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婦詩
唐代思婦詩主要包括閨怨詩和宮怨詩兩大類型。閨怨詩按主人公的身份不同,可以細分為征人婦、商人婦、游子婦和宦婦四類;宮怨詩的主人公則主要指宮廷女子,兩者之間既有區別也有聯系。據統計唐代閨怨詩有600多首,作者190多位;宮怨詩有400~500首,作者150余位。擅長寫思婦詩的大家有王昌齡、李白、劉長卿、戴叔倫、白居易、元稹、張祜、王建、劉禹錫、張籍、李賀、杜牧、李商隱、韋應物、曹鄴、皮日休、杜荀鶴等。宮怨詩濫觴于《詩經·小雅·白華》,正式出現于西漢班婕妤失寵于漢成帝而作的《怨歌行》;閨怨詩則起源于《詩經》中關于征人思婦的描寫,如《衛風·伯兮》《豳風·東山》等。兩者相比較,閨怨詩的發展線索更為清晰,在唐以前已出現了不少佳作。如《古詩十九首》中的《行行重行行》《青青河畔草》《明月何皎皎》《客從遠方來》,魏晉時期曹丕《燕歌行》,梁朝江淹《征怨》、蕭紀《閨妾寄征人》,陳朝江總《閨怨篇》,隋朝薛道衡《昔昔鹽二十首》等。宮怨詩雖起于漢代,卻是興于唐代,期間跨度很大,雖然六朝樂府中也有一些宮怨詩佳作,如《班婕妤》《玉階怨》《長門怨》《長信怨》(宋郭茂倩《樂府詩集》),但為數過少,成就也不高。這是由于六朝特別是梁、陳以來,宮體詩對宮怨詩的沖擊造成的。宮體詩同樣以女性作為描寫對象,但詩風浮靡輕艷,多有不健康的色情描寫,在一定程度上模糊和含混了宮怨詩的思想內容,桎梏了宮怨詩的發展。“宮體”“宮怨”雖是差之毫厘,卻謬以千里,宮體詩多描寫女性的姿色容貌,有時甚至瀕于褻玩;而宮怨詩則側重描寫女性心理,表現她們的幽怨、悲哀、無奈,有時候還別有寄托。直到“唐初四杰”與陳子昂高舉“風骨”“興寄”兩面旗幟,提倡樸質、剛健詩風,王昌齡、李白等人才自覺地走出了以宮怨詩創作反對宮體詩風的路子,用聞一多先生的話來說就是實現了“宮體詩的自贖”。在唐代思婦詩現實主義精神干預下,盛唐以后宮體詩就逐漸銷聲匿跡了,而思婦詩卻大放異彩。
唐代思婦詩的一個重要特征是多有寄托。這是因為思婦詩可借對愛情悲苦的婦人心理的描寫,抒發詩人的人生感慨、自身際遇、宦海沉浮的失意和幽憤。唐代思婦題材詩歌具有明顯的象征意義——社會底層的知識分子的命運堪比宮女、閨婦,他們的政治理想往往依托君王的賞識才能實現,這是儒家三綱五常倫理道德在政治關系上的體現。舊時代女子的地位處于社會最底層,屬于弱勢群體,她們遵行的三從四德造成了她們的悲劇命運,正如白居易詩中所說的“人生莫作婦女身,百年苦樂由他人”(《太行路》);她們無法掌控自身的命運,同樣,出身寒門的詩人在時代環境的打壓下,人格遭到扭曲,政治上屢受挫折。這樣的悲苦和無奈與女性的心境很容易契合,因此唐代的思婦詩相當一部分有所寄托。特別是歷代廣為傳誦、經久不衰的一些題材,如《昭君曲》《長門怨》《班婕妤》等,更是如此。據宋人薛仲邕的《李白年譜》和近人詹锳先生的《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考證,李白的《于闐采花》《妾薄命》《怨歌行》《邯鄲才人嫁為廝養卒婦》等都是其被放離之后的寄托之作,傷感色彩較為濃重;另據趙昌平先生《盛唐北地士風與崔璟李頎王昌齡三家詩》考證,王昌齡的八首宮怨詩——《春宮曲》《西宮春怨》《西宮秋怨》《長信秋詞》等,均是其遭南貶后的有所寄托的作品。唐代詩人都具有高度的社會和時代責任感,表現出熱忱、急迫、強烈的報國明志的情感,這種情感只有人類天生的、最自然、最強烈、最無法抑制的男女之情才可與之比擬,除此以外沒有任何一種情感可以與之相媲美,所以詩人們借用摧心斷腸的男女愛情表達報國無門、懷才不遇的幽憤之意。
以上我們可以看到,在思婦詩中有相當一部分的詩歌是有“比興寄托”,或是影射了自身不幸遭遇,或是對當朝政治的辛辣諷刺,或是表達一種男女平等的進步思想。總之,它在描寫婦人的離情別緒之外,暗含深意,有所寄托。下面我們將從思想現實價值、“比興”藝術手法、獨特審美價值等三方面對思婦詩的“興寄”特征進行深入分析。
一、思婦詩的“興寄”內容及社會現實價值
以男女情愛為描寫主題的思婦詩中,有不少諷刺上層統治者腐朽,揭示政治仕途險惡、黑暗的作品,體現了思婦詩深刻的思想和現實價值。例如,崔顥的《邯鄲宮人怨》《孟門行》,王翰的《飛燕篇》,李白的《中山孺子妾歌》,白居易的《陵園妾》《上陽白發人》,韓翃的《漢宮曲二首》,劉禹錫的《秋扇詞》《團扇歌》《阿嬌怨》,李商隱的《宮妓》等。
陵園妾,顏色如花命如葉。命如葉薄將奈何,一奉寢宮年月多。年月多,時光換,春愁秋思知何限。青絲發落叢鬢疏,紅玉膚銷系裙慢。憶昔宮中被妒猜,因讒得罪配陵來。老母啼呼趁車別,中官監送鎖門回。山宮一閉無開日,未死此身不令出。松門到曉月裴回,柏城盡日風蕭瑟。松門柏城幽閉深,聞蟬聽燕感光陰。眼看菊蕊重陽淚,手把梨花寒食心。把花掩淚無人見,綠蕪墻繞青苔院。四季徒支妝粉錢,三朝不識君王面。遙想六宮奉至尊,宣徽雪夜浴堂春。雨露之恩不及者,猶聞不啻三千人。三千人,我爾君恩何厚薄。愿令輪轉直陵園,三歲一來均苦樂。(白居易《陵園妾》)
上陽人,上陽人,紅顏暗老白發新。綠衣監使守宮門,一閉上陽多少春。玄宗末歲初選入,入時十六今六十。同時采擇百余人,零落年深殘此身。憶昔吞悲別親族,扶入車中不教哭。皆云入內便承恩,臉似芙蓉胸似玉。未容君王得見面,已被楊妃遙側目。妒令潛配上陽宮,一生遂向空房宿。宿空房,秋夜長,夜長無寐天不明。耿耿殘燈背壁影,蕭蕭暗雨打窗聲。春日遲,日遲獨坐天難暮。宮鶯百囀愁厭聞,梁燕雙棲老休妒。鶯歸燕去長悄然,春往秋來不記年。唯向深宮望明月,東西四五百回圓。今日宮中年最老,大家遙賜“尚書”號。小頭鞵履窄衣裳,青黛點眉眉細長。外人不見見應笑,天寶末年時世妝。上陽人,苦最多。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兩如何!君不見昔時呂向《美人賦》,又不見今日上陽白發歌!(白居易《上陽白發人》)
白居易在此篇作小序中云:“托幽閉喻讒遭黜也”,直接地將宮怨詩的寄托之意標榜出來。詩歌內容表面上是為遭讒責罰的宮女鳴屈,實際上是為被奸佞中傷而貶謫流放的官員伸冤,同時表達對自己處在此險惡的政治環境下的遭遇的擔憂。陳寅恪先生在其《元白詩箋證稿》中認為,此篇所寄慨者極可能是永貞元年竄逐的八司馬,他說:“則以隨豐陵葬禮,幽閉山宮,常不令出之嬪妾,喻隨永貞內禪,竄逐遠州,永不量移之朝臣,實一一切合也。惟八司馬最為憲宗所惡,樂天不敢明以豐陵為言。復借被讒遭黜之意,以變易其辭,遂不為后人覺察耳。又太行一篇所論,與此篇頗有關涉,讀者幸取而參閱之。”很明顯,《陵園妾》是以幽閉宮女暗喻遭黜逐的朝臣。又有《太行路》一首,詩序曰:“借夫婦以諷君臣之不終也。”詩中言道:“左納言,右納史。朝承恩,暮賜死。行路難,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覆間”,使詩人不住感嘆“不獨人間夫與妻,近代君臣亦如此”。陳寅恪先生分析道:“韋執誼流貶于憲宗即位之年,距樂天作詩之時甚近。……樂天此篇之作,或竟為近慨崖州之沉淪,追刺德宗之猜刻,遂取以諷刺元和天子耶?”白居易借宮怨詩批判諷刺封建社會普遍存在的“伴君如伴虎”的政治現象,指出人治社會中僅依靠皇帝個人的好惡決定整個國家的命運,然而君心難以揣測,這導致官場中各股政治勢力的斗爭顯得格外激烈殘酷。又如宮怨詩《上陽白發人》,詩中通過對宮女身世的具體描寫,把唐代天寶以來選入宮中的宮女的悲慘遭遇的來龍去脈清清楚楚予以交代,直刺君王的淫樂,直斥楊妃的禍國。詩人在詩下直注:“天寶五載,楊貴妃專寵,后宮無人復進幸矣。六宮有美色者,輒置別所,上陽是其一也。貞元中尚存焉。”可謂一針見血,毫不諱隱。此外,張籍、王建、元稹、白居易等人所作的許多宮怨詩均如此。尤其是白居易名篇《長恨歌》、元稹《連昌宮詞》中直諷唐明皇寵幸楊貴妃而導致荒淫誤國,筆鋒辛辣、犀利,寄托意味明顯。難怪宋人洪邁在《容齋隨筆》中感慨地說:“唐人歌詩,其于先世及當時事,直辭詠寄,略無避隱。至宮婪嬖昵,非外間所應知者,皆反復極言,而上之人也不為罪。如白樂天《長恨歌》諷刺諸章,元微之《連昌宮詞》,始末皆為明皇而發。”
另有劉禹錫《團扇歌》《秋扇詞》《阿嬌怨》,詩人皆借思婦詩含蓄吞吐。其中除了寄寓自身的仕途失意之感以外,還諷刺了當權者的黑暗腐朽統治,更揭示了政治仕途的險惡環境。如:
團扇復團扇,奉君清暑殿。秋風入庭樹,從此不相見。上有乘鸞女,蒼蒼蟲網遍。明年入懷袖,別是機中練。(《團扇歌》)
莫道恩情無重來,人間榮謝遞相催。當時初入君懷袖,豈念寒爐有死灰。(《秋扇詞》)
《團扇歌》借新扇換舊扇、新人換舊人,披露和諷刺了封建政治中普遍存在的“一朝天子一朝臣”的現象。詩中團扇所侍奉的“君”,喻指以天子為首的當權者;“別是機中練”的“新團扇”則喻指他們所培植的新的政治力量。全詩言微而意深,除了寄托報國無望的感慨,還為自己受挫折的政治生涯、受壓抑的生活處境進行了一番隱喻性的解釋和宣泄。同時,詩人直指上層統治者反復無常的丑惡嘴臉,反映了當時的新舊政治勢力輪番交替爭斗的險惡環境。《秋扇詞》似有總結“永貞革新”失敗的經驗之意,更借“人間榮謝遞相催”“豈念寒爐有死灰”傳達出了官場政治斗爭的殘酷和激烈。
又如李白《中山孺子妾歌》,詩人從退守長信宮的班婕妤、廢囚長門宮的陳阿嬌、成為“人彘”的戚夫人身上,預感到自己將遭遇團扇見棄的命運,詩人借不同宮人的命運抒寫著自己越來越兇險的政治境遇。崔顥《邯鄲宮人怨》云:“同時侍女見讒毀,后來新人莫敢言”,《孟門行》云:“諛言反復那可道,能令君心不自保”,均借美人遭妒被黜等宮怨題材暗喻仕途的險惡。如劉長卿《昭陽曲》:“昨夜承恩宿未央,羅衣猶帶御衣香。芙蓉帳小云屏暗,楊柳風多水殿涼。”《唐詩箋注》評其:“此因昨夜而感今夕,見歡會不長,景色頓異,而君恩難恃,怙寵莫驕,言外有婉諷意。”(清代黃叔燦輯《唐詩箋注》)借后宮“君恩難恃,怙寵莫驕”告誡朝堂上恃寵得志的小人、奸佞,不要太過得意忘形,需知君心難測,政治路途“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再如韓翃《漢宮曲二首》:“駿馬繡障泥,紅塵撲四蹄。歸時何太晚,日照杏花西。繡幕珊瑚鉤,春開翡翠樓。深情不肯道,嬌倚鈿箜篌。”歷代詩評都認為此詩是諷時之作,《批點唐詩正聲》評其:“詩本言駿馬驕冶,何謂《漢宮曲》耶?漢時韓嫣、董賢蘭諸侯游冶,出入宮掖,類多矜飾,故此雖似言馬,實諷刺時事也”;《唐詩解訓》言:“托言于漢,寄刺于時”;《匯編唐詩十集》云:“唐云:賦宮廷實事,微有刺譏”。又如,李商隱《宮妓》,《唐詩解》曰:“此以女寵之難長,為仕宦者戒也。居綺麗之宮,競纖腰之態,自謂得意矣,然歡不敝席,嘗起君王偃師之怒”;《李義山詩集箋注》云:“朱鶴齡引馮班云:此詩是刺也。唐時宮禁不嚴,托意偃師之假人,刺其相招,不忍斥言,真微詞也”;《李義山詩集輯評》中紀昀曰:“托諷甚深,妙于蘊藉”,這些皆點明了此詩具有現實諷刺意味。
二、思婦詩的“比興”藝術手法
思婦詩的“比興”藝術手法特色可以從“男子作閨音”代言體,獨特比喻、象征等兩個方面進行論述。
(一)“男子作閨音”代言體
所謂“男子作閨音”,即詩歌的抒情主人公是宮女、閨婦,但是詩歌的實際作者卻多為男性,宮女、閨婦的愁思怨情、感傷別離皆由須眉男子捉刀。這種“越俎代庖”的獨特詩歌現象,源于《詩經》及《楚辭》中的香草美人的“比興”傳統。就思想內容而言,借用人理倫常的夫妻關系比喻君臣關系,其根本目的在于寄托詩人對君臣遇合、自身際遇的感慨。宮女、閨婦的感情失意與寒士們的政治失落在情感體驗上有著共同之處,自然使詩人有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身世之感,于是借用君妃關系、夫妻關系寄寓君臣遇合。
1.男女之思喻君臣遇合
宮怨詩是以后宮女子這一特殊群體為主要描寫對象的,她們命運悲慘、不能自主,一旦入宮遠離親人,便永遠地被投入深不可測的后宮,要面臨的是望寵、得寵、失寵,還要面對來自周遭的怨妒,她們生活的環境相當險惡,好比出身寒門的詩人們懷抱理想,來到政治旋渦的中心,希望一展抱負,但往往只有依托君王的賞識才能發揮才能。清人陳沆曾說:“放臣棄婦,自古同情。守志貞居,君子所托”(《詩比興箋》卷三);陳廷焯的《白雨齋詞話》卷一中也說:“寫怨夫思婦之懷,寓孽子孤臣之感。”所以,君臣關系成為了寒士實現政治理想的關鍵因素,“男子作閨音”藝術表現往往就以其作為切入點。
如張九齡《自君之出矣》:“自君之出矣,不復理殘機。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清人王堯衢認為:“此以閨情比臣子之思君亦猶是耳。”時值宰臣的張九齡與李林甫在是否任用牛仙客的問題上發生了爭執,最終李林甫獲得玄宗的信任。開元二十四年(736年),張九齡被貶荊州,而這首詩正寫于此時。詩歌表面上寫思婦懷念未歸的丈夫,實際上是借閨婦之口道出了自己被貶荊州后對君王的思念。俞陛云評道:“曲江乃唐時賢相,元宗若用其言,安有漁陽之變。此殆為李林甫所讒罷相后而作,借閨怨以寓忠愛之思。已過三五良宵,此后清輝夜夜,有缺無盈,見明良遇合,更無余望,較衣帶日以緩,思君令人老等句,語婉而意尤悲。迨元宗遣宮祠祭,已悔莫追矣。”又如,杜牧《秋夕》:“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街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唐詩摘鈔》評其:“敖清江云:落句即牛女會合之難,喻君臣際會之難。”令狐楚《思君恩》:“小苑鶯歌歇,長門蝶舞多。眼看春又去,翠輦不經過。”俞陛云分析曰:“凡作宮閨詩作,每借物喻懷,詞多幽怨。”徐有富分析曰:“令狐楚為中唐重臣,在政治斗爭中幾上幾下,或在中央當官,或在地方任職。此詩當作是作者被貶外地后,寫他渴望獲得重用的感受。”以上諸詩皆句句字真情切,深情綿綿,表達了詩人忠君愛國的君臣之義,猶如屈騷之風。
2.男女之思寓身世感慨
男子作閨音,寓身世感慨,只是在寄托情感和思想內容上與前者有所不同,而在具體的藝術表現手法上與前者并無太大差異。“君臣遇合”的寄托內容側重于對建功立業的期盼,在政治情感上以積極的因素為主;“感懷身世”則側重于懷才不遇的幽憤心境的表現,在情感上以消極失落成分為主。
王昌齡是男子代閨音,寄托身世感慨的第一人。王昌齡一生自負才高,然而卻屈志難伸,落魄收場,所以詩人在幽憤郁悶之際,寫了很多孤憤不平的宮怨詩,借用“深情幽怨,意旨微茫”(沈德潛《說詩晬語》)的宮怨詩,曲折地表達詩人內心復雜的思想和情感。如《長信秋詞五首》《春宮曲》《西宮春怨》《西宮秋怨》等。
昨夜風開露井桃,未央前殿月輪高。平陽歌舞新承寵,簾外春寒賜錦袍。(《春宮曲》
西宮夜靜百花香,欲卷珠簾春恨長。斜抱云和深見月,朦朧樹色隱昭陽。(《西宮春怨》)
芙蓉不及美人妝,水殿風來珠翠香。誰分含啼掩秋扇,空懸明月待君王。(《西宮秋怨》)
王昌齡屢次提及詩歌的興寄功能,如舊題王昌齡《論文意》中說:“皆須身在意中,若詩中無身,即詩從何來?若不書身心,何以為詩?是故詩者,書身心之行李,序當時之憤氣。氣來不適,心事或不達,或以刺上,或以化下,或以申心,或以序事,皆以中心不決,眾不我知。”(《詩格》卷上)這些觀點體現于他的宮怨詩創作之中。因為詩人的遭遇與命鎖深宮的紅顏女子們有頗多相似之處——一個花容月貌、青春年少,卻不得自由深鎖后宮,妄度美好年華;一個才高氣盛的有志才俊,卻壯志難酬。二者在心里都懇切地盼望著上層統治者的垂青,莫辜負自身的才華才情,但卻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癡情望寵的宮人反被棄之冷宮,求功名心切的詩人反屢遭貶謫。難怪明人敖英評其:“唐人作宮詞,或賦事,或抒怨,或寓諷刺,或其人負才報志不得于君,流落無聊,托此以自況。”(明代李樊龍輯,袁宏道校,《唐詩訓解》)
詩人李白也常寫思婦詩,以男子作閨音,寄托身世之悲。
長相思,在長安。絡緯秋啼金井欄,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嘆,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長天,下有淥水之波瀾。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長相思,摧心肝。(《長相思》)
《唐詩解訓》評其:“千里不忘君,可為孤臣泣血。”(明代李樊龍輯,袁宏道校,《唐詩解訓》)
錦水東北流,波蕩雙鴛鴦。雄巢漢宮樹,雌弄秦草芳。寧同萬死碎綺翼,不忍云間兩分張。此時阿嬌正嬌妒,獨坐長門愁日暮。但愿君恩顧妾深,豈惜黃金買詞賦。相如作賦得黃金,丈夫好新多異心。一朝將聘茂陵女,文君因贈白頭吟。(《白頭吟》)
《唐詩別裁》評其:“太白詩固多寄托,然必欲事事牽合,謂此詩指費王皇后事,殊支離。”
又如《于闐采花》《妾薄命》《怨歌行》《邯鄲才人嫁為廝養卒婦》:
于闐采花人,自言花相似。明妃一朝西如胡,胡中美女多羞死。乃知漢地多明珠,胡中無花可方比。丹青能令丑者艷,無鹽翻在深宮里。自古妒娥眉,胡沙埋皓齒。(《于闐采花》)
《唐宋詩醇》卷三評其:“沉淪不偶之士如明妃者,自古不乏,若林甫當國而云野無遺賢,則賢不肖之易置者眾矣。即白之受譖于張洎,所謂入宮見妒,固其宜也,結語峭甚,可謂嘆絕。”
漢帝重阿嬌,貯之黃金屋。咳唾落九天,隨風生珠玉。寵極愛還歇,妒深情卻疏。長門一步地,不肯暫回車。雨落不上天,水覆難再收。君情與妾意,各自東西流。昔日芙蓉花,今成斷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妾薄命》)
安旗注云:“此亦借宮怨而抒其在朝失意之情。太白供奉翰林期間,為文學侍從,不過以其艷詞麗句博取君王歡心而已,謂之‘以色事他人’亦其宜矣。”
十五入漢宮,花顏笑春紅。君王選玉色,侍寢金屏中。薦枕嬌夕月,卷衣戀春風。寧知趙飛燕,奪寵恨無窮。沉憂能傷人,綠鬢成霜蓬。一朝不得意,世事徒為空。鹔鸘換美酒,舞衣罷雕龍。寒苦不忍言,為君奏絲桐。腸斷弦亦絕,悲心夜忡忡。(《怨歌行》)
蕭士赟評曰:“此詩雖宮怨之體,然寄興深遠,怨而不誹,深得《國風》之遺意歟。”安旗注曰:“太白此篇蓋借宮人以自傷,必遭讒被疏后所作。”
妾本崇臺女,揚蛾入丹闕。自倚顏如花,寧知有凋歇?一辭玉階下,去若朝云沒。每憶邯鄲城,深宮夢秋月。君王不可見,惆悵至明發。(《邯鄲才人嫁為廝養卒婦》)
蕭士赟評曰:“此詩太白既黜之作也。特借此發興敘其睽遇之始末耳。然其辭意眷顧宗國,系心君王,亦得騷之遺意歟?”
據詹锳先生考證,以上四首詩皆是李白被放逐之后的寄托之作。李白曾因才華出眾被玄宗征召入京,本有治世之志卻被“賜金放還”。這一上一下的命運變遷使詩人的感情觸動很大,宮廷內部的鉤心斗角、得蒙君恩的患得患失,使他感受到了政治上的壓抑和失落。《于闐采花》《怨歌行》中,以明妃、宮女驕妒爭寵的遭遇影射詩人遭到嫉賢妒能的小人排擠后的幽憤;《妾命薄》《邯鄲才人嫁為廝養卒婦》中,借失寵的阿嬌、下嫁的才人抒發自己想重沐君恩的渴望和君臣難遇的失落。
此外,王勃《秋夜長》、裴交泰《長門怨》、薛能《吳姬十首》、皇甫冉《秋怨》、王建《宮詞一百首》也是以男子作閨音,抒身世之悲的代表作品:
秋夜長,殊未央,月明白露澄清光,層城綺閣遙相望。遙相望,川無梁,北風受節南雁翔,崇蘭委質時菊芳。鳴環曳履出長廊,為君秋夜搗衣裳。纖羅對鳳凰,丹綺雙鴛鴦,調砧亂杵思自傷。思自傷,征夫萬里戍他鄉。鶴關音信斷,龍門道路長。君在天一方,寒衣徒自香。(王勃《秋夜長》)
《唐詩選脈會通評林》評其:“周珽曰:懷遠自傷之詞,乃托閨婦之情,以寫其意。”(明代周敬、周珽輯,陳繼儒等評點)
自閉長門經幾秋,羅衣濕盡淚還流。一種蛾眉明月夜,南宮歌管北宮愁。(裴交泰《長門怨》)
明人朱之蕃分析道:“此交泰下第時所作,首二句久困場屋,‘一種蛾眉’喻同懷才蕓,‘月夜’喻同遇清時,末句喻其登第下第不同。”(《詩法要標》卷二《宮詞詩法》)
滴滴春霖透荔枝,筆題箋動手中垂。天陰不得君王召,嚬著青蛾作小詩。(薛能《吳姬十首》其三)
清張震注云:“余觀薛能《吳姬》詞凡八首,皆以女自喻,古詩多有此體,如《妾薄命》之類是也。蓋能早負才名,自謂當作文字官,及為將,常快快不平,因賦詩以見意。此詩乃矜其少日才望盛,而其不平之意,隱然見于言外。”(元代楊士弘編《唐音》)
長信多秋氣,昭陽借月華。那堪閉永巷,聞道選良家。(皇甫冉《秋怨》)
《唐人萬首絕句選評》評其:“長信凄涼,只有昭陽恩寵,而使更選良家,亦永閉永巷而已。寓意深遠,絕作也。”俞陛云也評:“長信則秋草叢生,昭陽惟月華遙望。永巷沉淪,方嗟命薄,忽聽又選良家,沉沉宮禁,誤盡嬋娟,他時類我者,不知幾輩。推己及人,相憐相恤,能無長太息耶!”
樹頭樹底覓殘紅,一片西飛一片東。自是桃花貪結子,錯教人恨五更風。(王建《宮詞一百首》其九十)
明人鐘惺《唐詩歸》云:“王建宮詞,非宮怨也,此首微有怨意,然亦深。”《唐詩摘鈔》評其:“語兼比興,宮人必有先幸而后棄者,故用此體影其事。”《唐詩選脈會通評林》注云:“周敬曰:比而興也。用情用調,不拘拘掩襲宮詞舊套子。意新奇,詞清脆,前無古人。”
早被嬋娟誤,欲妝臨鏡慵。承恩不在貌,教妾若為容?風暖鳥聲碎,日高花影重。年年越溪女,相憶采芙蓉。(杜荀鶴《春宮怨》)
元人方回稱該詩:“譬之事君而不遇者”,清人黃生也說:“此感士不遇之作也。……借入宮之女為喻,反不若溪中女伴,采蓮自適,亦喻不求聞達之士,無名場得失之累也。”
(二)比喻、象征
唐代思婦詩善于運用借古喻今、對比反襯、比喻象征等比興藝術手法,將有所寄托的內容表達出來。如唐人常常將漢代武帝皇后陳阿嬌的故事引入宮怨題材,這就是借古喻今的典型事例。阿嬌情感上的得寵、失寵,盼望、失落,就是一名寒士出身的知識分子在政治仕途中浮浮沉沉的真實寫照。以漢代阿嬌為描寫對象的思婦詩共有300余首。李白的《妾命薄》也講述了漢武帝時期陳皇后阿嬌的故事,通過金屋藏嬌、萬千寵愛集一身與打入冷宮、獨守空閨的前后對比,不免使人聯想到詩人征召赴京之初春風得意與后來遭讒被冷落的前后落差,體味到詩人心中志不得伸的種種酸楚。其他物象的比喻象征更是別有寄托思婦詩的慣用手法,如思婦詩中的團扇意象、促漏意象。
宮怨詩中的團扇是紅顏薄命、美人失寵的象征,在詩人筆下,它們成為了詩人懷才不遇、沒沉下僚、苦悶幽憤的象征物。唐朝詩人寫宮怨詩時,常常寫到秋扇,唐詩中以團扇為描寫對象的詩歌有75首。詩中用秋扇被棄來比喻君恩之中斷,借宮女的苦悶生活,表達詩人懷才不遇、志不得托的幽憤心境。如杜牧的《秋夕》就用扇子這個道具,反映了失意宮女的孤獨生活和凄涼的心情。“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牛織女星。”扇子本是夏天用來煽風取涼的,到了秋天,扇子就沒有什么用了。詩人讓這位宮女手中拿著一把秋扇,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的,說明她是一位失寵的宮女。失寵的宮女百無聊賴,只能仰望著天河兩旁的牽牛星和織女星,感嘆自身的命運不濟。王昌齡的《長信秋詞》(其三)也有“且將團扇共徘徊”的句子,《西宮秋怨》中也有“卻恨含情掩秋扇”的句子,這兩句中所含有的“團扇”“秋扇”都是運用典故說明宮女的失寵。再如,劉禹錫《團扇歌》《秋扇詞》等,失寵的宮女恨自己像秋扇一樣被棄,一方面寫出了宮女可憐的愿望和可悲的命運,一方面也表現出封建君王的冷酷無情、薄幸寡恩。團扇成為失寵宮人與君王恩斷的見證物,詩人借宮女失寵、團扇被棄,抒發身世之悲,字字珠璣、回腸跌宕、含蘊雋永。
再如宮漏意象,唐詩中以宮漏為表現意象的詩歌有47首。宮漏其實就是銅壺滴漏,為古代的計時用具。宮禁專用者為“宮漏”。李益《宮怨》:“露濕晴花春殿香,月明歌吹在昭陽。似將海水添宮漏,共滴長門一夜長。”詩中欲寫長門之怨,卻先寫昭陽之幸,兩者之間形成鮮明對比。前兩句的境界極為美好,宮花春晴正開,花朵上綴著露滴,有“灼灼其華”的光彩。夜來花香隨風散入,更是暗香滿殿,與昭陽殿里歌舞人的快樂心情極為諧調,渾融為一。后兩句繼而由景入情,突然轉折,美好的環境、歡樂的氣氛都不在了,轉出另一個環境、另一種氣氛。長門宮與昭陽殿形成鮮明對比,這里沒有花香,沒有歌吹,也沒有月明,有的是滴不完、流不盡的漏聲,是挨不到頭的漫漫長夜。這里也有一個不眠人存在。但與昭陽殿歡樂苦夜短不同,長門宮是愁思覺夜長。此詩用形象的對比手法,有強烈反襯作用,突出深化了“宮怨”的主題。“似將海水添宮漏”,大抵夜間添一次水,更闌則漏盡,漏不盡則夜未明。以海水的巨大容量來夸大長門的夜長漏永,現實中無以海水添宮漏的事,但是長門宮人愁思失眠而特覺夜長也是實情。“似將海水添宮漏,共滴長門一夜長”,海水宮漏不盡乃情至之語。李商隱《促漏》:“促漏遙鐘動靜聞,報章重疊杳難分。舞鸞鏡匣收殘黛,睡鴨香爐換夕熏。歸去定知還向月,夢來何處更為云。南塘漸暖蒲堪結,兩兩鴛鴦護水紋。”全詩從靜夜漏聲寫起,月下幽渺隱秘而寧靜的世界,南塘中蒲草結、鴛鴦游、水波蕩漾,畫面在虛虛實實、明明暗暗中轉換,營造出朦朧、幽渺、虛幻和神秘的意境。詩中婦人難眠,寂寞月下徘徊與南塘中鴛鴦同游形成鮮明對比,更烘托出其寂寞和孤單之情,彌漫著濃艷而凄涼的色澤和氣息。兩首詩的妙處皆在于宮漏,宮漏意象作為全詩的點睛之筆,長夜漫漫、歲月流逝,宮人的美好年華在百無聊賴中蹉跎,詩人也因滿腹才華、政治理想得不到帝王的賞識,只能郁郁而終,詩中的宮漏意象與詩人的心情虛實相成,增添了詩歌的寄托意味。詩中的宮漏意象,融入詩人的豐富感受,情景交融,所以能景中見情、含蓄蘊藉。
三、思婦詩的審美價值
唐代思婦詩繼承和發展了樂府詩“感于哀樂,緣事而發”的怨刺傳統,體現了詩人的現實主義精神。《詩經》中有許多描寫愛情的詩歌,往往與儒家的道德教化相結合而具有“風天下而正夫婦”的移風易俗的詩教作用。南朝以來,以描寫女性為主的詩歌題材則流于單純追求形式、雕琢藻飾,沒有什么思想內容,持游戲和玩味的態度對女性進行形態及肉體的描寫,女性題材詩歌完全失去了“詩言志”和“詩緣情”的功能。直到唐代,宮怨、閨怨等有所寄托的思婦詩才得以大放異彩,女性題材詩歌又回歸到了關注現實、反映現實、寄托詩人思想感情的傳統道路上來,一方面深入詩人內心世界,以男女之思喻君臣遇合,寄托身世之悲的失意幽憤;另一方面,借思婦之怨諷刺上層統治者腐朽統治,體現了男女比附君臣政治主題。
(一)“由景生情,以情馭景”與“情景交融”
以王昌齡、李白、李商隱為代表的詩人,將“比興”詩歌美學理論實踐于思婦詩的創作中,使得有這些別有寄托的宮怨、閨怨詩呈現出含蓄委婉的審美藝術效果。“興寄”和“風骨”是唐詩所追求的藝術境界,其在這些思婦詩中得到了統一。思婦詩通過“代言體”,使得創作主體與抒情客體之間實現了心靈情感上的高度統一,詩人以情馭景、以心領物,一切物、象、景、境皆進入詩人的審美觀照。同時,通過借古喻今、對比反襯、比喻象征等多種比興藝術手法,營造出一個朦朧婉約、情景交融的藝術天地。
紗窗日落漸黃昏,金屋無人見淚痕。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劉方平《春怨》)
這是一首宮怨詩,寫的是漢武帝金屋藏嬌的典故。起句“紗窗日落漸黃昏”,夕陽西下,屋內的光線隨著紗窗漸漸昏暗,屋內環顧無人,使無人的“金屋”顯得更加凄涼。第三句“寂寞空庭春欲晚”,屋內無人,固然使人感到孤寂,而屋外人聲喧鬧、春色秾艷,呈現出一片生機盎然的景象,更使屋內的凄涼增添了幾分孤寂。從時間布局看,詩中從一日之變化,寫到季節之變化。從空間構圖看,由內及外、由近及遠。從色彩的點染看,所寫的景物籠罩在暮色之中,為詩篇涂上了一層暗淡的底色,烘托出的環境氣氛和主人公的傷春情緒一致。這首詩層層烘托詩中人怨情的同時,還以象征手法點出了美人遲暮之感,從而進一步顯示出詩中人身世的可悲、青春的暗逝。“日落”“黃昏”“春欲晚”“梨花滿地”,既象征宮人的命運又象征著詩人的命運,使詩篇更深曲委婉、味外有味。
雨滴長門秋夜長,愁心和雨到昭陽。淚痕不學君恩斷,拭卻千行更萬行。(劉皂《長門怨》)
首句“雨滴長門秋夜長”,通過寫環境氣氛,烘托人物的內心活動。詩人著意選擇了一個秋雨之夜——夜幕沉沉,重門緊閉,雨聲淅瀝,寒氣襲人,寂寞凄清的難眠之夜。內心本就愁苦的妃嬪,耳聽滴滴答答的雨水聲,不由得產生一種“秋夜長”的感覺。“愁心和雨到昭陽”,昭陽為殿名,是漢成帝皇后趙飛燕所住的地方,后世泛指得寵宮妃所居之處,與冷宮長門形成對照。長門宮里的妃嬪輾轉反側、思緒紛繁,很自然地便想起昭陽殿里的種種情景。昭陽殿如今依舊金碧輝煌,皇帝仍然在那里尋歡作樂,過去得寵之人卻被擱置。有秋雨引發愁思,愁思伴隨秋雨之意,愁心和秋雨完全糅合在一起了。詩人由景而生情,詩中女子由往日的歡娛想到今日的凄涼,再由今日的凄涼想到今后悲慘的結局,撫今追昔,由彼及此,不禁哀傷已極,淚如雨下。一個幽禁深宮、怨愁滿懷、終日以淚洗面的失寵妃嬪的形象,將失寵宮妃之淚痕不斷與君恩已斷聯系起來,對比鮮明,感情強烈,把皇帝的寡恩無情給揭露出來了,熔議論、抒情于一爐,直率而又委婉。這一筆不僅增強了藝術感染力,而且提高了作品的思想性。
冰簟銀床夢不成,碧天如水夜云輕。雁聲遠過瀟湘去,十二樓中月自明。(溫庭筠《瑤瑟怨》)
這首閨怨詩,描繪清秋的深夜,主人公凄涼獨居、寂寞難眠,以此來表現她深深的幽怨。首句“冰簟銀床夢不成”,寫女主人公別離之久遠、思念之深摯、會合之難期和失望之強烈。第二句宕開寫景,展現在面前的是一幅清寥淡遠的碧空月夜圖,境界清麗而略帶寂寥。不僅襯托出了人物皎潔輕柔的形象,而且暗透出人物清冷寂寞的意緒。緊接著一句“雁聲遠過瀟湘去”,在寂靜的深夜,雁叫更增加了清冷孤寂的情調。“雁聲遠過”,寫出了雁聲自遠而近,又由近而遠,漸漸消失在長空之中的過程,也從側面暗示了女主人公凝神屏息、傾聽雁聲南去而若有所思的情狀。“十二樓中月自明”,詩人寫了沉浸在月光中的高樓,這樣以景結情,更增添了悠然不盡的余韻。全篇以寫景為主,整首詩就像是幾個銜接得很巧妙的特寫鏡頭。詩人著重通過對景物的描寫、組合,渲染一種與主人公相思別離之怨和諧統一的氛圍、情調。冰簟、銀床、秋夜、碧空、明月、輕云、南雁、瀟湘,以及籠罩在月光下的玉樓,組成了一幅清麗而含有寂寥哀傷情調的畫圖,整個畫面的色調與詩人的心境渾然一體,和諧地統一在輕柔朦朧的月色之中,形成了獨特的審美意境。
(二)“假婦人之言,寓胸中之志”與“含蓄蘊藉”
就藝術表現方面而言,“男子代閨音”的藝術表現手法體現了唐詩以含而不露為原則,擅長曲折委婉的比興寄托的審美追求。從審美心理特質而言,女性的情感表露往往比男子更為蘊藉含蓄、纏綿細膩。詩人以男子作閨音,深入刻畫女主人公的內心世界,以人寫我、以女比我,由人及我、以我觀情。在此類“代言體”中,創作主體詩人與抒情主人公宮女、閨婦,在心理上形成對應的關系,每一步心理和感情的變化都是同時同步的。詩人以我心觀人情、以我情馭人心,使詩歌完全呈現心靈化特征。有時甚至將自己的個性特征負載于抒情女主人公身上,思婦的形象時時投射出詩人的自我意識,并以前所未有的深度、廣度和高度概括詩人內心中最隱秘、細密、深隱、幽靜、凄迷的情感世界,觸及詩人靈魂與精神的深處,富于含蘊、意味深長。在閱讀此類有寄托的思婦詩時,往往必須揭開層層遮蔽,尋找隱藏在思婦情愛背后的詩歌的真正意蘊。
思婦詩的抒情主人公發生了由非我向擬我、由他者代言型向主體自述型的轉變。因為宮怨詩重在傾訴與宣泄怨憤,大多為有感而發,詩人往往能夠設身處地,甚或把自我融入客體中去,因而有更多的情感投入。由于詩人不滿足于抒發共性的情感,因此愈益趨向于以“自我”的身份向人們講話,以吐露心跡,傾訴衷腸。宮怨詩或選擇自我作為抒情主人公,或由主體以主人公身份自述。杜審言的《賦得妾薄命》說“自憐春色罷,團扇復迎秋”,顯然詩人是以失寵宮妃的口吻,向人傾吐自我的愁苦。宮怨詩發展至后來,甚至直接使用第一人稱。如杜荀鶴的《春宮怨》——“承恩不在貌,教妾若為容”,李咸用的《妾薄命》——“妾命何太薄,不及宮中水”,詩人干脆打扮成主人公,以“自我”的身份傾訴。如張籍的《白頭吟》既可視為失寵宮妃的自傳,又何嘗不能看成詩人自身某些遭遇的折射?詩人將世事無常、人情磽薄的感慨濃縮成一個“怨”字,投注到怨婦身上,從而與之高度契合。由承寵到見棄,由熱鬧到荒涼,榮辱悲歡,彈指易逝。怨婦如此,詩人如此,世人亦無不如是。至此,宮女之不遇與詩人之不遇,宮女之怨憤與詩人之怨憤,宮女之辛酸與詩人之辛酸,一以化之,難分你我了。相對而言,因為宮怨詩人將自身的人生體驗內化入詩中,并且常以“自我”的口吻說話,所以詩中活躍著一個有著獨特的喜怒哀樂的“我”,從而增強了情感的真實度與深度。如李商隱《深宮》:“金殿銷香閉綺櫳,玉壺傳點咽銅龍。狂飆不惜蘿陰薄,清露偏知桂葉濃。斑竹嶺邊無限淚,景陽宮里及時鐘。豈知為雨為云處,只有高唐十二峰。”徐武源評其:“雖寫宮怨,而托意又在遇合之間也。”(清代馮浩《玉溪生詩集箋注》卷二)這是李商隱一生活在牛李黨爭夾縫之中的不幸遭遇的濃縮,也是寒士出身的懷才不遇知識分子的形象概括。詩中完全沒有詩人的形象,甚至沒有宮人、閨婦的形象。整首詩以景托情、情景相生,不說怨情而情自顯之,到達了“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委婉含蓄的“興寄”藝術效果。在思婦詩中,創作主體與抒情主人公的關系是對應的、同步的,甚至是同一的。主體以我之心、之情觀照對象,甚至將自己的性情化入物象之中,使之被主體情感化、個性化,甚至主客融為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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