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相思也斷腸——讀閻選、張泌詞
古詩詞中寫男女戀情的極多,其中絕大多數寫女子相思,寫男子的不多。這是因為詩人多數是男性,他們喜歡代異性立言的原因;或者是因為聽異性情感傾訴太多,深有所感;或者是代言心聲,詩詞取愛;或者是以己度人,借題發揮,寫人不如說是自寫。
古詞中男子自寫戀情傳之后世最著名的莫過于柳永的《蝶戀花·佇倚危樓風細細》,下闋幾句膾炙人口:“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近代大學者王國維先生取最后兩句引申義,用來形容做學問最艱苦的求索階段,因此流傳更廣。
其實,柳永之前的花間詞人閻選有一闋《浣溪沙》就很感人:
寂寞流蘇冷繡茵,倚屏山枕惹香塵,小庭花露泣濃春。劉阮信非仙洞客,嫦娥終是月中人,此生無路訪東鄰。
詞中有四個典故要說明才好理解。
“香塵”,典出于東晉志怪小說《拾遺記》(王嘉撰寫)。說晉代石崇“屑沉水之香如塵末,使所愛者踐之”。于是美人所到之處就留有香塵。后人用此形容美人行蹤。
“劉阮”,典出《幽明錄》(南朝宋劉義慶撰)。故事說東漢時剡縣人劉晨、阮肇二人同入天臺山采藥,迷路難返,不得已順山溪而行,用山泉和桃子解渴充饑。后碰到兩位美女,一見如故,并熱情邀請兩位采藥人到家中做客,當晚成親。十天后,劉、阮二人思念家人,苦苦求歸,兩位美人戀戀不舍,又強留半年。山中氣候四季如春,鳥獸蟲魚各得其所,半年時光轉眼即逝,采藥人順美人所指路徑回家,發現村舍田房早已面目全非,男女老少無人相識,一打聽才大吃一驚,原來子孫已繁衍了七代,正應了仙家一日,凡間一年之說。二人無所依托,再尋原路返回欲求仙蹤,卻終不可得。后人借這個典故表達對美人的思念,或者寄寓對仙境的向往。這個典故詩詞戲劇中用得很多。
“嫦娥”,是傳說中射太陽的勇士后羿的妻子,她趁后羿不在家偷吃仙藥,于是飛到了她向往已久的月亮之上,當她發現月亮上的清冷和孤獨,要想返回來時,卻再也不能了。從此美則美矣,苦則苦也!天上人間永遠分離。
“東鄰”,這個典故更有趣,被后人常常引用。典出于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賦》。宋玉是戰國時期楚國人,傳說是屈原的學生,在宮廷中擔任一個小官。他曾陪楚王游覽云夢澤臺,并寫下著名的記錄楚王與神女愛情故事的《高唐賦》、《神女賦》,被后人廣為傳頌并引用。這個典故是這樣的:有一天,一位名叫登徒子的官員在楚王面前說宋玉的壞話,他說宋玉這個人帥氣,口才好,又好色,不能讓他出入后宮。楚王把這番話轉達給了宋玉,宋玉坦然地說:帥氣是父母所生,口才好是老師教授,至于好色,卻絕無此事。楚王說你說你不好色,有證據嗎?宋玉說:天下的美女以楚國為最,楚國的美女莫過于我的家鄉,我家鄉的美女數我家東邊鄰居的姑娘最漂亮。她增一分則顯得過高,減一分又顯得太矮;擦粉就會給人覺得太白,涂胭脂會覺得太紅。她的眼眉如翠鳥的眉羽,她的肌膚像冬天的冰雪般瑩潤,她的腰肢像一束秀氣而有動感的細絹,她的牙齒像一排潔白而整齊的小海貝。她嫣然一笑,能使周圍像陽城、下蔡這些地方所有的小伙子神魂顛倒。就是這位傾國傾城的美女爬在墻頭張望我三年,我也沒有答理她。而說我壞話的登徒子則不然,他老婆蓬頭垢面,眼歪鼻斜,腰弓背駝,痔瘡惡臭,登徒子還喜歡她,跟她生了五個娃娃,到底誰好色不是很清楚了嗎?
了解了上述四個典故,這闋詞的意思就容易理解了。其大意是:能勾起男主人公甜蜜美妙回憶的紗帳、被褥、繡屏、枕頭,因為美人的離去,變得那么空寂、冷落、冰涼,了無生氣。唯獨枕頭上還殘留著她身上的絲絲余香,尋著這點點余香還可回味兩人在這張床上曾有過的親熱,但這種回味更加深了對她的無窮思念,更使人感到寂寞冷落。連小院里掛在花瓣上的露水都似乎變成了眼淚,在為我傷心哭泣。
男主人公自比經歷過仙境風流的劉晨、阮肇,始終是肉體凡身,無福永遠享受仙家愛情;他魂牽夢縈的美人像飛升月宮的嫦娥,像傳說中的東鄰美人,恐怕永遠找不到見不著了。
這是一闋絕望的令人肝腸寸斷的情歌。
與閻選一樣同為《花間集》詞人的張泌,有一闋《浣溪沙》同樣是寫癡男苦戀:
獨立寒階望月華,露濃香泛小庭花,繡屏愁背一燈斜。從分散后,人間無路到仙家,但憑魂夢訪天涯。云雨自
詞中抒情男主人在夜深人靜時孤獨無眠,忘記了時間,忘記了季節氣候,也忘記了夜幕下的孤單害怕,孤零零一個人影站在門外臺階上,長時間呆呆地昂首看月,全然不顧冰涼的露水打濕了頭發和睡衣,更沒有注意到冷濕的夜風飄送來的淡淡花香。他把月亮看成了過去他與情人進行甜蜜事業的宮殿,盡情展開回憶和想象的翅膀,把淡淡的月輝看成朦朧的燈光,把月球表面明暗不同的反光點想象成閨房的繡屏和背燈而坐的纏綿在絲絲愁緒之中的美女情人。男主人公只能無奈地在想象中自我陶醉,因為現實生活中的這對情侶似乎是有情無緣或是有緣無分,他們曾有機會認識,有機會相好相愛,甚至魚水相偕共枕交歡。但是不知因為什么,兩人還是十分不情愿地分開了,分手之后女人去了什么地方?日子過得如何?男主人公毫無所知,這就使男主人公在思念之上又增添了無窮的牽掛和不安,但是在心里他不斷地為她祈禱,為她祝福,想象著她應該是一位很有福氣的女人,她一定去了一處山清水秀、鳥語花香的人間仙境,只是這個地方凡人無緣探訪。想到這里,男主人公似乎得到了安慰,但卻進一步堅定了追尋探訪情人的決心:你既然到了仙境,我肉體凡胎不能跟隨,但是不要緊,我總可以在夢中追隨、夢中求見,總可以讓我的魂魄緊緊跟隨你的芳塵直至天涯海角。從此男主人公只是一個魂不附體的肉身。
這就是男人癡情更斷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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