那兒有沒有女賓,菲利普說那兒沒有女賓,只請了幾個男人,他們只準備坐坐聊聊天,吸吸煙。米爾德麗德認為這種生日宴會聽上去不怎么有趣,要是她是個畫家的話,那非得在房間四周擺上半打模特兒不可。她獨自上床睡覺,可說什么也睡不著。頓時,她計上心來,隨即從床上爬起,跑去把樓梯口的插銷插上,這樣菲利普就進不來了。午夜一點光景,菲利普才回到寓所,這時她聽到了菲利普發現插銷被插上后的罵娘聲。她爬下床來,跑去把插銷拉開。
“你干嗎要插上插銷睡覺呢?噢,對不起,讓我把你從床上拖了出來。”
“我特地把插銷拉開的,也不曉得它怎么會插上的。”
“快回去睡覺,要不會著涼的。”
菲利普說罷,便走進起居室,捻亮煤氣燈。米爾德麗德跟在他后頭走了進來,徑直朝壁爐跟前走去。
“我的腳冰冷的,烤烤火暖一暖。”
菲利普坐了下來,開始脫靴子。他那對眸子閃閃發亮,雙頰泛著紅光。她想他肯定喝酒了。
“玩得痛快嗎?”米爾德麗德問罷,朝他嫣然一笑。
“當然啰,玩得可痛快啦!”
菲利普的神志很清醒,不過在勞森那兒他一直不停地說呀笑呀的,因此眼下他還是非常興奮。這頓夜宵勾起了他對昔日在巴黎生活的情景的回憶。他心情十分激動,從口袋里掏出煙斗,往煙斗里裝著煙絲。
“你還不睡嗎?”米爾德麗德問道。
“還不想睡,連一點睡意都沒有。勞森的勁頭可足了。從我到他畫室那刻起,他的嘴巴就沒有停過,一直滔滔不絕地講到我走。”
“你們談些什么呢?”
“天曉得,海闊天空,無所不談。你應該去瞧瞧那個場面,我們大家都扯大了嗓門狂呼亂叫,可旁邊就沒有一個人在聽。”
回憶起夜宵的情景時,菲利普歡悅地哈哈笑了起來,米爾德麗德也附和著哈哈笑著。她肚里雪亮,菲利普喝酒喝過量了。她還巴不得他喝醉了呢。對男人的習性,她可算是摸透了。
“我坐下來好嗎?”她問了一聲。
菲利普還沒來得及回話,她已穩穩當當地一屁股坐在他的腿上了。
“你還不睡的話,那最好去披件睡衣。”
“噢,這樣很好嘛。”話音剛落,她展開雙臂,鉤住他的脖子,把臉緊緊地貼著他的臉,接著又說:“你為什么變得這么可怕的呢,菲爾?”
菲利普想站起身子,可她就是不讓。
“我愛死你了,菲利普。”她說。
“別講這種混帳話。”
“這不是假的,是真的。我沒有了你就不能活下去。我需要你。”
菲利普掙脫了她鉤住自己脖子的雙臂。
“請站起來吧。你自己輕狎自己還不算,把我也弄得像個白癡似的。”
“我愛你,菲利普。我想彌補我過去對你的一切過錯。我不能再像這個樣子活下去了,這樣子不合人性呀。”
菲利普從安樂椅里站了起來,把米爾德麗德獨自扔在那兒。
“很抱歉,現在為時太遲了。”
米爾德麗德驀地痛心疾首地抽泣起來。
“可為什么呢?你怎么會變得這樣冷酷無情呢?”
“我想,這是因為我過去太愛你的緣故。我那股熱情都耗盡了。一想起那種事情,我厭惡得渾身汗毛直豎。現在,每當我看見你,我就不能不聯想起埃米爾和格里菲思來。我自己也無法控制,我想,這興許是神經質吧。”
米爾德麗德一把抓起菲利普的手,在上面吻了個遍。
“快別這樣。”菲利普不由得叫了起來。
米爾德麗德神情頹然地癱進安樂椅中。
“我不能再像這個樣子生活下去了。你不愛我,我寧可走。”
“別傻了,你沒地方可去,你可以在這兒愛呆多久就呆多久。不過務必記住,我們倆除了朋友關系,別的啥關系都沒有。”
猛地,米爾德麗德一反剛才那種激情奔放的神態,柔聲媚氣地笑了笑。她側著身子挨近菲利普,張開雙臂一把摟住了他。她操著一種輕柔的、甜蜜的聲調說:
“別再傻里傻氣的啦。你心里不好受,這我知道。可你還不知道我也是個好女子。”
說罷,米爾德麗德把臉依偎在菲利普的臉上,并使勁地廝磨著。可在菲利普看來,她那雙笑眼是令人生厭的媚眼,從那里射出的猥褻的目光使得他心里充滿了恐怖。他本能地往后退了退。
“放開我!”他喊了一聲。
但是米爾德麗德就是不松手。她噘起嘴唇直往菲利普的嘴邊湊過去。菲利普抓住她的雙手,粗暴地把它們掰開,然后猛地把她推開去。
“你真使人討厭!”他喝道。
“我?”
米爾德麗德伸出一只手撐著壁爐穩了穩身子,定睛瞅了菲利普一會兒,雙頰頓時泛起了兩片紅暈。她突然發出一陣尖利、憤怒的笑聲。
“我還討厭你呢!”
她頓了頓,深深地吸了口氣。接著,她便拉開嗓門,破口大罵起來。凡是她能想到的臟話都罵出來了。她罵出的話竟那么污穢刺耳,菲利普不覺為之愕然。過去她一向熱切地要使自己變得高雅,每當聽到一聲粗魯的話語都會為之變臉。菲利普倒從來沒料到她居然也學會了她剛剛說出的那些臟話。她走到菲利普的跟前,把臉直沖著他的臉。她那張臉因情緒激憤而扭曲著。在她扯開嗓子滔滔不絕地罵娘的當兒,口水順著嘴角滴答滴答直滴。
“我從來就沒把你放在眼里,一天也沒有過。我一直拿你當傻瓜耍。看到你,我就討厭,討厭極了。我恨死你了,要不是為了幾個錢,我從來也不會讓你碰我一個指頭。我不得不讓你吻我時,我心里膩味極了。格里菲思和我在背后譏笑你,笑你是個十足的蠢驢。蠢驢!蠢驢!”
接下去是一連串不堪入耳的罵人話。她把天底下所有的卑鄙行為都往菲利普頭上栽,說他是個吝嗇鬼,頭腦遲鈍,罵他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為人自私刻薄。凡是菲利普很敏感的事情,她都言語刻毒地挖苦一番。最后,她猛地轉過身走開去。此時,她還是歇斯底里大發作,嘴里不干不凈地叫罵著。她一把抓住房門把手,使勁打開房門。接著她掉過臉來,口吐惡言,刺傷菲利普的心。她知道有句話是菲利普最忌諱聽到的。于是,她把滿腔的怨恨和惡意一股腦兒地傾進她的話中,憋足氣沖口罵了一聲,好似一記當頭棒喝!
“瘸子!”
次日早晨,菲利普一覺從夢中驚醒,發現時間不早了,連忙望了望表,只見指針指著九點。他一骨碌從床上躍起,跑進廚房弄了點熱水刮了刮臉。此時,連米爾德麗德的人影都未見。她吃晚餐用的餐具都堆在洗滌槽里,還沒有洗呢。菲利普走過去敲了敲她的房門。
“醒醒,米爾德麗德,時間不早了。”
米爾德麗德在里面一聲不吭。菲利普接著重叩了幾下,可她還是悶聲不響。菲利普心想她這是故意同自己慪氣。此時,菲利普急著要到醫院去,沒工夫來理會她。他自個兒燒了點水,然后跳進浴缸洗了個澡。浴缸里的水通常是前一天晚上就放好的,以便驅趕寒氣。穿衣的當兒,他腦子里在想米爾德麗德總會給他準備好早餐的。他邊想邊步出浴室,來到起居室。以前有那么兩三次,她雖發脾氣,但早餐還是給他做的。可是他還沒見米爾德麗德有什么動靜,此時,他意識到這一回他真想吃東西的話,就得自己動手羅。這天早晨,他一覺睡過了頭,可她倒好,還這么捉弄他,菲利普不覺又氣又惱。他早餐都準備好了,可還不見米爾德麗德出來,耳邊只聽得她在臥室里走動的腳步聲。她顯然是起床了。菲利普自顧自倒了杯茶,切了幾片牛油面包,一邊吃著,一邊往腳上套著靴子。然后,噔噔沖下樓去,穿過小巷,來到大街上等電車。他兩眼一眨不眨地望著報亭前的告示牌,搜尋著有關戰爭的消息。在這同時,他心里暗自思量著前一天晚上發生的事兒。眼下事情算是過去了,第二天再說吧。他忍不住認為這件事太離奇了。他覺得自己太可笑了,連自己的情感都抑制不住,有時候還被它沖得昏頭昏腦的。他非常憎恨米爾德麗德,因為是她使得自己陷入眼下這種荒謬的境地的。菲利普重新懷著驚奇的心情,回味著米爾德麗德歇斯底里大發作的場面,以及她嘴里吐出的一連串污言穢語。一想起她最后罵他的話,菲利普的臉就不由得紅了,可他只是神情輕蔑地聳了聳雙肩。他的同事們一生他的氣,總是拿他的殘疾來出氣,對此,他早就司空見慣了。他還看到醫院里有人模仿他一瘸一拐的走路姿勢。當然,那些人是不會在他面前學的,總是在他們認為菲利普不注意的時候才模仿。現在他也知道那些人學他走路,絕不是出于一種惡意,而是因為人本來就是一種好模仿的動物。再說,模仿他人的動作是逗人發笑的最簡便的辦法。他深深懂得這一點,但他永遠不能聽之任之,無動于衷。
菲利普為自己又要開始工作而感到高興。走進病房,他覺得里面洋溢著一種愉快、友好的氣氛。護士同他打著招呼,臉上掛著職業性的微笑。
“您來得太遲了,凱里先生。”
“昨晚我盡情玩了一個晚上。”
“從你的臉色就看得出來。”
“謝謝。”
菲利普滿面春風地走到第一個病人——一個患有結節潰瘍的男孩——跟前,給他拆去繃帶。那孩子看到了菲利普感到很高興。菲利普一邊給他上干凈繃帶,一邊逗著他玩。菲利普可是病人心目中的寵兒。他對他們總是和顏悅色地問寒問暖;他那雙手又柔軟又敏捷,病人們從沒有疼痛的感覺。可有些敷裹員就不一樣,做起事來毛手毛腳,不把病人的痛癢放在心上。菲利普和同事們一道在俱樂部聚會室吃中飯,只是吃幾塊烤餅和面包,外加一杯可可。他們一邊吃著一邊議論戰事。有些人也準備去參戰,然而上司對此事倒挺頂真的,一概不接納那些尚未獲得醫院職位的人。有人認為,要是戰爭繼續打下去的話,到時候他們會樂意接納凡是取得醫生資格的人的,不過大多數人都認為要不了一個月就會停戰的。眼下羅伯茲就在那兒,形勢很快就會好轉的。馬卡利斯特也持同樣看法,并對菲利普說,他們得瞅準機會,搶在宣布停火之前購進股票,到時候,股票行情就會看漲,這樣他們倆都能發筆小小的洋財。菲利普托付馬卡利斯特一有機會就代為購進股票。夏天賺得的三十英鎊,吊起了菲利普的胃口,這次他希望能撈它三百兩百的。
一天的工作結束后,菲利普乘電車返回肯寧頓大街。他心里有些納悶,不知晚上米爾德麗德會做出什么事來呢。一想到她很可能倔頭倔腦不搭理自己,菲利普感到腌臜極了。每年這個時候,傍晚溫暖宜人,即使光線幽暗的倫敦南端的街上,也充斥著二月那令人昏昏欲睡的氣氛。漫長的隆冬季節消逝了,世間萬物蠢蠢欲動,一切生物均從長眠中蘇醒過來了。整個大地響遍窸窸窣窣聲,好似春天重返人間的腳步聲,預示著春天又要開始其萬世不易的活動了。此時此刻,菲利普實在討厭回到寓所去,只想坐車朝前再走一程,盡情地呼吸一下戶外的新鮮空氣。但是,一種急著想見見那孩子的欲望驀地攫住了他的心。當腦海里浮現出那孩子咧著嘴嘻嘻笑著,一步一顫地向他撲來的情景時,菲利普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他來到寓所跟前,抬頭一望,只見窗戶黑咕隆咚的,心里不覺一驚。他連忙跑上樓去叩房門,但屋里毫無動靜。米爾德麗德出門時,總是把鑰匙放在門口的蹭鞋墊底下的。菲利普在那兒拿到了房門鑰匙。他打開門走進起居室,隨手劃亮一根火柴。他頓覺出事了,但腦子一時沒反應過來,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事。他開足煤氣,點亮燈盞,燈光把整個房間照得通明雪亮。他朝四下里打量了一番,不禁倒抽了口涼氣。房間里被弄得一塌糊涂,所有東西都被搗毀了。頓時,他火冒三丈,一個箭步奔進米爾德麗德的臥室。那里漆黑一團,空空蕩蕩的。他點了盞燈照了照,發現米爾德麗德把她和孩子的衣物一應席卷而去(剛才進門時,他發覺手推車沒放在原處,還以為米爾德麗德推著孩子上街溜達了哩),洗臉架上的東西全被搞壞了,兩張椅子上布滿縱橫交錯的砍痕,枕頭被撕開了,床上的床單和床罩被刀戳得像破魚網似的。那面鏡子看上去是用榔頭敲碎的。菲利普感到不勝驚駭。他轉身走進自己的臥室,那兒也是一個樣,被搞得亂七八糟,烏煙瘴氣。木盆和水罐被砸破了,鏡子粉碎了,床單撕成了布條子。米爾德麗德把枕頭上的小洞撕開,伸進手去把里面的羽毛掏出來,撒得滿地都是。她一刀捅穿了毯子。梳妝臺上凌亂地攤著他母親的一些相片,鏡框散架了,玻璃砸得粉碎。菲利普跑進廚房,只見杯子、布丁盆、盤子和碟子等凡能砸碎的東西全都被砸成了碎片。
面對眼前一片凌亂的景象,菲利普氣得七竅冒煙,連氣都喘不過來。米爾德麗德沒留下片言只字,只留下這副爛攤子,以示其滿腔的憎恨。菲利普完全想象得出她造孽時那副咬牙切齒、緊繃著臉的神態來。菲利普重新回到起居室,惘然地環顧四周。他感到驚奇的是他內心竟無一絲怨恨。他好奇地凝視著米爾德麗德放在桌子上的菜刀和榔頭。隨即,他的目光落在扔進壁爐里的那把斷裂的切肉用的大餐刀上。米爾德麗德著實花了番時間才把這些東西搗毀的。勞森給他畫的那張肖像畫被米爾德麗德用刀劃了個“十”字,那畫面可怕地開裂著。菲利普自己創作的畫都被她撕成了碎片。所有的照片、馬奈的名畫《奧蘭畢亞》、安格爾的《女奴》以及腓力普四世的畫像都被米爾德麗德用榔頭搗爛了。桌布、窗簾和兩張安樂椅都留下了斑斑刀痕,破得不能用了。菲利普用作書桌的桌子上方,墻上掛著一條小小的波斯地毯,那還是克朗肖生前贈送給他的。米爾德麗德一向對這條地毯心懷不滿。
“如果那是條地毯的話,那就應該把它鋪在地板上,”她曾經這樣對菲利普說過,“那東西又臟又臭,真不是個玩意兒。”
那條波斯地毯惹得米爾德麗德經常發火。菲利普曾對米爾德麗德說過,那條地毯隱含著一個難猜的謎語的謎底,而米爾德麗德卻以為菲利普是在譏誚她。她用刀在地毯上連劃三下,看來她還真的花了點氣力呢。此時,那條地毯拖一塊掛一片地懸在墻上。菲利普有兩三只藍白兩色相間的盤子,并不值錢,不過是他花很少幾個錢一只只陸續買回來的。這幾只盤子常常勾起當時購買時的情景,因此他非常珍愛它們。可眼下它們也同遭厄運,碎片濺得滿屋都是。書脊也被刀砍了。米爾德麗德還不厭其煩地把未裝訂成冊的法文書拆得一頁一頁的。壁爐上小小的飾物被弄破扔進了爐膛。凡是能用刀或榔頭搗毀的東西都搗毀了。
菲利普的全部財產加起來也賣不到三十英鎊,可是其中好多東西已伴隨他多年了。菲利普是個會治家的人,非常珍惜那些零星什物,因為那些零星什物都是他的財產呀。他只花了區區幾個錢,卻把這個家裝扮得漂漂亮亮的,又富有個性特征,因此他很為自己這個小小的家感到自豪。他神情頹喪地癱進了椅子里。他喃喃自語地問道,米爾德麗德怎么會變得如此心狠手辣。轉瞬間,一陣驚悸向他心頭襲來。他從椅子里一躍而起,三步并作兩步地奔進過道,那兒有一只盛放著他全部衣服的柜子。他急切地打開柜門,頓時松了口氣。米爾德麗德顯然把柜子給忘了,里面的衣服一件都沒動過。
他又回到起居室,再次看了看那混亂不堪的場面,茫然不知所措。他無心整理那堆廢品。屋里連一點吃的東西都沒有。他肚子餓得嘰哩咕嚕直叫喚。他上街胡亂買了點東西填了填肚子。從街上回到寓所時,他心情平靜了些。一想到那孩子,菲利普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他思忖著,不知那孩子會不會想念他,剛開始的時候,她也許會想他的,但是過了個把星期之后,怕是會把他忘得一干二凈的。啊,終于擺脫了米爾德麗德的胡攪蠻纏,菲利普暗暗額手慶幸。此時,他想起米爾德麗德,心中已沒有忿恨,有的只是一種強烈的厭倦感。
“上帝啊,但愿我這輩子再不要碰見米爾德麗德了!”他喟然一聲長嘆。
眼下,他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搬出這套房間。他決定第二天上午就通知房東太太,說他不再賃住這套房間了。他無力彌補這場損失,再說,身邊余下的幾個錢,只夠租個租金低廉的房間了。他巴不得趕快離開這套房間: 一來租金昂貴,他不能不為此犯愁;二來在這套房間里,米爾德麗德的影子無時不在,無處不有。菲利普一拿定了主張,不付諸行動,他總是心神不定,坐立不安。于是,第二天下午,他領來了一位做舊貨生意的經紀人。這位經紀人出價三英鎊,買下了那些被毀壞的和未被毀壞的家具什物。兩天之后,菲利普搬進了醫院對面的一幢房子。他剛進圣路加醫院那會兒,就賃住在這兒的。房東太太是個正正經經的女人。菲利普租了個頂樓臥室,她只要他每周付六先令的租金。臥室狹小、簡陋,窗戶正對屋背后的院子。此時,菲利普除了幾件衣服和一箱書籍以外,身邊別無長物。不過,菲利普對自己還能住上這間租金不貴的臥室,心里還是很高興的。
(張柏然、張增健、倪俊 譯)
【賞析】
毛姆的代表作——《人生的枷鎖》,已躋身于世界經典之作的行列。許多作家和文學評論家對這部小說推崇備至,認為它是一部融作家真摯感情、體現作家真實思想的感人之作,它以質樸無華的文體,出色地表達了一種深沉的甚至悲劇性的情感,給人留下坦率而真誠的印象。尤其是小說中的女性人物形象米爾德麗德——毛姆幾乎讓這個女性的形象承載了全部的惡,這是一個集中了淺薄、無情、貪婪、愚蠢等多種負面性格的女人。
可以說,米爾德麗德是小說中最具典型性的女性人物,代表了毛姆心目中可悲的“女惡魔”。小說的主人公菲利普·凱里是個有思想、有個性的青年,患有先天殘疾(跛足),性格孤僻、敏感、執拗。他自幼雙親亡故,在冷漠而陌生的環境中度過童年,進學校后,受到同學們的虐待;走向社會后,又在愛情上遭到殘酷打擊。經歷了眾多的折磨和苦難之后他尋求到了人生感情的真諦,在婚姻中找到了歸宿。菲利普的心路歷程是一個不斷尋求關心、關愛的過程。這個從小就失去雙親的孤兒在友誼、愛情和婚姻中不停地尋求著感情的寄托。在這樣的環境中,菲利普愛上了女服務員——米爾德麗德,她愛金錢、講虛榮、空虛、庸俗且人品頑劣。她雖然相貌平平而且待人冷淡,他卻被她所吸引。為了能夠挽救他們的所謂的愛情,菲利普忍受著常人不能忍受的精神上的痛苦和壓抑。雖然他意識到她不是一個值得他愛的女人,但他不能自拔,荒廢了學業。米爾德麗德最終淪落為一個街頭的賣笑女子。菲利普最后對她失去了興趣,也感到非常悲觀和絕望。
上述從作品原文中選取的第九十六章和九十七章的內容,主要敘述了菲利普已經對米爾德麗德絕望,正如他自己所說:“我想,這是因為我過去太愛你的緣故。我那股熱情都耗盡了……現在,每當我看見你,我就不能不聯想起埃米爾和格里菲思來。我自己也無法控制,我想,這興許是神經質吧。”所以,從菲利普這一男性視覺角度來講,他心中的米爾德麗德,此刻已經成為一個仆人、惡魔、陰謀家、騙子,他們倆的地位已經發生了顛倒。米爾德麗德終究還是當時男權社會的附屬品,她放棄了自主性,把自己看作是一具玩偶,她越來越不會去主動接觸世界,越來越不敢將自己肯定為有主見的自我,最終選擇了一條不歸路。
當米爾德麗德與菲利普之間的感情糾葛到了白熱化的階段,她與菲利普發生了激烈的爭吵后,她毀壞了菲利普房間里的所有東西,“房間里被弄得一塌糊涂,所有東西都被搗毀了”,“米爾德麗德沒留下片言只字,只留下這副爛攤子,以示其滿腔的憎恨”。從女性主義的角度出發,我們可以看出毛姆為我們濃縮了當時下層社會女性聲音的悲哀。她們以自己的方式闡釋著一種生活,一種社會,通過男性的視角訴說著她們自己的苦與樂、悲與喜、偉大與渺小、高尚與卑微。她們隱忍、墮落的背后隱藏著根深蒂固的男權思想和造成她們命運的社會根源。同時我們也可以看到一個男性作家對女性的同情和誤解。
作為一個下層女子,米爾德麗德可以在多次背叛菲利普之后又厚顏無恥地回到他的懷抱,而菲利普此刻給予她的僅僅是憐憫和同情,他的情欲和熱情已經被耗盡。米爾德麗德還是一如既往地表現出她的愚蠢、淫蕩和齷齪:“菲利普還沒來得及回話,她已穩穩當當地一屁股坐在他的腿上了”,“米爾德麗德一把抓起菲利普的手,在上面吻了個遍”,“她那雙笑眼是令人生厭的媚眼,從那里射出的猥褻的目光使他心里充滿了恐怖”。當初,菲利普對米爾德麗德一見鐘情,其實她原本就不是理想的對象,但米爾德麗德的高傲、冷漠、無禮和鄙視反而刺激了他瘋狂的愛欲,他變得沒有理性,沒有尊嚴,一邊罵著“沒禮貌的狗婆”,下決心再不去見她,一邊卻情不自禁地去看她,當再次受到冷遇,自己向自己保證,“今后再不來這兒了”,可到第二天鬼使神差地又來到米爾德麗德的面前。她的一舉一動左右著他,使他時而欣喜若狂,時而痛不欲生。這是種不對等的愛,每受一次折磨,他的愛也隨之上升一步,對自己的打擊也就加深一層。菲利普自從遇到米爾德麗德,自尊和自卑像兩條毒蛇一樣撕咬著他,而且他的生活也為此變得一團糟: 在醫學院的學業受到影響,遲到、曠課、不及格;提前花光了父母留下的遺產。更為重要的是,他連基本的判斷是非的能力都喪失了,米爾德麗德腳踩兩只船,對感情也極不嚴肅,拋棄了菲利普跟一個德國人結婚,有了身孕被丈夫甩掉,回過頭來又來找菲利普;菲利普不計前嫌,收留了她,并為她生產、養育孩子傾其所有,甚至欠下了債,但她竟又和菲利普的一個同學私奔,花光了菲利普的錢又來投靠菲利普,后來墮落為在街頭賣身的妓女。他明明了解米爾德麗德這些弱點和劣跡,卻又不能自已。深陷于痛苦的深淵,根本談不上幸福和快樂,帶給他的只有一個又一個災難。菲利普再一次見到她時,帶著孩子的她已經變成了一個妓女。菲利普同情她的遭遇,收留了她和她的女兒,但是對她的熱情已煙消云散,他只是給她們提供食宿,并沒有打算給她婚姻。所以當米爾德麗德試圖再次引誘他的時候,他拒絕了,并最終與她徹底決裂。菲利普外出工作時,米爾德麗德盛怒之下將菲利普的住處搗毀——所有的家具和菲利普珍愛的物品都被砸成碎片。在以后的日子里,菲利普又經歷了很多磨難。又一次見到米爾德麗德時,她再次墮落成了妓女并且身患重病,孩子也已經死去。可謂“煢煢孑立,形影相吊”。菲利普為她治好病后,勸她放棄這種職業,她卻執迷不悟,之后菲利普再也沒有見到過她。
小說中的米爾德麗德的塑造是最完整、最細致的,也是最震撼人心的。她素質低下,沒有教養,缺乏母性,且選擇了為世人所不齒的職業。她的一生是墮落的、悲慘的一生。但是分析一下她這些缺點,我們就發現她之所以會這樣,跟男性中心的社會有著密切的關系。米爾德麗德這樣的女性也不是天生墮落,而是當時社會的產物。從小就被剝奪了接受教育的平等機會使她素質低下。惡劣的生存環境、生存壓力使這個下層女子對金錢的追求遠遠大于做母親的歡樂。而她悲慘的結局,更是男權中心社會娼妓制度的犧牲品。
可以說,從菲利普的男性視角來看,她一無是處,是一個惡魔式的人物。她放縱情欲,不思進取,毫無傳統女性的優點。她是“一個處在時代交叉路口的女子”,“既沒有她母親的特點,又沒有她女兒的特點,是個被解放的奴隸,不知道自由的條件”。但是從女性主義的角度看,米爾德麗德墮落中也透著一絲高尚,她對感情的放縱也是對愛情的執著,只是在遭受多次打擊之后她才完全墮落。她也有她的自尊,她寧愿做妓女,也不愿再接受菲利普的憐憫,她的局限是男權社會一個弱女子的局限,是她對男權社會絕望的反抗。所以,雖然在男性話語環境中,她是令人不齒的惡魔,但是從女性主義角度看,她是一朵遭受惡劣環境摧殘的玫瑰。
毛姆記錄了米爾德麗德墮落的過程,展示了菲利普的內心世界,同時也以一個全知全能的視角闡釋并評論了米爾德麗德的行為和思想。他不但突出了這個女人令人不齒的一面——受情欲支配放棄道德,為求生存而不惜對他人和社會造成危害,也表達了他對這個深受男權中心社會影響的孤女的同情。毛姆的看法透著對女性的同情,但也打下了男權思想的烙印。他將米爾德麗德的不幸歸咎于社會,但同時又希望將她置于男人的保護之下,做一個玩偶式的女人。由此可以見出毛姆對女性問題的認識上的局限。
(王丹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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