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宋詞的派別及其分類
講到宋詞的派別及其分類,雖不是新的研究,卻是古人所最不注意的。古人雖然講宗派,講得很嚴,但他們文派的分別,決不是由嚴格分類的結(jié)果,聚集那些同樣主義,同樣作風,同受一樣時代環(huán)境洗禮的作家,列為一派一派。古人講派,只分正統(tǒng)與別派。所謂正統(tǒng),就是繼承先代的文壇系統(tǒng),樹立幾個最有名的古文學家,作為模擬的模型,后來的作家,只允許在模型內(nèi)活動;這便是正統(tǒng)派,這是復古的。反之,若不遵照古作家的風格法則,和古作品的體裁描寫,而自由任意去創(chuàng)造的,這種沒有先代文藝的根據(jù)的文體,都是別派。詞的分正統(tǒng)與別派,就是這樣分的。主舊的是正統(tǒng),創(chuàng)新的皆別派。這種爭文學地位的派,不是科學的研究,自然不能適用。此外對于宋詞的派別,后人有三種分法。一種是以詞體的趨向分的,分為豪放與婉約二體。其余兩種是近人的分法。一種是以作者分,分為貴族文學與平民文學;一種是以文字分,分為白話與古典兩派。這三種派別的分法,究竟哪一種適宜呢?是不是都有缺陷?我們在這里討論。
(一)豪放與婉約。將宋詞詞體分婉約與豪放二派,本是明朝張南湖的話。但在宋詞中,顯然有這兩種趨勢,宋初已然。如袁絢說“柳詞須十七八女郎,唱‘楊柳岸曉風殘月’;蘇詞須關(guān)西大漢,唱‘大江東去’”。這便是說柳詞婉約,蘇詞豪放的明證。王士禎又謂婉約以易安為宗;豪放唯幼安稱首。可見南北宋都有這兩種詞的趨勢。那末,將宋詞分為豪放與婉約二派,將宋詞人分別隸屬于此二派之下,似乎是很適宜了。然而不然,根本上宋詞家便沒有一個有純粹隸屬于那一派的可能。《詞筌》說:“蘇子瞻有銅琶鐵板之譏,然其《浣溪沙·春閨》,‘彩索身輕長趁燕,紅窗睡重不聞鶯’,如此風調(diào),令十七八女郎歌之,豈在‘曉風殘月’之下?”又《爰園詞話》“子瞻詞豪放亦只‘大江東去’一詞,何物袁 ?妄加品騭”!那末,蘇詞可以列為純豪放一派嗎?又沈去矜云:“稼軒詞以激揚奮厲為工,至‘寶釵分,桃葉渡’,昵狎溫柔,銷魂意盡……”那末,辛棄疾我們可以專稱他為豪放派嗎?如其我們承認詞是表現(xiàn)思想的,則無論婉約派或是豪放派,是不能概括的了。一個作家,有時當花前月下,淺斟低酌;歌筵舞席,對景徘徊;或追尋流水的芳年,或悵望故鄉(xiāng)的情緒,這種情調(diào),發(fā)而為詞,自然是纖麗溫柔,屬于婉約一方面。又若有時醉里挑燈看劍,吹角連營;萬里沙場,揮戈躍馬;或則對大江東去,浩渺無涯,波濤萬頃,吞天浴日,古昔豪杰的英爽如在,而目舉不勝今昔河山之慨!這時的情調(diào),發(fā)而為詞,自然是悲壯排宕,屬于豪放一方面了。所以辛棄疾、蘇東坡有豪放的詞,也有婉約的詞。一切詞人都是如此。在這里,我們既然不能說某一個詞家屬于某派,則這種分派便沒有意義了;何況分詞體為豪放與婉約,即含著有褒貶的意義呢?
(二)平民與貴族。分宋詞為平民文學與貴族文學,有兩種說法。一種是拿作者來分別,就是說平民的作品,叫作平民文學;貴族的作品,叫作貴族文學。還有一種說法,是只就作品的精神方面看。凡是平民化的文學,無論它的作者是貴族也好,都叫平民文學;凡是貴族化的文學,無論它的作者是平民也好,都叫貴族文學。照這樣看來,這兩種說法都不適宜于宋詞的分派。照前者說,則宋詞人中除了極少數(shù)的作者,大都是貴族的詞人。假如把貴族的意義說廣義一點,做過官的都算數(shù);那末,僅僅一兩個詞人是例外,簡直可以說都是貴族的作家。至于平民的作品,據(jù)我們想象,當時一定是很發(fā)達的。但是經(jīng)過時代的犧牲與散佚,到了近代,恐怕搜集全部的平民詞,還抵不到一部《夢窗詞》。若拿平民詞與貴族的詞作百分比,恐怕還夠不上比例。平民作品既如此貧乏,何來平民詞派呢?照后者說,更為困難了。在詩歌里面,我們往往能發(fā)現(xiàn)平民化的文學;在詞里面我們不但找不出有顯著的平民意識的詞,簡直沒有平民化的描寫,除了有些詞是故意用白話。因為詞是抒情的,抒情是主觀的。作者只能抒發(fā)自己的情感,哪能喊出他人的心聲?一般詞家既都不是平民階級,過的貴族生涯,而詞又不適宜于客觀的描寫,所以平民化的作品,不能在宋詞里面發(fā)現(xiàn)出來。那末,實際上平民文學已經(jīng)不能在宋詞里面有立派的可能了,更何必抬出沒有實際的“平民的”來夸示呢?
(三)白話與古典。假如把宋詞分為白話與古典兩派,這果然是較適宜了。那無量數(shù)的宋詞,我們可以歸納到這兩類;那無量數(shù)的宋詞家,我們可以歸納為這兩派。雖然這種派別是近人研究文學史才倡起來的,然宋人論詞已有雅俗之別。不過雅俗的標準很困難。白話即俗嗎?古典即雅嗎?白話不一定是俗,古典也不必即雅。只有用白話與古典來別派宋詞,那是很顯明易別了。可是談到作家上面來,我們還是不能斷定他的屬派。說到古典吧,宋詞人哪一個沒有幾分古典嗅味呢?那些號為古典派的,不必說了。不號稱古典派的,如蘇東坡、黃山谷、辛棄疾之流,白話詞的創(chuàng)作很多,然亦何嘗沒有古典文藝呢?蘇東坡的《賀新郎》“乳燕飛華屋”,《西江月》“玉骨那愁瘴霧”,黃山谷的《浣溪沙》“新婦磯頭”,辛棄疾的《祝英臺近》“寶釵分,桃葉渡”,《賀新郎》“綠樹聽 鴂”,這都是用典用事偷竊古人辭句的古典詞。老實說,就是這幾位白話派的詞人的古典詞也抄不清呢!原來這些白話詞人之所以作白話詞,是由于他們的才氣大,不屑去抄古典,胸襟豪放,不愛尋典苦吟,往往對景生情,呵氣成詞,這種詞多半是白話,并不是他們有意地提倡白話。其實,他們還是不忠實于白話,他們還很愛做很古典的雅詞。再說到白話吧,宋詞人也那一個不愛掉幾句白話呢?那些所謂白話派的詞人,不必說了。就是很古典式的作家,有時高興了,也學學時髦,敲幾句白話;橫豎他們是以為詞是小技,無關(guān)文學宏旨的。或者他給歌妓們作歌辭時,為要求她們的了解與欣賞起見,也時常作白話詞。他們的用白話是這樣起來的。還有在一首詞內(nèi)有幾句像雅言,有幾句又是白話,雅白夾雜在一起,好像現(xiàn)代人作白話時也愛掉幾句文言一樣。照這樣看來,在宋詞里面嚴格的分白話與古典派也是不適用的。
總之,宋詞人作詞是很隨意的,有時高興做做白話詞,有時高興做做古典詞;有的時候詞很豪放,有的時候詞很婉約;沒有一定的主義,沒有一定的派別,我們決不能拿一種有規(guī)范的派別來限制他們。本來文學上的分派,要把那些自由創(chuàng)作的偉大作家,拿幾個簡單的字來概括全他們,自然很困難而不可能;何況比文學范圍狹隘得多的詞要分派別不是更困難而且可以不必嗎?于今我們掉過頭來討論宋詞的分類。
宋詞的分類,有兩個分法。一種是由形式的長短分,一種是以描寫的性質(zhì)分。比較以后者分類最為適宜。
為什么由形式的長短分類不好呢?在未批評之先,我們必先知道這種分類的內(nèi)容。最初南宋人編《草堂詩馀》即用這種分類法。分為小令、中調(diào)、長調(diào)。以五十八字以內(nèi)為小令(或謂五十九字以內(nèi)為小令),五十九字至九十字為中調(diào),九十一字以外為長調(diào)。這種分類法,是一點道理都沒有的。假如我們問何以要五十八字以內(nèi)是小令,何以五十九字至九十字為中調(diào),何以九十一字以外為長調(diào),我想就是創(chuàng)此分類法的人,也無法答復了。即假定這種分類法是對的,那末,《七娘子》調(diào)有五十八字者,有六十字者,是小令呢?中調(diào)呢?《雪獅兒》有八十九字者,有九十二字者,將為中調(diào)呢?長調(diào)呢?(引用萬樹《詞律》語)我們不必去攻擊這種分類法,這種分類法的本身,已經(jīng)不能自圓其說了。
假如我們就宋詞描寫的對象分類,這似乎是很煩難的。在詩歌里面,一個作家,可以分幾十種描寫性質(zhì)不同的作品。但在詞里面宋詞的描寫,只有簡單的幾方面。第一因為詞離不掉主觀的描寫,第二因為詞離不掉抒情,所以宋詞描寫的性質(zhì),我們可以由幾千首宋詞里面,歸納為這么幾類來:
(一)艷情詞——描寫兩性愛的情緒和動作的。如黃魯直的《千秋歲》《歸田樂引》《好事近》,鄭云娘《西江月》《鞋兒曲》,南唐后主的《一斛珠》。
(二)閨情詞——描寫閨人的情緒,相思。如鄭文妻孫氏的《憶秦娥》,蜀妓的《鵲橋仙》,歐陽修的《歸國謠》,李后主的《相見歡》,李易安的《一剪梅》。
(三)鄉(xiāng)思詞——描寫思鄉(xiāng)的情緒和感懷。如柳永的《八聲甘州》《安公子》,蔣興祖女的《減字木蘭花》。
(四)愁別詞——描寫離別時或離別后的情緒。如毛滂的《惜分飛》,柳永的《雨霖鈴》,蜀妓的《市橋柳》,周邦彥的《蘭陵王》。
(五)悼亡詞——描寫喪亡的哀感。如蘇軾的《西江月》(悼朝云),《卜算子》(悼溫超),李后主的《虞美人》。
(六)嘆逝詞——描寫時光的流逝,良辰美景的飛逝,芳年的難淹留。如賀方回的《青玉案》,秦少游的《江城子》《滿庭芳》,王彥齡妻舒氏的《點絳唇》。
(七)寫景詞——因為詞過片時須到自序,往往寫景里面夾著抒情。如張志和的《漁歌子》,歐陽修的《采桑子》,晏同叔的《踏莎行》《清平樂》,黃山谷的《浣溪沙》,吳城小龍女的《江亭怨》。
(八)詠物詞——詠物詞也夾著抒情。如蘇東坡《水龍吟》的《詠楊花》,史邦卿《雙雙燕》的《詠燕》,姜白石《暗香疏影》的《詠梅》。
(九)祝頌詞——康與之的《滿庭芳》,晏叔原的《鷓鴣天》,柳永的《傾杯樂》《醉蓬萊》。
(十)詠懷詞——岳飛的《滿江紅》,辛棄疾的《水調(diào)歌頭》《賀新郎》,無名氏題吳江的《水調(diào)歌頭》。
(十一)懷古詞——蘇軾的《念奴嬌》,辛棄疾的《永遇樂》《水龍吟》(《過南澗雙溪樓》)。
這十一分類,大概宋詞可以概括著了。前八類是屬于婉約一方面的,是優(yōu)美的,女性的,殉情的詞;后兩類是屬于豪放一方面,是壯美的,男性的,英雄的詞。這是作品的分類。現(xiàn)在我們把作者與作品的分類,聯(lián)合著列為一個簡單明了的分類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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