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唐的貞元、元和年間,是繼盛唐開元、天寶之后的又一個唐詩創作高峰期。與大歷時期一樣,貞元前期處于大亂之后的相對穩定時期,詩風也與大歷相近;但向往中興成為士人的普遍心態,產生社會變革思潮,促使詩人個性和藝術風格向多元發展,直接啟示了元和詩風的到來。詩到元和體變新奇,以至名家輩出,流派紛呈,風格多樣。有以白居易、元稹為代表的元白詩派,他們提倡寫新樂府,作詩尚實、尚俗和務盡,但以傷離別的作品感動世人。同時有以韓愈、孟郊為首的韓孟詩派,不平則鳴,作詩尚怪奇、重主觀,直接影響到了李賀等人,開拓出瑰麗奇幻的詩歌新天地。張籍、王建和劉禹錫、柳宗元等,也是這一時期的著名詩人,劉、柳遭貶謫后創作的詩歌,成為唐代貶謫文學的一道奇異風景。
尚實通俗的元白詩派
進入中唐后,經過亂離之苦的詩人對時代有更深刻的認識,以往的太平繁盛已成為逝去的夢想,文學的態度也隨之變得嚴肅、認真起來。詩歌創作由想象回到人間,由華麗歸于平實,寫實尚俗的文學勃然興起,形成以白居易、元稹為代表的元白詩派。
白居易(772—846),字樂天,其祖先原為太原人,至曾祖父白溫遷居下邽(今陜西渭南縣),故為下邽人。他出生于鄭州新鄭縣(今河南鄭州),五六歲時便學作詩,大約在十一二歲時,因藩鎮作亂,加上連年災荒,他隨家人遷到符離(今安徽宿縣北),又逃難于蘇州、杭州等地,流離失所。貞元十六年(800),他登進士第,兩年后赴長安應吏部試,與元稹等同以書判拔萃科登第,授秘書省校書郎。元和元年(806),他又與元稹一起應才識兼茂明于體用科試登第,授盩厔(今陜西周至縣)尉。在盩厔,他寫出了杰作《長恨歌》,以及《觀刈麥》等作品。元和二年(807),白居易以盩厔尉充翰林學士,元和三年(808)改授左拾遺,元和五年(810)除京兆府戶曹參軍,都仍充翰林學士。《新樂府》始作于元和四年(809),《秦中吟》的有些詩篇也是這時期寫的。元和十年(815),宰相武元衡遇刺死亡,一時京都震驚,舉朝失措,而白居易當天就上疏主張捕賊雪恥,卻因言獲罪,被貶為江州司馬。他于當年十月到達江州(今江西九江市),自編詩集十五卷,又作《與元九書》,提出重政教的詩歌理論。元和十一年(816),他寫了有名的《琵琶行》。元和十四年(819)春,他由江州司馬量移忠州刺史,一年后,自忠州召還,回到長安,除尚書司門員外郎,后于長慶元年(821)轉中書舍人。因朝中黨爭劇烈,為求避禍,他于長慶二年(822)請求外任,相繼擔任過杭州刺史、蘇州刺史。大和二年(828),由秘書監轉刑部侍郎時,他決心退休,請百日病假,第二年假滿后,罷刑部侍郎,以太子賓客分司東都,并于當年四月回到洛陽。自此到逝世,他一直閑居洛陽,與香山寺僧人結社,自號香山居士。會昌二年(842),他以刑部尚書致仕,四年后去世。
受儒家詩教理論的影響,白居易把文學當作救濟社會、改善民生的利器,要求詩歌“補察時政”和“泄導人情”。他在元和十年(815)寫的《與元九書》里說:“詩者,根情,苗言,華聲,實義。……自登朝來,年齒漸長,閱事漸多,每與人言,多詢時務;每讀史書,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其《讀張籍古樂府》云:“為詩意如何,六義互鋪陳。風雅比興外,未嘗著空文。”他把此前所作的約八百首詩分為諷喻詩、閑適詩、感傷詩和雜律詩四類,認為諷喻詩表現的是“兼濟”之志,而閑適詩則體現了“獨善”之義。
白居易的諷喻詩根據“歌詩合為事而作”的原則進行創作。如《輕肥》指斥朝中權貴:“意氣驕滿路,鞍馬光照塵。借問何為者,人稱是內臣。朱紱皆大夫,紫綬或將軍。夸赴軍中宴,走馬去如云。尊罍溢九醞,水陸羅八珍。果擘洞庭橘,膾切天池鱗。食飽心自若,酒酣氣益振。是歲江南旱,衢州人食人。”揭露貧富不均的社會黑暗。再如《宿紫閣山北村》:
晨游紫閣峰,暮宿山下村。村老見余喜,為余開一尊。舉杯未及飲,暴卒來入門。紫衣挾刀斧,草草十余人。奪我席上酒,掣我盤中飧。主人退后立,斂手反如賓。中庭有奇樹,種來三十春。主人惜不得,持斧斷其根。口稱采造家,身屬神策軍。主人慎勿語,中尉正承恩。
用詩歌批評官府欺壓百姓的暴行,以求達到“救濟人病,裨補時闕”的目的,這在他與元稹唱和的五十首新樂府詩里表現得也很突出。如憂蠶桑之費的《紅線毯》:“宣城太守知不知,一丈毯,千兩絲。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奪人衣作地衣。”再如苦宮市的《賣炭翁》:“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賣炭得錢所何營,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愿天寒。”在詩中充分暴露當權者的貪婪,同情人民遭遇的苦痛,體現出強烈的正義感和責任感。這是白居易的諷喻詩最值得肯定的地方。
關于新樂府的創作特點,白居易在《新樂府》的“序”中說:“篇無定句,句無定字,系于意,不系于文。句首標其目,卒章顯其志。《詩三百》之義也。其辭質而徑,欲見之者易喻也。其言直而切,欲聞之者深誡也。其事核而實,使采之者傳信也。其體順而肆,可以播于樂章歌曲也。總而言之,為君、為臣、為民、為物、為事而作,不為文而作也。”但白居易諷喻詩的取材不是太寬,“卒章顯其志”的寫法也帶有公式化、概念化的痕跡。有的寫得太盡太露,語言激切而缺少蘊含,流于蒼白的說教,藝術上不是很成功。中唐元、白等人的新樂府詩創作,是承杜甫的新題樂府而來,可杜甫沒有提出反映民生疾苦的主張,這個主張是由白居易明確提出來的,為后世詩人指明了一個新的詩歌創作方向。
以貶謫江州為界,白居易的處世態度前后判若兩人,他說自己“志在兼濟,行在獨善”。前期志在兼濟,多諷喻詩作;后期行在獨善,求遠禍全身,故詩多閑適、感傷之作。他在《題潯陽樓》一詩中說:“常愛陶彭澤,文思何高玄。又怪韋江州,詩情亦清閑。”他的閑適詩多寫個人閑居獨處時的生活感悟,本之于安分知足,濟之以家給身閑,文之以觴詠弦歌,飾之以山水風月。這類詩受陶淵明、韋應物的影響較為明顯,詩風淺近平淡。如《小池二首》其一:“晝倦前齋熱,晚愛小池清。映林余景沒,近水微涼生。坐把蒲葵扇,閑吟三兩聲。”表達知足常樂的心態,能引起淡邈悠遠的想象和親切的感應。再如《問劉十九》: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醉中對紅葉》:
臨風杪秋樹,對酒長年人。醉貌如霜葉,雖紅不是春。
在閑適的舒緩中,有一種溫厚柔和的情致,能言人所欲言而沁人心脾,如池塘水波之蕩漾。即便是精警練達的論調,也用親切的詞句和明快的筆調傳達出來。他在《種桃杏》中說:“無論海角與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對酒五首》其二云:“蝸牛角上爭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隨富隨貧且歡樂,不開口笑是癡人。”他的閑適詩也有較為消沉無奈的作品,如《勸酒》:“昨與美人對尊酒,朱顏如花腰似柳。今與美人傾一杯,秋風颯颯頭上來。年光似水向東去,兩鬢不禁白日催。”不尚雕琢,或傷于平淺;但仔細咀嚼,能察覺到在優游閑暇中含有一些感傷。
白居易的感傷詩,為受外界事物所感、情理動于內而形諸詠嘆者,以《長恨歌》和《琵琶行》最為有名,代表著白詩的最高成就。這兩首敘事長詩很好讀,沒有注釋也可讀懂,但藝術感染力極強。《長恨歌》以李、楊二人的生離死別為敘事內容,楊貴妃“宛轉蛾眉馬前死”的“生離”已令人噓唏,死別后唐明皇李隆基獨處的情景更是凄涼:
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臨邛道士鴻都客,能以精誠致魂魄。為感君王展轉思,遂教方士殷勤覓。排空馭氣奔如電,升天入地求之遍。上窮碧海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樓閣玲瓏五云起,其中綽約多仙子。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膚花貌參差是。金闕西廂叩玉扃,轉教小玉報雙成。聞道漢家天子使,九華帳里夢魂驚。攬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銀屏邐迤開。云鬢半偏新睡覺,花冠不整下堂來。風吹仙袂飄飖舉,猶似霓裳羽衣舞。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含情凝睇謝君王,一別音容兩渺茫。昭陽殿里恩愛絕,蓬萊宮中日月長。回頭下望人寰處,不見長安見塵霧。唯將舊物表深情,鈿合金釵寄將去。釵留一股合一扇,釵擘黃金合分鈿。但教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臨別殷勤重寄詞,詞中有誓兩心知。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關于《長恨歌》的主題,有愛情說、諷喻說和諷喻、愛情雙重主題等多種說法。持愛情說者認為詩的前半部分雖然對李、楊荒淫誤國有所不滿和諷刺,但全詩的重心在后半部分,主要歌頌了他們之間至死不渝的純真愛情。持諷喻說者認為此詩首句就點明了主題,即“漢皇重色思傾國”,全詩重點在前半段的揭露和諷喻。不過,此詩的主導傾向似在后半部分,為使前后有機結合,前半部分的諷刺保持著一定限度,而在后半部分對李、楊死別的悲劇充滿同情,由哀其不幸歸結為對忠貞愛情的詠嘆。白居易在《編集拙詩成一十五卷因題卷末戲贈元九李二十》中說:“一篇長恨有風情,十首秦吟近正聲。”表明《長恨歌》是一篇寫風情的作品,但又蘊含著豐富的社會歷史內容。可以把李、楊的悲劇看作愛情悲劇、政治悲劇和時代悲劇的聚合,“傷離別”是貫穿整首敘事詩的情感主線,從而使愛情主題、政治諷刺主題和時代感傷主題皆有所依存和附麗,構成一篇有內在聯系的三重和聲的絕唱。
相較而言,關于《琵琶行》的主題向來無爭議,那就是“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詩從潯陽江頭的一次夜宴寫起:
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索索。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弦。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茫茫江浸月。忽聞水上琵琶聲,主人忘歸客不發。尋聲暗問彈者誰,琵琶聲停欲語遲。移船相近邀相見,添酒回燈重開宴。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意,低眉信手續續彈,說盡心中無限事。輕攏慢捻抹復挑,初為霓裳后六幺。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冰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
真是多情自古傷離別!一曲終了之后,婦人自言本是京城里色藝傾城的歌女,老大嫁作商人婦而淪落天涯。當她“為君翻作琵琶曲”再彈一遍時:“凄凄不似向前聲,滿座重聞皆掩泣。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詩中最為人所稱道的地方在于,對天涯歌女彈奏琵琶音樂的美妙作了出神入化的描寫,把琵琶演奏寫絕了。
白居易的雜律詩包括稱為“千字律”的長篇排律,以及一些較為短小的律絕。其中流傳較廣的是一些寫山水風光和友情的作品,如《賦得古原草送別》:“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再如《錢塘湖春行》中的:“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陰里白沙堤。”《暮江吟》里的:“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可憐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大都寫得自然流轉、明麗優美。
元稹(779—831),字微之,行九,世稱元九,祖籍洛陽,但生長于長安(今陜西西安)。他八歲喪父,隨母親鄭氏赴鳳翔依倚姻戚,至十四歲時才回到長安,翌年即以明經及第。經過幾年賦閑,他像許多有科名而仕進不得志的士人一樣,離家出游,寓居蒲州(今山西永濟),曾仕于河中府境內。貞元十九年(803),他中書判拔萃科,與白居易同入秘書省任校書郎,從此結為生死不渝的好友。元和元年(806),他登才識兼茂明于體用科試第一名,授左拾遺,后轉監察御史。因直言無畏,引起權貴忌恨,他于元和四年(809)被排斥到東都御史臺任職。這一年,他寫了《和李校書(紳)新題樂府十二首》。元和五年(810),他因觸怒宦官被貶,開始了困頓州郡十余年的貶謫生活。元和十年(815)奉詔回京后不久,他又被外放任通州司馬,后代理通州刺史。在通州期間,他作《樂府古題》,還寫了《聞樂天授江州司馬》、《連昌宮詞》等作品。元和十四年(819)冬,他應召還京,授膳部員外郎,自此仕途順達,曾與裴度先后為相,又同時罷相。他于大和三年(829)為尚書省左丞,身居要職,但又受到排擠,出為武昌軍節度使,暴卒于任上。
元稹比白居易小七歲,但卻是他首先注意到李紳的《新題樂府》,并起而和之。他在《樂府古題序》中說:“近代唯詩人杜甫《悲陳陶》、《哀江頭》、《兵車》、《麗人》等,凡所歌行,率皆即事名篇,無復倚傍。予少時與友人樂天、李公垂輩,謂是為當,遂不復擬賦古題。”有杜甫作榜樣,他大膽借用古題或另擬新題來創作新樂府詩,在詩里談社會問題和政治問題,專門要諷刺執政,并代民申冤。如《田家詞》:
牛吒吒,田確確,旱塊敲牛蹄趵趵。種得官倉珠顆谷,六十年來兵簇簇。月月食糧車轆轆,一日官軍收海服。驅牛駕車食牛肉,歸來收得牛兩角。重鑄鋤犁作斤劚。姑舂婦擔去輸官,輸官不足歸賣屋。愿官早勝仇早覆,農死有兒牛有犢,誓不遣官軍糧不足。
以老牛象征老農,揭露官府對百姓的殘酷掠奪。再如《上陽白發人》,寫民間女子被統治者囚禁于深宮而空耗青春,其言云:
天寶年中花鳥使,撩花狎鳥含春思。滿懷墨詔求嬪御,走上高樓半酣醉。醉酣直入卿士家,閨闈不得偷回避。良人顧妾心死別,小女呼爺血垂淚。十中有一得更衣,永配深宮作宮婢。御馬南奔胡馬蹙,宮女三千合宮棄。宮門一閉不復開,上陽花草青苔地。月夜閑聞洛水聲,秋池暗度風荷氣。日日長看提眾門,終身不見門前事。近年又送數人來,自言興慶南宮至。我悲此曲將徹骨,更想深冤復酸鼻。
在當時興起的新樂府創作活動中,元稹的這些諷喻詩無疑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但他有一部分新樂府詩仍借用古題,批判精神不如白居易那樣堅決徹底。在內容的廣度和深度,以及人物刻畫的生動性方面,他寫的新樂府都不及白居易。
真正能代表元稹創作特色的是輕淺明麗的艷情詩和寫生死訣別的悼亡詩。由于性敏才高、文采風流,他尤其擅長寫男女之間的曖昧感情。如《舞腰》:“裙裾旋旋手迢迢,不趁音聲自趁嬌。未必諸郎知曲誤,一時偷眼為《回腰》。”《行宮》:“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再如《會真詩三十韻》中的:“戲調初微拒,柔情已暗通。低鬟蟬影動,回步玉塵蒙。”最膾炙人口的是《離思詩五首》其四: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真是哀艷纏綿的絕唱。元稹的詩在寫情方面勝過了諷喻,在平易坦蕩中呈現出清麗華美,如《江花落》:“日暮嘉陵江水東,梨花萬片逐江風。江花何處最斷腸,半落江流半在空。”李肇在《國史補》中說:元和年間人們“學淺切于白居易,學淫靡于元稹”,所謂“淫靡”,當指元稹的艷情詩而言。
元稹是深于情之人,在妻子韋叢死后寫下了動人的悼亡詩,如《遣悲懷三首》:
謝公最小偏憐女,嫁與黔婁百事乖。顧我無衣搜藎篋,泥他沽酒拔金釵。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復營齋。(其一)
昔日戲言身后意,今朝皆到眼前來。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尚想舊情憐婢仆,也曾因夢送錢財。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其二)
閑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幾多時。鄧攸無子尋知命,潘岳悼亡猶費詞。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唯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其三)
這些詩語言樸素真切,寄寓著人生至情,為古代悼亡詩的名篇。
元稹與白居易相識之初就有酬唱作品,兩人在遭貶謫后仍酬唱不已,而且多“次韻相酬”的長篇排律,元、白唱和遂成為影響較大的文學史現象。在元、白的唱酬詩中,元稹所呈露出來的詩人性格和感受要更親切實在一些,如《聞樂天授江州司馬》:
殘燈無焰影憧憧,此夕聞君謫九江。垂死病中驚坐起,暗風吹雨入寒窗。
以垂死病人的突然坐起,形容驟聞此訊時的震驚,言詞真是動人心魄。
元、白在元和年間所寫的“次韻相酬”、窮極聲韻的長篇排律,以及于杯酒交錯間感嘆自身遭遇的“小碎篇章”,加上他們兩人的艷體詩在內,統稱為“元和體”,在中唐形成“詩到元和體變新”的局面。“元和體”中的長篇排律帶有故事性,標志著抒情詩中的敘事成分的加強,而“小碎篇章”則是瞬間心境意緒的抒發,是娛心遣興的手段,語言淺白,格調輕快,突出了詩歌的審美愉悅性質。元、白的這些詩,從內容到形式突破了詩歌的傳統規范和已有模式,打破了詩歌創作的典雅體制,使其世俗化為能被社會普遍接受和欣賞的淺近文體,呈現出詩歌創作轉折時期的寫實、尚俗特征。
在當時的新樂府詩創作方面,張籍、王建的成就及影響僅次于白居易和元稹。他們都是中唐時期的著名詩人,一般把他們歸入元白詩派,但他們的生年和詩歌創作活動要略早于元、白。
張籍(766—830),字文昌,祖籍蘇州,為和州烏江(今安徽和縣)人。他生于大歷元年,于貞元初漫游至魏博鎮,在鄴下認識了王建,二人比鄰而居,互相切磋學問和詩藝。貞元十四年(798),他經孟郊推薦在汴州(今河南開封)拜識韓愈,時韓愈為府試考官,解送他入京應進士試,于第二年及第。元和元年(806),他始調補太常寺太祝,后轉國子監助教,遷秘書郎,在這段時間和白居易建立了友誼。長慶元年(821),由韓愈舉薦,他升為國子博士,次年遷水部員外郎,時稱“張水部”,后任國子司業,又稱“張司業”。
張籍以樂府詩著名,白居易《讀張籍古樂府》說他“尤工樂府詩,舉代少其倫”。他的詩今存四百多首,其中樂府詩約七十首,題材較為廣泛,有揭露藩鎮割據和軍閥混戰的,也有抨擊豪門作惡的,而以寫農民生活為題材的價值最高,如《山頭鹿》敘寫加在農民身上的沉重賦稅,大膽揭露社會矛盾。再如《野老歌》:“老農家貧在山住,耕種山田三四畝。苗疏稅多不得食,輸入官倉化為土。歲暮鋤犁傍空室,呼兒登山收橡實。西江賈客珠百斛,船中養犬長食肉。”將農夫的貧困與商賈的富庶作對比,表現了農民的不滿,但只是如實寫出,不強加議論。他的《節婦吟寄東平李司空師道》是拒絕強藩李師道之聘的比興之作,詩云:
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感君纏綿意,系在紅羅襦。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還君明珠雙淚垂,何不相逢未嫁時。
此詩本非寫男女情愛的作品,如果當情詩來讀,其獨特處在于對復雜的女性情愛心理的揭示,表現了愛情更新與倫理責任間的矛盾,一句“何不相逢未嫁時”,使節婦動人多多。
張籍的近體詩雖多為抒懷和酬贈之作,但也帶有寫實傾向,且不乏新穎之作。如《感春》:“遠客悠悠任病身,謝家池上又逢春。明年各自東西去,此地看花是別人。”《秋思》:“洛陽城里見秋風,欲作家書意萬重。復恐匆匆說不盡,行人臨發又開封。”含蓄婉摯,長于感慨,寫得樸實自然。
王建(766—831?),字仲初,三輔(今陜西西安附近)人。他生于清貧之家,父母早逝,盡管頗具才華,在入仕的道路上卻歷盡艱辛。他曾于建中四年(783)參加進士考試,但未被錄取。在科舉失意的次年秋天,他東出潼關遠游謀求出路,經歷了長達三十年的求職、從軍、漫游的生活。元和八年(813),年近半百的他抑制不住思鄉之情,決意遷回關輔,卜居杜陵,在長安東南郊外過著貧窮的生活。后來經人舉薦擔任京畿官吏,初任昭應(今陜西臨潼)丞,繼為渭南尉。太和年間為太常丞、陜州司馬。他與當時文壇的名流多有交往,韓愈貶潮州時,他寫有《送遷客》,元稹、白居易回朝時,他與他們詩酒唱和。他的《宮詞一百首》也寫于這一時期。
王建的詩歌創作以樂府詩成就最高,但以宮詞的影響較大。他的樂府詩多達八十余首,在以近于白話的筆調反映社會生活的同時,常以奇特而鮮明的形象來突出主題。如《海人謠》:“海人無家海里住,采珠役象為歲賦。惡波橫天山塞路,未央宮中常滿庫。”再如《促剌詞》:“促剌復促剌,水中無魚山無石。少年雖嫁不得歸,頭白猶著父母衣。田邊舊宅非所有,我身不及逐雞飛。出門若有歸死處,猛虎當衢向前去。百年不遣踏君門,在家誰喚為新婦。豈不見他鄰舍娘,嫁來常在舅姑傍。”王建在創作中有以俗語、民歌入詩的傾向,一些小詩寫得通俗流利而膾炙人口,如《新嫁娘詞三首》其三:“三日入廚下,洗手作羹湯。未諳姑食性,先遣小姑嘗。”再如《望夫石》:
望夫處,江悠悠。化為石,不回頭。上頭日日風復雨,行人歸來石應語。
王建是唐代第一個大量寫作宮詞的詩人,主要以描寫宮女生活的《宮詞一百首》聞名于世。他的這些詩帶有七絕連章組詩的性質,其中雖有平庸之作,但也有寫得清麗新巧的,如:
琵琶先抹六幺頭,小管丁寧側調愁。半夜美人雙唱起,一聲聲出鳳凰樓。(其二十九)
教遍宮娥唱遍詞,暗中頭白沒人知。樓中日日歌聲好,不問從初學阿誰。(其八十一)
樹頭樹底覓殘紅,一片西飛一片東。自是桃花貪結子,錯教人恨五更風。(其八十八)
用如此大規模的組詩寫同一題材,在詩史上是空前的事,對后來宮詞的發展起了推動作用,王建也因此獲得“宮詞之祖”的聲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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