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路易斯安那看見一棵櫟樹在生長,
它獨自屹立著,樹枝上垂著苔蘚,
沒有任何伴侶,它在那兒長著,迸發出暗綠色的歡樂的樹葉,
它的氣度粗魯,剛直,健壯,使我聯想起自己,
但我驚訝于它如何能孤獨屹立附近沒有一個朋友而仍能迸發出歡樂的樹葉,因為我明知我做不到,
于是我折下一根小枝上面帶有若干葉子,并給它纏上一點苔蘚,
帶走了它,插在我房間里在我眼界內,
我對我親愛的朋友們的思念并不需要提醒,
(因為我相信近來我對他們的思念壓倒了一切,)但這樹枝對我仍然是一個奇妙的象征,它使我想到男子氣概的愛;
盡管啊,盡管這棵櫟樹在路易斯安那孤獨屹立在一片遼闊中閃爍發光,
附近沒有一個朋友一個情侶而一輩子不停地迸發出歡樂的樹葉,
而我明知我做不到。
(飛白譯)
【賞析】
雖然在談到《草葉集》時,人們大多聞其黃鐘大呂之聲而感昂揚,然而,其中同樣感人至深的孤獨的激憤卻往往被人忽略。惠特曼的個性十分復雜,雖然他在生活的各個時期心理狀況變化很大,但是不少批評家和傳記作家所概括的“孤獨”,才是他根深蒂固的心理因素。英國作家卡彭特在惠特曼晚年與他作了兩次長談,得出結論說:“惠特曼在詩中贊頌流動的、完全溶解的氣質,可他本人常常不見得是河流,更多的是巖石。”其實,他自小就有著巖石般的執拗: 他不樂意從事單調的體力勞動,而傾心于海灘和做自己的白日夢,這種不考慮掙錢的舉止一直被父兄貶為“冥頑不化”;也由于這種巖石般的冷峻,他一直維護著自己精神和身體上的“純潔”,終身不娶;同樣也由于這種巖石般的孤傲,他畢生與波士頓派文人勢不兩立,在紐約文學界也是落落寡合。他雖然古道熱腸地結交了不少普通人——海濱的漁夫、渡船上的水手、醫院里的傷兵等等,卻沒有用自己男子氣概的愛尋得心靈的知音。他因此終生困擾于那如荒山曠野中的巖石般的孤獨之感,《我在路易斯安那看見一棵櫟樹在生長》,就是詩人一生孤獨和堅忍的寫照。
這首詩雖然描繪了詩人的孤獨之情,但卻迥然有別于歐洲傳統詩中那些傷感詩,他洋洋灑灑,十多行句子并不分段,一氣貫通,不是使人感到孤獨者的悲哀可憐,而是賦予人一種回腸蕩氣的悲愴的豪邁。我們從詩中可以看出,惠特曼雖然醉心于唯心的超驗主義,但始終沒有放棄對感官的經驗世界的把握,所以,他一方面使用寫性寫情的抽象詞匯,另一方面又十分注重使用寫實景實物的具體詞匯,表現出很強的駕馭文字的功力。一讀此詩,我們立刻就被那株披掛苔蘚、孤立曠野的櫟樹牢牢抓住,如此栩栩如生而又觸動靈魂的意象使我們難以釋懷。接著,詩人加進了“粗魯、剛直、健壯”等描寫性情的詞,使讀者從櫟樹的形象中體會到詩人自己的形象,達成了兩類詞匯、兩種形象的認同。這時,詩人進一步發展了櫟樹枝的象征意義: 男子漢的愛。讀者似乎能品味出櫟樹迸發出的歡樂的內涵——孤獨者若能給予他人“男子氣概的愛”,就會像孤獨的樹在幽暗中“閃爍發光”。詩人利用抽象和具象的詞所形成的張力,使心情和景物緊密貼合,互相映照,表現出詩人篤守“光榮的孤獨”的決心。此外,詩人兩次重復的“我明知我做不到”也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一方面表現了詩人篤守這種“光榮的孤獨”之不易,另一方面又顯然透露出詩人“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義無返顧地為人類奉獻“男子漢的愛”的堅忍和執著。
(李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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