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右任設宴
9月6日這一天不僅是毛澤東神清氣爽的一天,也是毛澤東非常繁忙的一天。上午,毛澤東與孫俍工進行了晤談,下午還和柳亞子有個約會,而中午則要出席于右任的招待午宴。所以,從孫俍工的寓所出來,汽車便迅疾地在孫俍工的目光中絕塵而去,毛澤東和周恩來、王若飛驅車奔向于右任的官邸。
說起于右任,現在的朋友們未必知道很多,但是說起一首詩,很多中國人卻是非常熟悉的,這首詩是這樣寫的: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
望我大陸;
大陸不可見兮,
只有痛哭!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
望我故鄉;
故鄉不可見兮,
永不能忘!
天蒼蒼,野茫茫,
山之上,國有殤!
這首詩正是于右任的大作。2003年3月18日,溫家寶總理在一次會見中外記者時曾動情地誦讀過這首哀歌,并稱其為“震撼中華民族的詞句”。這首詩是于右任在1962年1月24日所作,是于右任滯留孤島,思念大陸的一首千古絕唱。越到晚年,于右任思鄉之情越殷,越是覺得報國無門,越是盼望祖國的統一,他的許多詩作都可以作為明證。作完這首詩,兩年又九個多月之后,他帶著難以瞑目的遺憾,走完了自己生命的歷程,與世長辭了。
其實,于右任并不是到了臺灣之后壯志難酬,才產生愛國情懷、思鄉之苦的,他是在年輕的時候就立志救國救民的。綜觀于右任的一生,曾經三次出亡日本,而第一次在東京會見孫中山,加入同盟會,可以說是他人生的重要轉折。孫中山醞釀第一次國共合作時,他駁斥反對派的陳詞濫調,認為“合則兩益,離則兩傷”;“西山會議派”主張與共產黨分裂,于右任以“道不同不相為謀”而拒之;盧溝橋事變發生以后,全國上下二次國共合作的呼聲甚高,蔣介石舉棋不定,暗地里分別征求元老顯要意見,找到了于右任,他慷慨陳詞,曉以大局……歷史的一幕幕,隨著時間的消逝而融入遠方的蒼穹。
于右任曾在一首自況詩中這樣說自己:“名儒名將兼名士。”這并不是吹牛,這是不假的。
1907年,于右任在上海創辦《神州日報》,始于此,從《民吁報》、《民呼報》到《民立報》,于右任以民國報界先鋒的形象出現于世人的眼前。他在《民立報》發刊詞中這樣說道:“有獨立之言論,始有獨立之民族。”他批判的鋒芒已直指封建專制的清王朝。后來,《民立報》在辛亥革命中發揮了重要的輿論導向作用。于右任本人則贏得了“先生一支筆,勝過十萬毛瑟槍”的美譽。早年,于右任還書從趙孟,后又改攻北碑,精研六朝碑版,在此基礎上將篆、隸、草法入行楷,獨辟蹊徑,中年變法,專攻草書,參以魏碑筆意,自成一家。自鴉片戰爭以來,清廷腐敗,國力漸衰,中華民族受到列強侵略。他所以喜歡魏碑,是因為魏碑有“尚武”精神,有粗獷豪放之氣。他懷有一種憂國憂民的意識,以圖喚起中華民族的覺醒。這從他寫的一首詩中可以得到反映:“朝臨石門銘,暮寫二十品,辛苦集為聯,夜夜淚濕枕。”否則,如果只是臨習書法,是無須“夜夜淚濕枕”的。他曾說過,“有志者應以造福人類為己任,詩文書法,皆余事耳。然余事亦須卓然自立。學古人而不為古人所限。”他正是這樣,博擷約取,以個人審美原則取舍,形成了自己的行書、楷書,得以在千載書史上“卓然自立”,形成了雄豪婉麗,沖淡清奇的書法風格。
到了晚年,他的草書進入到出神入化的境界,字字奇險,絕無雷同。在他的筆下,將草書熔章草、今草、狂草于一爐,時呈平穩拖長之形,時而作險絕之勢,時而與主題緊相粘連,時而縱放宕出而回環呼應,雄渾奇偉、瀟灑脫俗、簡潔質樸,給人以儀態萬千之感,做到筆筆隨意,字字有別,大小斜正,恰到好處,使他在書法上成為一代宗師,日本朋友稱他為“曠代草圣”。是為“名儒”。
所謂“名將”是指他擔任陜西靖國軍總司令一事。
1917年,于右任回陜領導靖國軍,轟轟烈烈打了幾個硬仗。北洋軍閥糾集八省聯兵十萬之眾壓向陜西,于右任獨撐危局,與之對壘。部將楊虎城以數千人與直軍十倍兵力激戰于武功、扶風、大王居等地,于右任親率炮兵增援,身先士卒,扭轉戰局,然而護法戰爭終告失敗。“茫茫前路無歸處,暮風秋雨江上舟”——中國的出路究竟在哪里?他期盼一個新中國的出現,其實勝于他自己的生命。為了它,他甚至可以奉獻自己的熱血、青春,乃至全部才智。
于右任去臺灣后雖然還擔任著“監察院”“院長”的高官,但實際上已經淡然政治,無所作為了,既不打老虎,也不拍蒼蠅。更多的時間是“游于藝”,不過是吟吟詩、寫寫字而已。可以說,這就是他所自況的“名士”了。
晚景中的于右任,經常一個人在書房中獨坐。“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獨坐中聽那黃昏的雨聲——感舊、凄涼;懷鄉、清愁。一個黃昏挨著過去,挨著過去了,又是一個黎明。每日,他煮一壺茶,握一卷書。困了,即在椅子上打盹兒,而手中的那卷線裝書卻滑落于地,那是一個老人寂寞的寫真。
寂寞之中他只好在枯坐中搜索記憶,在記憶的最深處尋找:流過家門前的那一條渭河是那樣渾濁,涇河與渭河合流時清濁是那樣分明;春天已經到了,山坡上風吹草低,牧羊兒追逐羊群的笑聲,從一個山坡飛向另一個山坡;秋夜的月,很瘦也很冷,掛在門前的樹杈上,月光映著燭光,染白了老伴的烏發,愁緒三千丈,一針一線密密縫,都縫進了布衣、布襪……記憶如昨,故鄉遠隔,只有思念伴陪著他的黃昏獨自愁。
打盹兒中,他沒有“黃粱美夢”,卻皆是“莊周夢蝶”,不知是自己化作蝴蝶,還是蝴蝶化作了自己,東南西北,四處漂泊。農歷七月底八月初,該是孟秋了,“桂花留晚色,簾影淡秋光”,西南的桂花就是開得遲,園中賞桂還不到時候呢。來重慶談判的毛澤東住在張治中的桂園,兩次來于公館,第一次沒碰上,第二次又來了,他便邀請毛澤東吃了便飯。除了主客毛澤東、周恩來、王若飛,作陪的還有張治中、邵力子、張群、葉楚傖。席間,為避嫌疑,不談政治只談詩。于右任是詩人,毛澤東也是詩人,詩心一點,從來相通。一闋《沁園春·雪》,傳頌山城,傾倒眾人。于右任說:“結句‘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氣吞千古。”毛答:“若何‘大王問我:幾時收復山河?’啟發人意之深也。”
于是,兩人拊掌大笑,舉座皆歡。怎么又回到重慶了?他一盹醒來,揉揉眼,發覺自己又是一夢,舊夢。今宵夢醒何處?不是“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的長江重鎮,也不是“勁櫓雙催渡河急,一夜狂風到海邊”的黃河邊城,卻是“料得年年腸斷處”的臺灣,曉風殘月下的孤島。一切恍如昨日,一切又恍如隔世。
于右任是近代民主革命的先驅、同盟會的前輩、國民黨的元老,而且是民國報界的先鋒人物、國共合作的有力推動者、政論家,是著名詩人,是沉雄博大的一代書法大師。本來,按照他父親臨終的遺囑:“望汝作世上一個讀書人。”他應該是皓首窮經于儒學的,然而,生逢亂世,山雨欲來,這樣一個時代特征,注定了他坎坷不平的人生道路。
于右任是毛澤東的老相識,1936年,美國記者埃德加·斯諾在延安采訪毛澤東的時候,毛澤東曾經說到《民力報》:
當我在長沙的中學讀書時,我第一次讀到報紙,報名“民力”,是一份民族主義派的革命報紙,里面有刊載著反抗滿清的廣州起義及在一個湖南人領導下的七十二烈士就難的情形。我讀了以后,極為感動,并發現《民力》里面充滿了有刺激性的材料,同時我也知道了孫中山的名字和同盟會的會綱。
這份被毛澤東稱為“民力”的報紙就是于右任主編的《民力報》。1924年1月,國民黨在廣州舉行了有共產黨參加的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毛澤東、于右任都參加了這個著名的會議。會上,毛澤東當選為組織部的秘書,中央候補執行委員;于右任當選為中央執行委員,并擔任執行部的工人農民部長。這樣,他們之間少不了有一些往來。后來二人分別到國民黨上海工作部工作,彼此就有了更多的接觸。
這次來重慶和談于右任也是非常關注的,畢竟和毛澤東有著一段難得的交往,而且在國民黨內部,于右任也是一個著名的左派人物,對共產黨還是比較同情的。談判期間,蔣介石在與毛澤東幾番會談后,深感自己不是毛澤東的對手,怕談判完了“放虎歸山”,遂起了冒天下之大不韙的邪念,想軟禁毛澤東,但又怕由此而失信于天下,“有礙國府聲譽”。周恩來聽到此消息后,親自拜訪國民黨元老于右任和愛國名將馮玉祥,懇請他們力諫蔣介石。于右任還是重交情的,他和馮玉祥一起去拜見了蔣介石,于右任對蔣介石說道:“蔣先生邀請毛澤東赴渝共商國是,九州盡知其誠。然現在外界竟有微詞,謂先生有軟禁毛澤東之意。這種傳聞不僅于和談有礙,而且有損先生聲譽,為正視聽,余等準備通過報界,予以辟謠,澄清事實,不知此舉妥否?請先生定奪。”
蔣介石聽了,知道這是于右任與馮玉祥使的軟刀子,十分惱怒,但又不好發作,于是道:“明人不做暗事,謠言不攻自破,中正為國為民之心,神人共知,請二位先生及其他黨國要員,不必介意道聽途說。”
蔣介石迫于各界壓力,又考慮到國內外形勢,只得打消了軟禁毛澤東的想法。
毛澤東也非常熱愛書法,也喜歡吟詩填詞,毛澤東一生的墨跡,應當說基本上是三種形式:首先是文章草稿、文件批閱、書來信往、題字題詞,第二種是他手書的自作詩詞,再就是手書古代詩詞。毛澤東以博大的胸懷、雄放的性格、隨意的筆情書寫的書法作品,往往是恣肆跌宕、灑脫無羈、自然天成,亦能讓人體會出他超然的特質。首先是他承傳廣博、積淀厚重,雖然他的著作中未見專論書法的篇章,但是他給秘書田家英的一封關于書法的信,便頗為引人矚目。毛澤東給田家英寫道:“將已存各種草書字帖清出給我,包括若干拓本(王羲之等)、于右任千字文及草訣歌”,又寫道:“向故宮博物院負責人一詢,可否借閱那里的各種草書手跡若干,如可,應開單據,以便按件清還。”從中我們看到毛澤東精研王羲之和于右任的書法,但并不滿足于此,還要繼續研讀,并欲借閱原作研讀。他從王羲之、于右任的書法中廣泛吸收,對張旭、懷素書法的深切穎悟,形成了他筆驚風雨,落紙云煙,獨特狂放的草書風范。
正是如此,共同的書法興趣、吟詩賦詞的雅好使毛澤東和于右任比較談得來,也許是惺惺惜惺惺吧,一位年輕有為的共產黨人和一個民族革命的國民黨元老結成了忘年之交。
晚年的于右任
1945年8月28日,毛澤東到重慶的時候,毛澤東和周恩來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于8月30日由山洞林園出發赴城內拜訪于右任,卻趕上于右任因公外出,未能見面。當天晚上,張治中在桂園為毛澤東舉行宴會,并邀請于右任、孫科、鄒魯等人前來參加。毛澤東和于右任這才久別重逢。自1924年在上海一別,二十一年未曾謀面,今天相逢大家都感到十分欣慰,世事滄桑,他們彼此之間應該有很多要交流的思想,但是苦于人多嘴雜,宴會上毛澤東和于右任彼此并沒有進行深入的交談。畢竟兩個人處于不同的陣營之中,深入交談的時機尚不成熟。
9月3日下午,毛澤東再一次來到于右任的官邸,彼此交換了一些意見,共敘了二十多年的友誼。但是,毛澤東時間比較緊,大家仍然沒有來得及暢談。
9月6日,于右任設午宴招待毛澤東、周恩來、王若飛,并邀請張治中、邵力子、丁維汾、葉楚傖等人作陪。席間,因主人于右任和主賓毛澤東都擅長詩詞,二人的話題自然轉到了詩詞方面。
因為毛澤東到重慶帶來了《沁園春·雪》這首詞,于右任也首先談到了這首詞。毛澤東沒有想到,于右任竟然知道自己的這首詞。其實,彼此對對方的創作成果都比較關注、感興趣。于右任在宴席上極力贊賞毛澤東的這首詞,他品評了一番之后,微笑著說:“結句‘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氣吞千古。”毛澤東對于右任的詩詞創作也是了解的,曾經讀過他的一首《越調·天凈沙》。這首小調是于右任參觀成吉思汗陵墓時所賦,毛澤東欣賞小調中憂國憂時的情懷,所以也能很熟悉地背誦此詞,至于毛澤東從何處得到于右任的這首小令,卻無從考證。
于右任的散曲《越調·天凈沙》如下:
興隆山畔高歌,曾瞻無敵金戈。遺詔焚香讀過。大王問我:幾時收復山河?
毛澤東聽了于右任對自己詞作的贊賞,也不否認,引用于右任《越調·天凈沙》中的一句,調侃地說:“若何‘大王問我:幾時收復山河?’啟發人意之深也。”
于右任聽了毛澤東的贊賞當然高興,大笑:“哪里!哪里!潤之過獎了。”
……
聽了二人的對話,席上的人都在輕松的氣氛里歡笑起來,二人也撫掌而笑。
由此我們可以知道,毛澤東的《沁園春·雪》不僅在共產黨方面已經廣泛流傳,其時在國民黨一方也已經被很多人所熟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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