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不明白；你我相愛之前

在干什么？莫非我們還沒斷奶，

只知吮吸田園之樂像孩子一般？

或是在七個睡眠者的洞中打鼾？

確實如此，但一切歡樂都是虛擬，

如果我見過，追求并獲得過美，

那全都是——且僅僅是——夢見的你。

現在向我們蘇醒的靈魂道聲早安，

兩個靈魂互相信賴，毋須警戒；

因為愛控制了對其他景色的愛，

把小小的房間點化成大千世界。

讓航海發現家向新世界遠游，

讓無數世界的輿圖把別人引誘，

我們卻自成世界，又互相擁有。

我映在你眼里，你映在我眼里，

兩張臉上現出真誠坦蕩的心地。

哪兒能找到兩個更好的半球啊？

沒有嚴酷的北，沒有下沉的西？

凡是死亡，都屬調和失當所致，

如果我倆的愛合二為一，或是

愛得如此一致，那就誰也不會死。

(飛白譯)

【賞析】

在《早安》一詩中，英國玄學派詩人多恩以典型的玄學派詩歌藝術技巧抒寫了愛的發現和愛的擁有。正因為多恩對傳統“破曉歌”所作的玄學的開拓，該詩不僅成為多恩早期著名的作品，也成了英國玄學派詩歌中的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

該詩盡管采用的是歐洲傳統文學中的“破曉歌”的形式，但其中所充滿的玄學的色彩，使得該詩經久耐讀。而且，在形式上具有后來被勃朗寧等詩人所繼承和發展的“戲劇獨白詩”的特性，未出場的戀人同時又具有含蓄的聽眾的身份，始終活躍在詩中，也使得詩歌有了普遍的意義。

《早安》全詩共分三個詩節。詩人在該詩中的第一詩節就著眼于抒寫相愛之前的人生意義和經驗的蒼白、單調和虛無。與傳統“破曉歌”中所普遍關注的“共度良宵”的短暫歡樂以及隨后的“依依惜別”的離愁等千篇一律的平凡敘述相比，多恩無疑是一位善于“在天文、航海、神話、金屬加工術等一切事實和體驗中提取意象和隱喻”的詩人，是一位有思想深度并且善于使讀者也使自己震驚的詩人。詩的開篇就直接表露了這種震驚：“我真不明白”(I wonder)。緊隨其后出現的“你我相愛之前/在干什么？”突出地否定了相愛之前的人生意義，從而將凌晨的蘇醒不僅理解為時間的更替，更是詮釋為生命的發現。接著，詩人用了“還沒斷奶”、“吮吸”、“睡眠”等詞，來表現了“成熟”與“不成熟”、“嬰兒生活”和“生命全面覺醒”之間的沖撞與對立。“七個睡眠者的洞”是一個典故，傳說埃弗索斯地方有七個青年，為了躲避羅馬皇帝狄希烏斯的迫害，藏入山洞，由于喝了魔酒，在洞中昏然沉睡了一百多年。詩人以此來寓指以前的生活只不過是一場夢幻，毫無意義。如果說有過什么歡樂，那也只是“吮吸田園之樂”，一種沒見過大世面的鄉下孩子所體驗的那種歡樂。如果說獲得過什么美，那也不是現實的美，而是虛無，而是夢幻，甚至連夢幻也只不過是預想中的戀人——夢中的你。

可見，玄學派詩人多恩此詩的一個重要特色是“巧智”(Wit)，即異中見同、寓莊于諧的才智。詩歌中說理辯論的成分顯然多于抒情的因素，一些明顯沒有關聯的觀念、思想、意象、典故等等，常常被玄學派詩人糅合在一起，構成一種“雙重思維”。而且，這種深層次的思維活動又與強烈的情感融為一體，從而達到感情哲理化、思想知覺化的效果。

除了“巧智”和“奇喻”(Conceit)等基本技巧，《早安》一詩的玄學的特征還表現在以微觀世界與宏觀世界的對比方面，正是這一對比，突出體現了17世紀玄學派詩人的獨特的宇宙觀和時間意識。

在《早安》的第二節，詩的著眼點是目光，兩個靈魂的蘇醒，說明的也就是愛的蘇醒，蘇醒后道過早安的雙方相互之間緊緊凝視，以前的如夢的人生經歷終于結束了，當他們睜開眼睛相互凝視時一定都感到震驚(開頭就出現過“wonder”一詞)，但這震驚的目光并非出自恐懼。那么出自于什么呢？多恩在接下來的詩句中作了回答： 出自于愛情，出自于愛情的發現和擁有。在蘇醒的戀愛者的目光中，微觀世界放大了，小小房間成了大千世界，愛情的私人空間值得探索，因為它擁有外部世界的一切價值，甚至有學者堅信，在多恩的這首詩中，“愛情的微觀世界比宏觀宇宙變得更為龐大、更為重要”，所以抒情主人公很自豪地說： 讓別人去遠游吧，而我們已經發現自己的世界了，不但是發現，而且是擁有。我們擁有一個世界，同時我自己也是一個世界，被你擁有。宏觀世界和微觀世界在此相互交織，詩人將無限放大的戀人所擁有的微觀世界與航海家所探索的宏觀世界相提并論，更是突出了“小宇宙”的存在、人生的意義和愛的發現。何況多恩對“發現”的興趣，與當時的時代脈搏是吻合的。因為16世紀和17世紀是人們在科學和地理兩個方面都極為關注探索的時代。這一發現理念通過詩人對“世界”、“輿圖”這些詞語的運用得到了充分的體現。同時，這一詩節指的是破曉，突出的是當他們從孩子般的沉睡中蘇醒過來的時候所產生的認識，所以，這一空間意識與周而復始的時間概念也是協調同步的。

第三詩節把這一新世界的奇喻繼續向前推進，同時進一步凝固第二詩節中出現的兩個戀人緊緊凝視的畫面。因為相互凝視時，各自的臉映現在對方的眼里，仿佛看見真誠的心終于找到了歸宿，而趨于寧靜。作者把這比作包含著自己的“兩個半球”，并且認為遠遠好于航海家們發現的環球。因為戀人的世界里沒有北極(意指嚴寒、暴風雪、冰封)、沒有西方(暗指日落西山、黑夜、下沉、死亡)。最后三句強調了愛情的強大力量和超越時空的永恒性。因為按照當時歐洲的醫學思想，死亡是人體內諸種元素調和失當所致，如果愛情的雙方如此和諧，達到了“兩個半球”的境界，達到了合而為一的等同的境界，那么就可以超越死亡了。作者以宇宙空間的球體意象的自然運動來與抒情主人公的情感世界發生關聯，從而更加烘托了情感的真摯、永恒與博大。詩中所表現出的能量、力度和氣勢也是普羅旺斯抒情詩之類的“破曉歌”所根本無法比擬的。

由此可見，作為英國玄學派詩歌中的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多恩的這首《早安》雖然繼承了歐洲傳統文學中的“破曉歌”的形式，但其中充滿了“奇喻”和“巧智”等玄學的色彩以及雙重思維，以及“將思維作為體驗的能力”，從而有了思想的深度。而且，該詩還以微觀世界與宏觀世界的對比以及蘇醒后靈魂互道早安的結構模式來對超越死亡、合而為一的理想的情感境界進行了獨到的玄學的詮釋和贊美。

(吳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