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蘇格蘭孤兒戴維為了家族的遺產(chǎn)去找叔父,卻被叔父誘拐到船上運往美洲當(dāng)奴隸。而船在海上觸礁沉沒,他孤身一人漂上荒島,又在叢林中目睹了一起謀殺事件,隨后被官兵當(dāng)作兇犯追捕。在逃亡路上,他巧遇同船的流亡者艾倫,兩人結(jié)伴而行,在蘇格蘭高地的荒山野地里度過了一段驚險的逃亡生活,最后回到他當(dāng)初被誘拐的地方,在朋友的幫助下用智謀從叔叔手中奪回應(yīng)得的財產(chǎn)。
【作品選錄】
第十七章 紅狐之死
第二天,亨德蘭先生給我找了一個人,他有一條自己的船,那天下午打算劃過林尼灣到阿平去捕魚。亨德蘭先生說服他帶上我,因為那人是他的一個教徒;這樣我就可以少走很多路,也省掉了我必須要坐的兩次公共渡輪的錢。
我們在快到中午時上路;天上烏云密布,只有零零落落的地方有陽光。這里的海水又深又平靜,水波不興;所以我必須親口嘗一嘗才能確信那水是咸的。兩邊的山都很高,崎嶇而荒蕪,在陰云籠罩下顯得漆黑、昏暗,但到處都有小溪流淌,在陽光照耀下泛著銀波。對于像艾倫一樣關(guān)心著這里的人來說,阿平的這個地方好像是一個貧困的鄉(xiāng)村。
只有一件事值得一提。我們動身后不久,陽光照在了一撮移動的猩紅色的東西身上,緊挨著往北去的水邊。那猩紅色就跟士兵的制服顏色一樣;不時地還傳來星星點點的火光和閃電,好像是太陽照在了明亮的鋼鐵上。
我問我的船老大,那是什么東西;他答道,他想那是從威廉要塞來的紅衣兵,要到阿平去對付那些可憐的佃戶。嗯,這對我來說是一個傷心的場面;我不知道這到底是因為我對艾倫的掛念,還是因為我心里的某種預(yù)知性的東西,雖然這只是我第二次看見喬治王的軍隊, 卻對他們沒一點好感。
我們終于靠近了列文湖進(jìn)口處的陸地,我請求讓我上岸。我的船老大(他是個誠實的人,一心只想著實踐對傳教士的承諾)很樂意送我去巴拉查利希;但是這樣就會離我的秘密目的地很遠(yuǎn),所以我就堅持不要,結(jié)果就在艾倫在阿平的老家萊特莫(也叫萊特沃,這兩種叫法我都聽到過)的樹林里上了岸。
這是一片白樺林,長在一個陡峭的、巖石叢生的山坡上,那座山高懸在湖上。那里有許多林中空地,以及長滿蕨類植物的山谷;中間是一條南北向的道路或者說是馬道,道路邊上是一個泉眼,我坐下來,吃起亨德蘭先生送的燕麥面包,想著自己的處境。
這里騷擾我的不僅是一大群蜇人的搖蚊,更討厭的是我內(nèi)心的疑慮。我該怎么辦,我為什么要去跟一個像艾倫那樣無法無天、可能成為殺人犯的人為伍,我可不可以表現(xiàn)得像一個更有理智的人那樣,按照我自己的指點,獨立自主地返回南方去,要是坎貝爾先生,甚至亨德蘭先生知道了我的愚昧和無禮會怎么想: 這些疑慮此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強(qiáng)烈地在我心里盤桓。
正當(dāng)我坐在那兒想著心事的時候,林中傳來人和馬的聲音;緊接著,在道路的一個轉(zhuǎn)角處,我看見了四個行人。這個地段的路高低不平,又很窄,那些人牽著馬魚貫而來。第一個是身材高大、紅頭發(fā)的紳士,一張專橫的、紅彤彤的臉,只見他氣喘吁吁,大汗淋漓,正用帽子當(dāng)扇子給自己扇著。第二個穿著一身體面的黑衣服,戴著白色的假發(fā)套,我正確無誤地猜出他是個律師。第三個是仆人,一部分服裝是格子呢的,說明他的主人是高地人,不是亡命之徒,就是政府的寵兒,因為穿格子呢是違反條例的。假如我更熟悉這些事情的話,我就會知道那格子呢是阿蓋爾(或坎貝爾)家族的專色。這個仆人的馬上擱著一個大手提箱,一網(wǎng)兜檸檬(用來釀潘趣酒的)掛在前鞍橋上;在那一帶,這是有錢的旅人常見的裝備。
至于那第四個人,就是那個殿后的,我以前見過他那樣的人,一下子就看出他是個治安警官。
一看見這些人,我馬上打定主意(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要跟他們一起去完成我的歷險;當(dāng)?shù)谝粋€人來到我身邊時,我從蕨叢里站起來,問他去奧查恩怎么走。
他停下來,看著我,似乎有點驚訝;然后轉(zhuǎn)向律師,“蒙戈,”他說,“很多人都會以為這是一種比兩只喜鵲都厲害的警告。我在前往杜阿羅的路上,你知道我去干什么;而這個小伙子從蕨叢里站出來,問我是不是去奧查恩。”
“格倫努爾,”律師說,“可不能拿這事開玩笑。”
此刻這兩人已經(jīng)來到我身邊,注視著我,另外那兩人落在后面一箭之遙的地方。
“你去奧查恩干什么?”格倫努爾的科林·羅伊·坎貝爾問道;他就是人們所謂的紅狐;我攔下來的就是他。
“找一個住在那兒的人。”我說。
“格倫斯的詹姆斯,”格倫努爾沉思著說,然后對律師說:“你覺得他正在集合他的人馬嗎?”
“不管怎么說,”律師說,“我們最好待在原地,等那些士兵來援助我們。”
“如果你是擔(dān)心我的話,”我說,“我既不是他的人,也不是你的人,而是喬治王的一個誠實的臣民,不欠任何人的,也不怕任何人。”
“喲,說得好,”國王的代理人答道,“但是請恕我冒昧地問一句,這個誠實的人大老遠(yuǎn)地從他的家鄉(xiāng)來這里干什么?他為什么要來找阿德希爾的兄弟?我得告訴你,在這里我是有權(quán)勢的。我是國王在這里很多地產(chǎn)的代理人,我的背后有十二個縱列的士兵。”
“我聽鄉(xiāng)下好多人在說,”我有點惱怒地說,“你這個人很難纏的。”
他依然盯著我看,好像心存疑慮。
“嗯,”最后他說,“你的話很大膽;不過我喜歡坦率的人。要是在別的日子,而不是今天,你問我到詹姆斯·斯圖亞特家該怎么走,我定會給你指路,并祝你順利。不過今天——唉,蒙戈?”他又轉(zhuǎn)身看著律師。
但是就在他轉(zhuǎn)身的當(dāng)口,山上打過來一槍;隨著砰的一聲響,格倫努爾倒在了地上。
“哦,我要死了!”他叫了好幾聲。
律師把他扶起來,抱在懷里,仆人站在那里,緊緊抓著他的手。此刻那個受傷的人用驚恐的眼睛一個個打量著大家,他的聲音有了令人傷心的變化。
“大家多保重,”他說,“我要死了。”
他試圖解開衣服,像是要看看傷口,但是他的手指在扣子上打滑。他長長地嘆了口氣,腦袋在肩上一晃,死了。
律師一句話也沒說,但是他的臉冷峻得像支筆,白得像個死人;那仆人哇的大聲哭了起來,像個孩子似的;而我則站在那里愣愣地注視著他們,驚恐萬狀。那個治安警官一聽到槍響就往回跑,催促那些士兵快趕過來。
最后律師把死人放倒在路上他的血泊里,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我相信正是他的動作讓我清醒過來;因為他剛把尸體放下,我就開始往山上爬,邊爬邊大聲叫道:“抓兇手!抓兇手!”
轉(zhuǎn)眼之間,我爬到第一個陡坡頂上,正當(dāng)我望見一部分空曠的高山時,只見那個兇手還在不遠(yuǎn)處奔逃。他是大個子,穿一件金屬扣子的黑外衣,帶著一把長獵槍。
“這兒!”我叫道,“我看見他了!”
聽我這么一喊,那兇手回頭匆匆看了我一眼,開始跑起來。眨眼工夫他就消失在了白樺林的邊緣;然后他又從遠(yuǎn)端跑了出來,我看見他像個猴子似的往上爬著,原來那個地方又陡峭起來;隨后他扎進(jìn)了一個山肩,我再也沒看見他。
我一直在跑著,往上跑了很遠(yuǎn),這時一個聲音叫我站住。
我已經(jīng)到了上層樹林的邊上,這會兒當(dāng)我停下回頭看時,我看見了腳下整個空曠的小山。
律師和治安警官就站在路上,朝我喊叫著,揮著手,要我回去;他們的左邊是端著火槍的紅衣兵,正魚貫地從下層樹林里艱難地走出來。
“我為什么要回去,”我叫道,“你們上來!”
“抓住那個小家伙賞十鎊!”律師叫道,“他是同謀。他來這里的目的就是跟我們說話,拖住我們。”
聽他這么一說(我聽得清清楚楚,雖然他是對那些士兵而不是對我說的),我不由得產(chǎn)生一種新的恐懼,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兒。不錯,生命處于險境是一回事,讓生命和人格去冒險是另一回事。再說了,這事來得這么突然,就像晴天霹靂一樣,我一下子蒙了,束手無策。
士兵們開始散開,其中一些跑起來,另一些端起槍瞄準(zhǔn)我;我依然站著。
“躲進(jìn)樹林里。”我身邊一個聲音說。
沒錯,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但我照辦了;就在我往樹林里躲的時候,只聽槍聲砰砰地響了起來,槍彈在白樺樹之間呼嘯而過。
我剛躲進(jìn)樹叢,就看見艾倫·布雷克站在那里,手里拿著一根漁竿。他沒跟我打招呼;當(dāng)時的確沒時間客套;他只說了句“過來!”就沿著山的邊上往巴拉查利希跑去;而我像頭羊似的跟著他跑。
此刻我們在白樺林里面奔跑;一會兒彎腰在山坡上低矮的小圓丘后面跑,一會兒在石楠叢中爬。那節(jié)奏實在枯燥極了: 我的心撞著肋骨,像要爆炸似的;我既沒時間思考,也喘不過氣來講話。我只記得我驚訝地看見,艾倫時不時地會挺直身子,回頭看看;每次這么做的時候,都會從遠(yuǎn)處傳來士兵們的歡呼聲和叫喊聲。
一刻鐘之后,艾倫停了下來,砰的倒在石楠叢中,朝我轉(zhuǎn)過身來。
“現(xiàn)在,”他說,“我給你說真的。為了你的性命,照我做的做。”
我們以同樣的速度,但更加小心地循著來時的路,往回越過山坡,只不過這回可能更高;直到最后艾倫一下子撲倒在萊特莫的上層樹林里,就是我原先發(fā)現(xiàn)他的地方,他躺在那里,臉埋在蕨叢里,像條狗似的大喘氣。
我腰酸頭暈,又熱又干的舌頭都從嘴巴里耷拉出來了,我躺在他的旁邊,像個死人似的。
第二十五章 在巴爾惠德
我們來到第一座屋子的門前,艾倫上去敲門,這里是高地的巴爾惠德山區(qū),我們這么做其實不太安全。這里沒有大的氏族的統(tǒng)治;隨著坎貝爾的層層逼近,很多小氏族、絕望的殘余分子以及被稱做“無族長的氏族”的人們,被趕到福斯河與泰斯河周圍的荒野里,在這里爭奪地盤。這里有斯圖亞特家族和麥克萊恩家族,也是為同樣的目的來到這里,因為麥克萊恩家族在戰(zhàn)爭中追隨的是艾倫的族長,跟阿平合二為一。這里還有麥克格雷格爾家族,他們是些上了年紀(jì)的、被放逐的、沒有名字、雙手沾滿鮮血的人。他們的口碑一向很壞,現(xiàn)在比以往更壞,他們不相信整個蘇格蘭的任何一方,任何一派。他們的族長,麥克格雷格爾的麥克格雷格爾,在放逐中;而他們在巴爾惠德的更直接的領(lǐng)袖叫詹姆斯·馬爾,是羅伯·羅伊的大兒子,正在愛丁堡城堡里等著受審;他們與高地人和低地人、與格雷厄姆、與麥克萊恩和斯圖亞特統(tǒng)統(tǒng)交惡;而艾倫,不管距離多遠(yuǎn),向來愿意幫朋友吵架,卻是從心里希望能夠避開他們。
我們的運氣很好;因為那是我們喜歡的麥克萊恩的一個人家,艾倫很受他們的歡迎,不僅因為他的名字,更因為他的聲譽(yù)。于是我一刻也沒耽擱地上了床,一個醫(yī)生被請來,他發(fā)現(xiàn)我病得很重。但是,不知道是因為他醫(yī)術(shù)高明呢,還是因為我年輕力壯,我在床上一動不動地躺了不到一個星期,隨后不出一個月,我就又能情緒高昂地上路了。
這期間艾倫始終沒有離開過我,雖然我常常逼他離開,的確,他固執(zhí)地留在這里,常常引得兩三個知道我們秘密的朋友大呼小叫。白天他藏在小樹林下面一個山洞里;晚上,當(dāng)海岸上沒有敵情的時候,他就會進(jìn)屋來看望我。我不用說看見他我是不是高興;麥克萊恩太太,我的女主人,對這樣一位客人真是照顧得無微不至;我們的主人叫鄧肯·杜,非常愛好音樂,家里有兩支風(fēng)笛,我蘇醒的時候,就像過節(jié)一樣,我們常常把夜晚當(dāng)成白天來過。
士兵們沒來找我們麻煩;雖然有一次有兩個連的軍隊以及一些龍騎兵從山谷底下走過,我躺在床上從窗子里可以看見他們。更讓人驚訝的是,連治安官都沒來找我,沒人來問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在那段令人激動的時光,我像置身于荒漠一樣,沒有人向我提任何問題。但是在我離開之前,巴爾惠德和鄰近地區(qū)所有的人都知道了我的存在;好多人到屋子周圍來探望,這些人(根據(jù)這個地區(qū)的風(fēng)俗)把消息在鄰里間廣為傳播。這會兒,緝拿告示也印出來了。其中一張就貼在我的床腳旁邊,我可以看見我的不太漂亮的肖像,以及用大寫字母印的殺死我的賞格。鄧肯·杜以及其他知道艾倫陪我來的人,無疑知道我是誰;其他很多人肯定會有猜疑。雖然我換了衣服,卻換不了年齡和相貌;低地十八歲的男孩在那些地區(qū)不太多,尤其是那個時候,他們肯定會把我跟緝拿告示聯(lián)系起來。這是最起碼的。另有一些人,哪怕就兩三個親近的朋友之間知道的一個秘密,早晚也會泄露出去;不過在這些族人之間,就算全鄉(xiāng)人都知道了,他們也會把秘密保守一個世紀(jì)。
只有一件事值得說說;那就是,羅賓·奧爾格來看我,他是那個臭名昭著的羅伯·羅伊的兒子之一。他被控挾持了巴爾弗朗的一名婦女(指控中說),強(qiáng)娶了她,因而遭到四方追捕;但是他出入巴爾惠德就像個紳士在他自家有圍墻的宅院里那樣閑庭信步。是他因為一語不合,就在耕犁旁開槍打死了詹姆斯·麥克萊恩;然而他走進(jìn)他的死敵的屋子,就像一個推銷員走進(jìn)一家客棧一樣。
鄧肯及時通報了我那個人是誰; 我們彼此關(guān)切地對視著。各位應(yīng)該明白,當(dāng)時艾倫快要來了,這兩人可是對頭; 而要是我們派人送信或發(fā)信號的話,那肯定會引起像麥克格雷格爾家族這樣惡名在外的人的懷疑。
他進(jìn)來后顯得非常客氣,但儼然置身于下等人之中;他脫下帽子向麥克萊恩太太致意,隨即又把它扣在頭上跟鄧肯說話;這么自以為得體地擺足了架子之后,才來到我的床前向我點點頭。
“我聽說,先生,”他說,“你叫鮑爾弗。”
“別人叫我戴維·鮑爾弗,”我說,“請吩咐。”
“我也要告訴你我的名字,先生,”他答道,“不過這名字近來有點受到攻擊;或許我這么說就夠了: 我是詹姆斯·馬爾·德魯蒙德或麥克格雷格爾的親弟弟,那個名字你肯定聽說過的。”
“對,先生,”我說,有點兒驚慌;“我還聽說過你的父親,麥克格雷格爾-坎貝爾。”我坐起來,在床上朝他點頭;我覺得最好要對他表示敬意,萬一他為自己有這么個亡命徒做父親而感到驕傲呢。
他也朝我點頭。“但是我來這里是想說,先生,”他接著說,“在四五年的時候,我的哥哥招集了一部分格里格拉人,組成六隊為正義的一方作戰(zhàn);一個外科醫(yī)生跟我們氏族一起行軍,他治好了我哥哥在普雷斯通潘斯沖突中被打斷的腿,他是個紳士,跟你完全同姓。他是巴斯的鮑爾弗的兄弟;假如你跟那位紳士有任何一點說得過去的親戚關(guān)系的話,我就讓我自己和我的人聽從你的吩咐。”
各位要記得,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家譜,比一條叫花子的狗都不如;不錯,我的叔叔曾經(jīng)吹噓過我們一些重要的親戚,但沒有一個跟眼下這個目的有關(guān)系的;我沒別的選擇,只好丟臉地承認(rèn),我無可奉告。
羅賓簡短地說,他很抱歉打擾了我,然后轉(zhuǎn)過身去,一句告辭的話都沒說,就向門口走去,我聽見他跟鄧肯說,我只是個“沒有親戚的鄉(xiāng)巴佬,連自己的父親都不認(rèn)識”。聽到這些我非常氣憤,也為自己的無知感到羞愧,但我還是止不住露出微笑,畢竟這么個受到法律追究的人(三年后他果然被絞死了)對故交的后人都這么好。
就在門口,他遇見了進(jìn)屋來的艾倫;兩人都往后退了一步,像兩條陌生的狗似的看著對方。這兩人都不是大個子,但好像都有特別強(qiáng)的自尊。各自佩帶著劍,腰部一動,劍柄就完全露出來,這樣就能迅速握住,抽出劍刃。
“我想你就是斯圖亞特先生吧。”羅賓說。
“不錯,麥克格雷格爾先生,這可不是一個可以被侮辱的名字。”艾倫答道。
“我不知道你在我的地區(qū),先生。”羅賓說。
“我只知道我在我的朋友麥克萊恩的地區(qū)。”艾倫說。
“這個問題有點棘手,”對方答道,“兩種說法都行。但是我想我愿意聽到你是個靠劍打天下的人。”
“除非你生來就是個聾子,麥克格雷格爾先生,否則你會聽到更多,”艾倫說,“在阿平我可不是惟一能使劍的人;就在前幾年,當(dāng)我的同鄉(xiāng)和族長阿德希爾,在跟一個與你同姓的紳士說話的時候,我可從沒聽說麥克格雷格爾占了上風(fēng)。”
“你是說我的父親嗎,先生?”羅賓說。
“嗯,我不會覺得奇怪,”艾倫說,“我說的那個紳士有個不好的習(xí)慣,老要把坎貝爾和他的名字連在一起。”
“我父親是個老人,”羅賓答道,“這種比拼不公平。你我作為對手才算是旗鼓相當(dāng),先生。”
“我正是這么想的。”艾倫說。
我的身子已經(jīng)一半爬出了床,鄧肯守在那兩個好斗的人身邊,隨時準(zhǔn)備拉架。但是當(dāng)艾倫那句話說出口之后,那就是最后的機(jī)會了;鄧肯臉色有點白,奮力地擠到兩人中間。
“先生們,”他說,“我在考慮一件完全不同的事情。這是我的風(fēng)笛,你們兩位自稱是風(fēng)笛手。關(guān)于你們兩位誰吹得最好一直有著爭執(zhí),現(xiàn)在是解決這個爭執(zhí)的好機(jī)會。”
“怎么樣,先生,”艾倫依然對著羅賓說,他的眼睛一刻都沒離開過他,羅賓也一樣,“怎么樣,先生,”艾倫說,“我想我聽到過一些這方面的傳言。你是不是像人們說的那樣,喜歡音樂?你是風(fēng)笛手嗎?”
“我可以吹得像麥克瑞蒙一樣!”羅賓叫道。
“這話說得夠大的啊。”艾倫說。
“我還說過比這更大的話呢,”羅賓答道,“那是在更強(qiáng)的對手面前。”
“試一試就知道了。”艾倫說。
鄧肯·杜連忙拿出他的兩支風(fēng)笛,這可是他的主要家當(dāng),并在客人們面前放上一只羊肉火腿和一瓶他們稱做阿托爾麥片糊的飲料,是用陳威士忌加濾過的蜂蜜和甜奶油,按照正確的順序和比例,放在一起慢慢攪拌而成。那兩個冤家的爭斗依然在一觸即發(fā)的關(guān)頭;但是他們在泥炭火爐的兩邊坐了下來,顯得非常禮貌。麥克萊恩敦促他們嘗嘗他的羊肉火腿和“妻子麥片糊”,提醒他們說他妻子是阿托爾人,她做的甜食遠(yuǎn)近聞名。但是羅賓根本不把主人的殷勤好客當(dāng)回事。
“我要提醒你注意,先生,”艾倫說,“我已經(jīng)將近十個小時沒吃面包了,那可比喝不上蘇格蘭的任何一種麥片糊還要糟糕啊。”
“我不會占這種便宜的,斯圖亞特先生,”羅賓答道,“吃吧,喝吧;我跟著你。”
每人吃了一小塊羊肉火腿,向麥克萊恩太太敬了一杯麥片糊;接著,經(jīng)過一大堆客套之后,羅賓拿起風(fēng)笛,吹了一支非常輕快的舞曲。
“哎,吹得好。”艾倫說,從對手手里拿過風(fēng)笛,先是用跟羅賓同樣的方式吹了一支同樣的舞曲,然后變起了花樣,在接著吹別的曲子的時候,加上了一整段裝飾音,這是風(fēng)笛手所喜愛的,也就是所謂的“顫音”。
羅賓的吹奏很動聽; 艾倫更是讓我陶醉。
“吹得不錯,斯圖亞特先生,”對手說,“但是你的顫音技巧太差了。”
“我!”艾倫叫道,血涌到了臉上,“你撒謊。”
“那你就承認(rèn)吹風(fēng)笛比賽你輸了吧,”羅賓說,“要不要把風(fēng)笛換成劍呀?”
“說得好,麥克格雷格爾先生,”艾倫答道,“同時(特別強(qiáng)調(diào)這個詞兒),我收回剛才說你撒謊的話。我請鄧肯主持公道。”
“說實話,你不必請任何人主持公道,”羅賓說,“你自己就是個比巴爾惠德的任何一個麥克萊恩都好得多的法官: 千真萬確,作為一個斯圖亞特,你是個非常值得尊敬的風(fēng)笛手。把風(fēng)笛給我。”
艾倫把風(fēng)笛給了他;羅賓先是模仿艾倫的吹奏,然后糾正了他的一些變奏,好像他記得非常清楚。
“哎,你真有音樂天賦。”艾倫郁悶地說。
“現(xiàn)在你自己評判一下吧,斯圖亞特先生。”羅賓說。他從頭吹奏起那些變奏,這次吹奏從頭至尾充滿了新意,具有強(qiáng)烈的獨創(chuàng)性和情感,裝飾音的吹奏那么嫻熟,給人十分奇妙的遐想,我都聽呆了。
這會兒的艾倫,臉色發(fā)黑,火燙,他坐在那兒咬著手指,像一個被深深冒犯的人。“夠了!”他叫道,“算你會吹風(fēng)笛——你就吹個夠吧。”他像是要站起來。
但羅賓只是伸出手去,像是請他安靜,開始吹起一支節(jié)奏緩慢的變奏曲。曲子本身很美,吹奏得也很典雅;但是此外這還是一支對阿平·斯圖亞特和艾倫喜愛的一個族長有特別意義的曲子。第一段音符剛出來,他的臉色就變了; 隨著節(jié)奏變快,他好像在位子上變得坐立不安; 沒等曲子奏完,他的怒氣就全消了,此時他心里只想著音樂。
“羅賓·奧爾格,”吹完后他說,“你是個偉大的風(fēng)笛手。我沒資格跟你在同一個王國吹奏。天哪,你毛皮袋里的音樂比我腦袋里的音樂還要多!盡管我預(yù)先警告過你,我始終認(rèn)為我可以用冷冰冰的劍再跟你一比高低——但我覺得這不公平!我不忍心亂砍亂劈一個像你這樣能吹奏風(fēng)笛的人!”
于是這場爭斗就此結(jié)束;整個晚上大家盡情喝酒,輪流吹笛;天色大亮,在羅賓想到上路之前,他們早已酩酊大醉了。
(張建平譯)
注釋:
羅伯·羅伊,蘇格蘭高地的亡命英雄,英國著名作家司各特曾有長篇小說《羅伯·羅伊》(中譯本名為《紅酋羅伯》)描寫他的事跡。
麥克瑞蒙,蘇格蘭民間傳說中的吹風(fēng)笛高手,其故事被寫成小說和歌劇。
蘇格蘭高地男子穿正式服裝時系在褶裥短裙前的一種袋子。
【賞析】
斯蒂文森是蘇格蘭人,對蘇格蘭有著極深的感情。他常把英格蘭與蘇格蘭關(guān)系上許多重大歷史事件作為他的歷史小說的背景,在這方面,他的貢獻(xiàn)堪與司各特相提并論。
因此,不了解蘇格蘭的相關(guān)歷史,我們恐怕就不能很好地理解《誘拐》這部小說。
1745年詹姆士二世的孫子查理·愛德華王子潛回蘇格蘭,正式糾合復(fù)辟勢力準(zhǔn)備用武力奪回喬治第二繼承的王位。1746 年在庫洛頓與英軍進(jìn)行決戰(zhàn)時全軍覆沒,復(fù)辟以徹底失敗而告終。戰(zhàn)爭的發(fā)動者斯圖亞特王朝的后裔查理·愛德華逃亡法國。大量的蘇格蘭平民則被趕出自己的家園,遷徙他方,被禁止穿本民族服裝和吹本民族樂器。還有一些人被運往那時還十分荒涼的北美大陸做奴隸。在庫洛頓戰(zhàn)役前后,英格蘭與蘇格蘭的關(guān)系是相當(dāng)復(fù)雜的。蘇格蘭的社會制度與生產(chǎn)力一直比英格蘭落后,特別是北部的高地地區(qū)。雖然早在1707 年,安妮女王時代的英國政府就正式宣布英蘇合并,但英格蘭統(tǒng)治階級并不能平等地對待蘇格蘭人,而是把蘇格蘭看成原料基地和廉價勞動力來源,因此蘇格蘭人對跟英格蘭合并是反感的,高地人則反感更深。這種深刻的民族矛盾與階級矛盾,再加上不同的社會結(jié)構(gòu)(高地人實行部落制度)與宗教信仰(高地人一般信仰舊教,英格蘭人則信仰英國國教),使整個局勢處于一觸即發(fā)的狀態(tài),而以查理王子為首的舊蘇格蘭貴族地主正是利用人民的反英情緒意圖保持落后的部族制度與恢復(fù)舊貴族特權(quán)。
《誘拐》的故事發(fā)生在庫洛頓戰(zhàn)役之后,確切地說是發(fā)生在蘇格蘭大起義失敗六年后的蘇格蘭。作品中無論是自然風(fēng)光還是高地居民的奇風(fēng)異俗、民族服裝和樂器,都洋溢著濃郁的蘇格蘭風(fēng)情。
小說采用了封合式的敘述結(jié)構(gòu),以第一人稱“我”作為敘述者,用虛擬的自傳體形式,在小說開始講述了“我”與叔父的矛盾,中間的主體部分圍繞著“我”和艾倫在海上的歷險和陸地上的逃亡事件展開,最后在“我”和叔父的矛盾得到解決時結(jié)束。
故事的進(jìn)展十分活潑、生動,尤其在人物性格的刻畫上著色豐富,清澈透明如柔和的音樂。戴維(即“我”)是個出身良好,受過正規(guī)教育,信仰上帝的輝格派,品行中有著許多閃光的地方。從小說一開始,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天真、淳樸、機(jī)智的蘇格蘭低地少年,在離開家鄉(xiāng)時充滿了對外面世界的渴望,盡管在后來一系列事件中遭遇了諸多不幸和磨難,他卻從來沒有放棄過自己的信仰,仍然保持著高尚的品格,比如對友誼、賭博、飲酒和撒謊的態(tài)度。
關(guān)于這一點,在《紅狐之死》這一章中表現(xiàn)得特別突出,紅狐貍科林拿著英王喬治的任命書經(jīng)管蘇格蘭高地的土地,并弄來一批“紅衣服”(指英國軍隊)、律師、法律文書來給自己撐腰,在家鄉(xiāng)作威作福,欺壓窮人。這些“皇家的寵兒”用陰謀詭計奪走自己同胞的土地,讓自己的同胞貧窮饑餓,流落他鄉(xiāng),高地人民對他們痛恨無比。可是當(dāng)紅狐貍被殺后,有人卻驚慌失措,命族人燒文件、埋衣服,甚至不惜親自告發(fā)自己的親族朋友艾倫并出重金通緝他以洗刷自己。戴維則自始至終站在了他的朋友艾倫一邊,他有多次機(jī)會可以擺脫艾倫,回到家鄉(xiāng)拿回屬于自己的財產(chǎn),甚至還可以直接告發(fā)艾倫來證明自己的清白,但他沒有這樣做,而是自己背黑鍋,在罕無人跡的山區(qū)里,野獸出沒的灌木林中,騎兵遍布的荒原上,冒著生命危險陪著艾倫逃亡。而在逃亡過程中,戴維飽受情感和信仰的煎熬。如前所述,戴維是個有良知的輝格派,在當(dāng)時的歷史背景下,和艾倫在一起,就意味著要超越自己的信仰,從內(nèi)心接受一個對抗英王的約克黨人作為自己的朋友。在這兩個月的時間里,對于戴維而言,既是肉體上磨煉的過程,又是在勇敢、正義、友善和卑鄙、無恥、貪婪這兩種截然不同的人性中識別、判斷和成長的過程。如果說《金銀島》中的吉姆還是個帶有孩子氣的沖動的少年形象的話,《誘拐》中的戴維的形象則成熟多了,在人性深度的挖掘方面大大高明于前者,這也正是《誘拐》這部小說被譽(yù)為最佳成長小說之一的深層次原因。
艾倫是小說真正的主人公。他是一個復(fù)辟派,又是一個真正的俠士,在蘇格蘭與英格蘭錯綜復(fù)雜的民族矛盾中充當(dāng)了一個深得蘇格蘭高地人心而又違反歷史潮流的角色,所以他遭到英國政府的追捕而又受到蘇格蘭部族人民的保護(hù)。艾倫的性格和命運是在上述這一特殊的民族和歷史背景下形成的。他智勇雙全,可是卻無法為祖國和人民效力,他本來可以叱咤風(fēng)云,可是卻過著亡命之徒的生活。他的不幸遭遇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當(dāng)時蘇格蘭許多優(yōu)秀人物的命運。
艾倫是斯蒂文森全部作品中創(chuàng)造得最為成功,也是最受讀者喜愛的人物之一。他豪爽、樂觀,可是并不魯莽;他鋤強(qiáng)扶弱、打抱不平,富有同情心。他有豪俠的一面,也有細(xì)膩溫情的一面,在與戴維流亡的過程中,他處處像一個長兄那樣照顧著戴維。艾倫身上也有弱點,但在對待自己的弱點時艾倫也沒有失去光明磊落的英雄本色。例如艾倫在流亡途中與蘇格蘭有名的風(fēng)笛手羅賓之間的風(fēng)笛比賽,艾倫一開始對自己的本領(lǐng)很自信,瞧不起羅賓,但是當(dāng)羅賓吹了一曲又一曲之后,美妙的音樂終于打動了他,他便真心誠意地服輸。可以說,這些細(xì)節(jié)把蘇格蘭人的民族習(xí)俗和民族性格都鮮明地表現(xiàn)出來了。
蘇格蘭風(fēng)笛最早是從古羅馬軍隊流傳到英倫三島的,所以風(fēng)笛并非蘇格蘭的專屬,只是出于歷史的原因,才賦予了它特殊的情結(jié)。蘇格蘭風(fēng)笛的聲音既悲愴又悠揚(yáng),好像訴說著他們永遠(yuǎn)忘不掉的恥辱,以及向往安寧自由生活的心聲。
最后要再提一下的是,《誘拐》中的雙人冒險的模式給后世作家很大的啟迪,馬克·吐溫的《哈克貝里·芬》就深受其影響。
(左巍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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