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到了羌村,也許是旅途勞頓,也許是水土不服,上吐下瀉,生了幾天病。不過,有楊氏精心伺候,兒女繞床玩耍,糧食也還充足,他心里是快活的,過了幾天安生日子。到了九月,就聽到了外面傳來的好消息。
廣平王李俶(chù)率領著朔方軍,加上盟友回紇、吐蕃的援軍,
一共十五萬,號稱二十萬大軍,從鳳翔直撲長安。這是房琯兵敗之后
唐軍最強大的反攻。
杜甫一聽,心花怒放,覺得這回叛軍是鍋中之魚、穴中之蟻,哪能擋住唐軍的烈火呢?他甚至已看到兩京收復,群臣簇擁著皇帝回京的情景。兩京的老百姓受盡了胡人的凌辱,聽到這個好消息,都紛紛把金釵銀釧賣掉,換成酒肉,迎接王師歸來。
這回杜甫預料得正確,沒過幾天,唐軍在香積寺北打敗胡人,收復了長安。十月,唐軍勢如破竹,又收復了洛陽。唐肅宗回到長安,又迎接太上皇唐玄宗回京。十一月,杜甫帶領著家眷,也來到長安,繼續擔任左拾遺。
表面上看起來,唐朝接連取勝,叛軍節節敗退,形勢一片大好。
但因為唐肅宗本人的缺點,埋下了不少禍根。在收復兩京之前,大臣李泌對唐肅宗說:“現在郭子儀、李光弼
在山西牽制住了叛軍,鳳翔又集結了十五萬大軍,接下來皇上準備怎樣做?”唐肅宗說:“先收復兩京。”李泌不同意:“在臣看來,應該揮師東北,進攻范陽,直搗叛軍巢穴。范陽一破,長安、洛陽即為孤城,不費吹灰之力便可收復。這是釜底抽薪之計啊。”但唐肅宗鼠目寸光,他當初繼承皇位,有點名不正言不順,所以他太需要一場勝利來贏得民心了。而收復兩京,比收復范陽更具中興的氣象。但結果呢,兩京的確收復得挺快,但叛軍主力未滅,仍然囂張跋扈,到處橫沖直撞。兩年之后,洛陽又被史思明占領,使得叛亂又多持續了五年,讓國家承受了更多的損失。
此外,唐肅宗和父親也相處得不好。他收復兩京,去迎接父親唐玄宗回來時,儀式辦得很隆重,還假惺惺地穿上紫袍,把黃袍獻給玄宗,表示自己重新做太子。唐玄宗呢,也是個聰明人,知道兒子收復兩京,得了民心,自己卻昏庸地引發了叛亂,當然不能接受龍袍,只說自己年事已高,回京只圖養老。兩人做出父親慈愛、兒子孝順的樣子。可唐肅宗心胸狹隘,當他看到父親站在興慶宮的城樓上,接受老百姓的跪拜,有時候還接見外臣,就不放心了。當太監李輔國假傳圣旨,讓玄宗住到深宮里去,唐肅宗也裝聾作啞,還暗暗開始清除唐玄宗的舊臣,免得他們發動政變,重新把玄宗請出來。要知道,唐玄宗可是政變高手啊。
而李輔國一看假傳圣旨都沒事,就更加放肆了,最后勢力之大,連唐肅宗都怕他。從此以后,宦官權勢熏天,后來的唐朝皇帝,基本上都是宦官所立,要是他們看皇帝不順眼,就會直接殺掉,另立一個,把政權把玩在手掌之中,完全沒了體統。
在這樣的皇帝手下,杜甫這樣既正直又較真的人,是得不到重用的。他來到長安后,穿著朝服,待在皇上身邊,想起以前在長安困頓
十年,求得不就是這個機會嗎?他當然覺得珍惜。而且,端午節時,還能得到皇帝賞賜的細葛宮衣;皇帝祭拜九廟,他也能陪同,心里的確感到榮耀。所以他也干得認真,有時在門下省值夜班,因為明天有密奏,所以晚上都不敢睡,生怕錯過上朝的時間。
然而另一方面,他又覺得壯志難酬,陷在小小的官位里,動彈不得,更感到時光飛逝,功名不立。幸好此時,王維、岑參、嚴武等人,也都同朝為官,平常寫詩唱和,排解寂寞。嚴武這時三十二歲,職位卻遠高于杜甫,是京兆少尹兼御史中丞,相當于長安市長。因為杜甫與他父親嚴挺之是朋友,雖然他是上司,杜甫也當他是晚輩。嚴武心胸開闊,所以也不在意。
然而,杜甫畢竟太窮,買不起馬,有時想去訪友,因為路途遙遠,
只能作罷。而且,長安滿地是官。他怕路上遇見上司,當著大家的面
兒,卑躬屈膝,沒有尊嚴,實在也讓他難堪。
他覺得,自己的天地越來越狹窄了。而他這時寫的詩,不是寫一點朝廷的威儀,就是寫自己那點小委屈,看不到前幾年那種大氣象了。有時,杜甫走到曲江邊,看到春光明媚,想到自己的一生,心里不是滋味:
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
且看欲盡花經眼,莫厭傷多酒入唇。
江上小堂巢翡翠,苑邊高冢臥麒麟。
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名絆此身。
——《曲江二首(其一)》
飛謝一片春花,便減少了一層春色。何況風吹落紅無數,豈不更加愁煞人呢?唉,春光多么美,又多么脆弱啊。眼看著春花快要謝光了,自己年輕時的志向,也漸漸凋落了。既然這樣,也就不用怕酒喝多了傷人,而只想借酒消愁。再看看江邊那些堂屋,原先住著達官貴人,如今是靜寂無人,翠鳥都在那里搭巢了。花園邊高大的墳冢前,橫倒豎臥著石雕的麒麟。里面的人,也曾有過榮光,如今只是一堆朽骨,墳墓壞了,也沒有子孫來修整。要是仔細推敲事物的原理,什么建功立業,什么宏大志向,到頭來還不是虛無一片,又有什么意思?說到底啊,還是及時行樂好啊。功名榮華,都是浮云而已,稍縱即逝,何必受它的羈絆?
杜甫就是這樣喝酒打發時光的。
但很快,又有一個變故,改變了他的生活。
這年六月,房琯又被貶官了。理由列了幾條:說他性格剛愎自用,不用嚴謹之人,偏喜歡用夸夸其談之輩;又說他工作不認真,老是請病假,整天和嚴武等人勾勾搭搭,鉆來鉆去,不做正經事。當然,最嚴重的,就是他打敗仗,斷送了五六萬士兵。罪狀是很充分的,而且,因為房琯是唐玄宗的人,唐肅宗將他清理出去,也是早晚的事兒。
于是,房琯被貶為邠州刺史。他的“同黨”嚴武被貶為巴州(今四川巴中一帶)刺史。連和他多有交往的大云經寺僧人贊公,也被放逐到秦州(今甘肅天水一帶)。后來杜甫流浪秦州,就得到過贊公的幫助呢。81
杜甫呢,房琯罷相時就曾出言相救,當然被視為同黨,于是也被貶為華州(今陜西華縣一帶)司功參軍,管理祭祀、禮樂、學校、選舉之類。華州,就在華山腳下,山高林密,冬冷夏熱,并不是好地方。
杜甫離開長安了,不能陪伴皇帝周圍,內心當然很凄涼。而且,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他去年逃出長安時,走的是金光門,這回被逐出京城,走的依然是金光門。于是,他寫了一首詩。
此道昔歸順,西郊胡正繁。
至今殘破膽,應有未招魂。
近侍歸京邑,移官豈至尊。
無才日衰老,駐馬望千門。
——《至德二載,甫自京金光門出,間道歸鳳翔。乾元初從左拾遺移華州掾與親故別,因出此門,有悲往事》
當初從長安去鳳翔時,西邊胡人正在肆虐,但自己奮不顧身,要投奔皇帝。到現在想起來,心里還覺膽寒,好像還有魂魄沒被招回。我作為皇帝的近臣,回到京城,如今又移官到華州,這都不怪皇帝。那怪誰呢,只能怪自己無才無能,才得不到重用。唉,我日漸衰老了,這一去,不知何時才能回來。想到這里,內心惆悵難言,就停下馬來,遠遠望著再也進不去的宮門。
杜甫感到,他的青春、夢想,都像浮云一樣,越飄越遠了。
的確,他這一去,四處飄零,歷盡艱難,再也沒能回到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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