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嬰寧》是《聊齋志異》中的經典名篇,歷來研究者對它有著超乎尋常的解讀熱情,魅力非凡。但就目前的研究成果來看,故事內涵仍未闡釋到位,尚可再論。蒲松齡在小說中兩次用到“黠”字:一處是嬰寧用以形容丫鬟小榮“是亦狐,最黠”;另一處是作者用以點評嬰寧“其黠孰甚焉”,足見此字甚得蒲氏之心。以本文之見,最黠者并非小榮、嬰寧等美狐,而是作家本人!蒲松齡小說創作上的靈心慧性,在《嬰寧》篇中施展得酣暢淋漓。“顯”“隱”兩條邏輯線索中的嬰寧,行止處世既出人意表又情理皆合,小說內涵亦豐富而雋永,甚耐咀嚼。故讀《嬰寧》而不明異史氏筆墨之黠,實未得其三昧也。
一雖然嬰寧是此篇毫無爭議的第一主角,但小說的顯性線索是通過男主人公王子服的際遇展開的:逢艷、求美、得偶、生子的婚戀經過,敘事脈絡十分清晰。可細讀小說,很難不驚嘆于王子服的好運氣。上元節巧遇美人后相思難耐,表兄虛言其人乃“我姑之女”,即真有這么一位戚屬存在;表兄誆曰美人住在“西南山中,去此可三十余里”,王子服即真能找到這么一個小里落;且一尋即至姨母家,姨母主動認親,最后還極信任地以女相托、讓其攜歸……這份好運氣的吊詭亦不能視而不見、不作深究:表兄吳生幾日后復尋至西南山中的“小里落”,卻是“廬舍全無”。作者一而再、再而三地讓吳生謊話成真,且又讓說謊者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為的是制造懸念。蒲松齡在小說中沒有正面解釋,而是提供充足的線索,讓讀者通過敘事邏輯來“自明”、介入小說情節的推理:一定是有那么一個人,故意借吳生之口來鼓勵王子服鍥而不舍地“求美”,讓嬰寧獲得幸福;這個人既需神通廣大又需為嬰寧作“長久計”;符合條件者只有一人——嬰寧的嫡母、王子服去世多年的姨媽秦氏。
嬰寧是丈夫與狐仙所生,雖非己出,于秦氏而言,亦是夫家唯一骨血。且兼嬰寧身世悲苦,父亡母棄,秦氏憐而厚待,更是良善。然嬰寧畢竟有著一半的人類血統,自是不可終老鬼蜮,故從長久打算,必須讓其進入人間。在“進入”方式上,秦氏選擇了“嫁娶”,實現終身有托的同時,還捎帶改換門庭:嬰寧身世中“狐生鬼育”的部分,難以恕于悠悠眾口。
故此可知吳生復訪西南山中時,蒲松齡“吳憶葬處,仿佛不遠;然墳垅湮沒,莫可辨識”的敘事用意:點明秦氏的墳塋就在西南山中是提醒讀者,王子服當時所見“北向一家,門前皆絲柳,墻內桃杏尤繁”的廬舍,實際是秦氏運用神通變出的幻景。嬰寧被王子服“攜歸”的目的達到后,廬舍即無存在之必要,事后吳生不復尋見乃理之必然。由此也可豁然開朗于王子服拜訪時的種種便利,秦氏對王子服百般體貼、言行皆中其懷的原因,乃在于“求美”與“托女”之目標一致耳。故而,小說的顯性線索是王子服“得美”的經過,隱性線索則是嬰寧從“鬼蜮”到“人世”的入世歷程。這條隱性線索安排高明,使得小說結構呈現出復調之美:雖各自獨立但又協調統一。另外,小說內容過半時雖然“顯”“隱”已經會合,但因隱性線索已經確立了小說的敘事邏輯,所以它的效用在后半部分仍在發揮。
二嬰寧從“鬼蜮”進入“人世”的故事邏輯是蒲松齡精心設計且巧妙遮蔽的,他不僅讓幕后推手秦氏深藏不露,更讓當事人嬰寧也處于被保護、特無辜的境地,因而為嬰寧形象刻畫留下了巨大空間。讀小說者不妨細忖:將嬰寧送入人世難道只是鬼母秦氏一廂情愿的安排嗎?嬰寧可能全然不知嗎?當然不是。愛女甚深的秦氏不可能不考慮嬰寧的意愿;況且,缺少嬰寧的配合,計劃亦不可能順利實施。
蒲松齡在嬰寧的刻畫中以“愛花”“愛笑”立其形象,論者已多有闡發。如在“愛花”的討論中,唐雪凝先生從時間線索、情節線索、神異色彩三個角度分析花之刻繪的精彩,所言甚是(《〈嬰寧〉中的花》,《蒲松齡研究》2009年第1期)。尚可補充者,“花”意象在文中亦含隱喻色彩。嬰寧初見王子服時“拈梅花一枝,容華絕代,笑容可掬”,梅花固為初春佳物,但因“梅”與“媒”諧音,由嬰寧“自執”,乃有“自媒”之意。見生注目,嬰寧乃“遺花地上,笑語自去”,惹得王子服“拾花悵然,神魂喪失”,則是非常明顯的招惹。山中重逢,王子服第一眼所見乃“一女郎由東而西,執杏花一朵,俯首自簪”,女郎即嬰寧,所執為杏花。“杏”與“幸”同音,隱喻此乃嬰寧之幸運,二人親事將諧。將“梅”與“杏”相連來看,蒲松齡此處亦為用典。據明人蔣一葵《堯山堂外紀》所錄,有老翁問解縉:“何緣得佳偶?”解縉答:“有幸遇良媒。”老翁贊其機智,于是聯姻。至清初張貴勝《遣愁集》,又略有不同:“明程敏政號敦篁,以神童至京。大學士李賢妻以女。因留款,指席間果曰:‘因何(荷)而得偶(藕)?’程即應云:‘有幸(杏)不須媒(梅)。’李大稱賞。”從明至清流播不斷,足見這一典故為大眾所喜之甚。蒲松齡信手拈來的同時更翻出新意。畢竟前人只用來形容男性,特別是才子在婚配時的自信,從未有人將它用在女子身上。作者亦借以暗示:《嬰寧》篇中婚戀上的真正主動者與幸運兒,乃嬰寧也,而非王子服也。
嬰寧“愛笑”讓讀者印象深刻,蒲松齡著重刻畫了三個場景:山中正式見面、后花園巧遇、攜返王家,它們共同渲染了嬰寧嬉不知愁、嬌憨活潑、殊少拘束的表面形象。此為王子服所見之形象,亦是鬼母“呆癡如嬰兒”評價之印證。但僅從嬰寧能夠隱忍身世之謎,直到完全信任王子服后才和盤托出這一點來看,嬰寧的真實個性絕非如此。而從故事情節的角度,前言三個場合,嬰寧的“笑”都起到了實際功效——進一步吸引王子服、掃除旁人的戒心與疑慮,遮掩身世調查中的尷尬、能夠在王家立足等等。尤其是王子服攜嬰寧返家,王母、吳生、嬰寧三人對質,此時最能弄清事件原委,可是,“母入室,女猶濃笑不顧。母促令出,始極力忍笑,又面壁移時,方出。才一展拜,翻然遽入,放聲大笑”,致使吳生無法正常盤問,使得身世調查徹底告吹。在以上描繪中,嬰寧以嬌憨善笑而成了無辜者,王家母親則被逼至不能動怒的無奈境地:對這樣的“天真派”窮追猛打,兒子眼中的慈母形象豈不轟然倒塌?可事實是,這難道不是一種確確實實的利用嗎?利用王母的“投鼠忌器”與“不忍之心”,嬰寧既掩蓋了身世真相,同時又順利被王家接納、成為王門之媳。
故此,嬰寧的“笑”具有很強的目的性,說它是狐女嬰寧借以進入人世的工具,亦不為過。當然,作者此處的描寫并無貶義,畢竟除了王子服的一往情深之外,嬰寧沒有更多的依仗與憑藉。選擇世人普遍接受的“笑”作為突破人心壁壘的“工具”,是明智的,更是無害的。尚可舉出作者的另一逗漏之筆。“西鄰子事件”后,看似因為婆母的一番教訓而使嬰寧“竟不復笑”,實則是因為“笑”的工具效用已經實現:在夫家立穩了腳跟,從此不笑也無大礙。作者唯恐不盡意,下文“雖故逗之,亦終不笑,然竟日未嘗有戚容”,則是明示:只有當“笑”不是不可控的天性,它被外力扼殺時才不會介懷、悲戚。
蒲松齡對嬰寧真正戚容的描繪,是對人物復雜個性的進一步開拓。因遷墳之事“對生零涕”,見母尸后更是“撫哭哀痛”,這時的嬰寧哪有憨傻之相?完全是一位情感深沉、心思細膩的孝女!讓故去的父母合葬,嬰寧履行了人子的應盡之責,這既是對鬼母養育之恩的回報,同時也是對鬼母送其入世的最好感激。
至此,異史氏所謂“我嬰寧殆隱于笑者”可解矣:嬰寧的笑,確如但明倫所評是“裝呆”而非真傻。笑不過是其韜隱策略,是其進入人世的工具與憑藉,真實的嬰寧是隱藏于笑容背后的:她情感細膩豐富,行事有心機有權謀,對犯其意者毫不留情——讓見色起意的西鄰子一命嗚呼可為證據。因此,在“入世”與“報恩”的邏輯推動下,嬰寧由“狐女”到“人妻”再到“孝女”,不僅實現了“身份置換”的不露痕跡,更有“形象轉變”的順理成章。由此來看嬰寧形象,那些認為她是天真無邪化身的說法,如“近乎童稚無知”(袁行霈主編《中國文學史》第四冊,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之論,大有推敲之必要。
三嬰寧由“愛笑”到“矢不復笑”再到“哽咽哀泣”的情緒變化,是《嬰寧》主旨研究中“批判了封建禮法對婦女健康天性的壓抑與窒息”(徐中玉、金啟華主編《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二)》,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說的重要證據。但就本文事實來看,嬰寧的笑啼皆與秘密相連,并非全然出于天性,以此來清算禮教之貽害,乃明顯的聚焦失準,故而立論中捉襟見肘、難以周全之窘并不鮮見。如怎樣理解嬰寧不笑以后的“竟日未嘗有戚容”?再如嬰寧的哽咽悲泣是為鬼母遷墳,怎么就算到“禮法戕害”頭上了呢?其實,從《嬰寧》篇中的隱性線索入手,可以在小說主旨解讀上有更合理的邏輯尋繹。
先看小說命名。“嬰寧”二字究竟是何出處、是何意思,學界討論甚多。如張泓《嬰寧名字來歷研究綜述》(《成都理工大學學報(社科版)》2017年第5期)一文所述,即有《韓非子》《莊子》、李贄“童心說”三種源頭。本文同意小說命名與《莊子》有關,但在詞意理解上尚有不同看法。《莊子·大宗師》有言:
其為物,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其名為攖寧。攖寧也者,攖而后成者也。(郭慶藩撰《莊子集釋》,中華書局2004年版)
這段話的言說背景是女偊向南伯子葵釋“道”:道是什么,道可不可學。在女偊的觀點中,“道”不可習,但進階之路可述,“道”在萬物中將、迎、毀、成無所不包的狀態更是應明。“攖寧”是“道”之名,“攖”之意,《辭源》解釋為“擾亂”;“攖寧”之釋,唐人成玄英“道無動靜”說歷來被采最多,但亦非不刊之論。如錢穆先生注釋《莊子》時即不取上說,而引明人陸長庚“攖寧,言世棼擾擾之中而成大定”之論,且又以近人楊文會“攖者,煩擾也,寧者,沉靜也。兩門相反,適以相成,所謂‘八萬塵勞,即解脫相’也”之說相呼應(錢穆《莊子纂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年版),足見“攖寧”乃從“亂”到“定”之意,亦是較多學者的看法。本文認為,這種觀點抓住了“攖”才是莊子“攖寧論”的重點,是更符合《莊子》上下文原意的。
則“攖寧”一詞隱含了老莊哲學中相輔相成、對立統一的辯證思想,至少可備一說。聯系到《嬰寧》篇的文本內容,認為“蒲松齡創造與‘攖寧’諧音的形象,本意大約想宣揚‘攖寧’式得失不動于心的精神狀態”(馬瑞芳《神鬼狐妖的世界:聊齋人物論》,中華書局2002年版)的觀點,應該受到挑戰與質疑。因為蒲松齡筆下的嬰寧形象,體現的不是“道無動靜”,而是“動靜成道”。
對應于“攖寧”一詞的辯證內涵,《嬰寧》篇的主題豐厚而不單一。蒲松齡筆下的嬰寧,表面上明媚灑脫、爛漫天真,但實際上身世悲苦、心酸暗藏。前者是小說淺表敘事中有所掩飾的嬰寧,后者是隱性線索下更為真實的嬰寧。通過顯隱兩條線索的共同構架,嬰寧形象塑造得層次豐富、個性飽滿。她由鬼蜮而至人世的種種慧黠,如自媒自薦,嬉笑無度,隱瞞不告,色誘而懲等等,以婦德規范而論都可指瑕,是對男權社會下女德規范的突破與挑戰。但是,作者對嬰寧恰恰是全然的肯定。在歌頌女性心機與韜晦的同時,更真誠地贊揚她們主宰自我命運的美好。這一主旨傾向,在小說結尾的“異史氏曰”中有集中體現:
觀其孜孜憨笑,似全無心肝者;而墻下惡作劇,其黠孰甚焉。至凄戀鬼母,反笑為哭,我嬰寧何嘗憨耶。竊聞山中有草,名“笑矣乎”。嗅之,則笑不可止。房中植此一種,則合歡、忘憂,并無顏色矣。若解語花,正嫌其作態耳。
上文之前半所論乃嬰寧之不憨,前文已經作出闡述,此處不再贅言;后半以“笑矣乎”草與解語花比喻嬰寧,則尚需作進一步闡明。首先“笑矣乎”實為一種菌類,宋人陶穀在《清異錄》中記載:“菌蕈有一種,食之令人得干笑疾,士人戲呼為‘笑矣乎’。”此處有兩點應予留意:一是干笑不止實為食物中毒的現象,二是得名源于文人的玩笑——之所以稱作“笑矣乎”而非其他,從“士人”這一角度推測,當與李白《笑歌行》中“笑矣乎,笑矣乎,君不見曲如鉤,古人知爾封公侯”的歌哭怨憤有關。至蒲松齡筆下,“笑矣乎”有三點改變:一是從菌類變成了草類,二是通過呼吸進入人體,三是無害而有益。這是作者信筆由韁的改寫嗎?恐未盡然。蒲氏將“笑矣乎”改造成一株草、一株可以賞玩的小草,不僅體現出對其“害”的淡化,更反映出對其“益”的強化,或許正隱含了對李白筆下“笑矣乎”曾代表了激烈的憤世精神的某種肯定。如嵇康《養生論》所說:“合歡蠲忿,萱草忘憂”,則“合歡”與“忘憂”因太過平和,已經難入蒲松齡之法眼,所以他更抬舉“笑草”之桀驁。“解語花”之典在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中有載:“明皇秋八月,太液池有千葉白蓮數枝盛開,帝與貴戚宴賞焉。左右皆嘆羨,久之,帝指貴妃示于左右曰:‘爭如我解語花?’”所指乃李隆基、楊玉環事。但篇中蒲氏持否定意見,認為像楊玉環那樣為博帝恩而矯揉造作、不付情者,并不可取。
作者用“笑矣乎”與“解語花”兩典對舉,也是提醒讀者:此篇非平常文字,乃隱含寄寓深意。“深意”是通過典故的文化層累傳達的,復為隱性表達。它們一正一反,關合出作者對嬰寧的態度:既肯定她不受命運撥弄、不肯逆來順受的倔強與反抗,同時又贊揚她與王子服真心相愛、最終坦誠相待的美好。在蒲松齡的筆下,女性的心機與韜晦不僅不可怕,而且還很可愛。但欣賞的同時作者似乎也有隱憂,畢竟這種女性觀的反叛性太強,難以大張旗鼓地宣揚,而用曲筆、用隱性線索來勾勒嬰寧性格中深沉而復雜的一面,則是更為合適的處理方式。從這一角度而言,作者的“黠”亦是無奈。但這一無奈,卻逼迫他在小說構架、人物塑造上作更新的嘗試,創造出全新的經典。
作為經典的《嬰寧》,藝術魅力除表現為內涵開掘的巨大可能性外,還反映在對后世文學的深遠影響上。《紅樓夢》小說中,人物刻畫上不難看出曹雪芹的承繼之意,如王熙鳳之“笑”同樣讓人印象深刻,僅第六回《劉姥姥一進榮國府》中,她的八個笑,就個個耐人尋味,次次富含深意。又如她對覬覦之徒賈瑞的懲治手段,與嬰寧對待西鄰子之方式,亦存共通之處:都是心狠手辣、毫不留情。結構方式上,《紅樓夢》亦善用顯隱交替。如對江南甄家的刻繪,基本處于隱性狀態,只在小說的第二、十六、五十六、七十一、七十五等幾處簡筆勾勒,以其榮枯盛衰之變,暗示賈府家族命運頹敗的不可挽回。因為長篇小說的跨度大、線索多,《紅樓夢》在隱線處理時,較之《嬰寧》明顯一些,但其創作方式,卻頗多一脈相承之處。
(作者單位:揚州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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