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幽述志 蕭綱
恍惚煙霞散,颼飂松柏陰。
幽山白楊古,野路黃塵深。
終無千月命,安用九丹金!
闕里長蕪沒,蒼天空照心。
王羲之《三月三日蘭亭詩序》感慨道:“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古來多少人曾為這生死問題悲嘆、困惑、沉思。縱然貴為天子,富有四海,也不能超脫。何況蕭綱是被害而死,死前數十日已被囚禁,情知自己難免橫死的命運,因此其內心的痛苦更不同于常人。這首《被幽述志》便是他將死時心境的寫照。
蕭綱乃死于侯景之手。侯景原為東魏大將,擁眾十萬,專制河南。因東魏統治集團內部矛盾,于梁太清元年(547)降梁。由于梁武帝蕭衍及重臣朱異等的昏庸,他得以行其奸謀,于次年發兵反叛,攻陷建康。蕭衍被困在臺城(梁之宮城,在今江蘇南京)內,憂憤而死。時為太清三年(549)。蕭綱乃由皇太子而即帝位,其實只是一個被侯景玩弄于股掌之間的傀儡而已。而侯景尚欲自立為帝,于是蕭綱只做了兩年多皇帝,便于大寶二年(551)八月被廢囚禁,其皇子二十余人均被殺害。十月,他本人也被侯景派人用土囊壓死,年僅四十九歲。《被幽述志》便作于囚禁期間。
詩的前半部分,詩人想像自己死后的情景。“恍惚煙霞散,颼飂松柏陰”,寫出臨死時心神恍惚之狀。詩人回顧一生,曾給他帶來歡樂、悲愁的一切,那五色斑斕的大千世界,如今雖還或清晰或模糊地留存于記憶中,然而卻像飄渺的輕煙,像變幻的云霞,不可把捉;就連自己的生命,也將煙消云散。蕭綱奉佛。佛教將世間一切都視為鏡中之象、水中之月,都虛幻不實。蕭綱曾作《十空詩》六首,題為《如幻》、《水月》、《如響》、《如夢》、《如影》、《鏡象》,便是闡述此種教義的。此時此地的蕭綱心中,這種“六塵俱不實”(《如幻》)、萬事如煙霞的念頭,當然會時時浮起。他于恍惚之中,似見到一片松柏幽深,聽到其間颼的風聲。這是指墓地而言。下句“幽山白楊古”也是指墓地。《古詩十九首·驅車上東門》云:“白楊何蕭蕭,松柏夾廣路。下有陳死人,杳杳即長暮。”松柏白楊,都是古代冢墓間常植之樹。“白楊古”,表明那墳地已十分古老。一代又一代生命,不管是凡夫俗子,還是圣賢貴胄,最后的歸宿都在這累累的冢墓群中。“野路黃塵深”,指通向墓地的道路而言。“深”字亦見出年代之久遠、境界之荒涼。魏晉以來,詩人常以第一人稱描述死者所見所聞的種種景象,如著名詩人陸機、陶淵明均作有這種自悼自挽的《挽歌》,蕭綱此處即受其影響,而寫得特別地幽暗凄冷。
詩的后半部分直接抒懷。千月,猶言百年。九丹,道教所傳九種丹藥,說是服后可長生、成仙,不受任何傷害(見葛洪《抱樸子內篇·金丹》)。據說煉丹時能煉出黃金,故云“九丹金”。古來詩人常有“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古詩十九首·驅車上東門》)的感慨,蕭綱這里卻是說:我本來就連安享天年的命都沒有,又何必去求長生不老的靈丹!語意十分沉痛。“闕里”二句更是滿腔悲憤。傳說孔子故里名為闕里。“闕里長蕪沒”,是說連圣人之鄉都久已荒蕪了(這可能是指當時北方淪沒于少數民族統治者之手而言),言外有善者不得善報之意,故下句乃發出“蒼天徒然照臨此心”的浩嘆。蕭綱被幽縶時曾題壁云:“有梁正士蘭陵蕭世纘(蕭綱字世纘),立身行道,終始如一。風雨如晦,雞鳴不已。弗欺暗室,豈況三光(日、月、星)?數至于此,命也如何!”(《梁書》本紀)這倒不能說是他的自我美化。封建史家對蕭綱做宮體詩頗加批評,但對其為人是一致稱贊的,說他“孝慈仁愛,實守文之君”(陳何之元《梁典總論》),“養德東朝,聲被夷夏;及乎繼統,實有人君之懿”(《梁書》本紀“史臣曰”)。看來,按封建道德標準,他確乎算得一位“正士”。史家對他的被害也是深表同情的,連唐初魏徵也說:“悠悠蒼天,其可問哉!”(《梁書》帝紀總論)正與《被幽述志》的“蒼天空照心”同一感嘆。此種善者不得善報的嘆息,古已有之。司馬遷就說過:“天之報施善人,其何如哉!”“所謂天道,是邪,非邪?”(《史記·伯夷列傳》)后世不得志的文人貧士也常有此嘆。蕭綱雖是帝室貴胄,但由于他的不幸遭遇,遂也發出了這樣悲咽凄愴的呼聲。
據說蕭綱被幽禁期間所作詩文有數百篇之多,沒有紙,便寫在墻壁、板障之上。它們后來都被侯景手下人刮去(見《南史·梁本紀》),《被幽述志》是其中唯一流傳至今的詩作。這真是一件頗為遺憾的事。不然的話,那些慷慨蒼涼、與輕艷的宮體詩面目迥異的作品,本可以使人們對蕭綱的詩歌創作有更全面的認識與評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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