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雅
“雅”字向被用作品評詩文的重要標準,如今亦尚未廢棄不用,雖然有人以為這個字的意義已經“墮落到令人憎鄙的地步”了。
假如現代人有鄙棄“雅”的事實,并不足怪,今人對文學的觀念本不必同于古人,古人重視的標準自亦未必適用于現代。對古人的東西重作公平的估價正是我們應該做的事情。
“雅”的涵義頗不簡單,這個字又經人用得太濫,如不加深察,誤解是很容易發生的。據說“有人把寒酸看做雅的唯條件”,或“與不循規例不守法則的人成為聯想”,便完全是誤解的結果。
又如般人以古字為雅,今字為俗,“書語”為雅,“口語”為俗,似乎“雅”、“俗”之別就是“古”、“近”,“文”、“白”之分。胡適在首白話詩里曾說“文字沒有雅俗”,便是否認這種雅俗的區別。其實這并不是雅俗的主要意義,更不是雅俗的全部意義。如以為“古”就是“雅”的唯條件,縱然不算是誤解,也該算是淺解了“雅”字。
我們如要對“雅”字作番公平的估價,斷定它是否還配繼續作個品藻詩文的準的,首先該將“雅”的意義作番分析。
撇開最瑣屑的部分不論,我們至少可以舉出八個字來代表雅的重要條件,這八個字是:
(一)正(二)高(三)精(四)博
(五)深(六)重(七)閑(八)和
以下順次作簡略的說明。
(一)“正”是“雅”的本義,《論語》道:“詩書執禮皆雅言也。”(《述而》)雅言就是正言。荀子道:“君子安雅。”(《儒效》篇)安雅就是守正。皆有漢人的訓解可據。
顏之推說:“東方曼倩滑稽不雅。”(《家訓·文章》篇)因為滑稽近于詭譎,詭譎是不正,所以不是雅。
司馬遷說:“百家言黃帝,其言不雅馴。”(《史記·五帝本紀》)因為關于黃帝的傳說大都傅會神仙,不免荒誕,荒誕亦是不正,所以是不雅。
因為雅就是正的意思,所以雅的條件是守規矩,中繩墨。對于做人和做詩文而言都是這樣。做人的規矩繩墨是“禮”,《抱樸子·刺驕》篇說:“處禮廢之俗,乃知雅人之不渝。”可知守禮不渝的君子,便是“雅人”。文章的規矩繩墨包括體制格律等等,我們常見古人說什么“正體”、“偽體”,“雅體”、“俗體”,“正”、“偽”之分也就是“雅”、“俗”之辨。文章能遵守傳統的體制格律者,便是正宗,也就是雅品。選《宋七家詞》的戈載論張玉田道:
玉田之詞鄭所南稱其飄飄征情,節節弄拍;仇山村稱其意度超玄,律品協洽,真是詞家之正宗,填詞者必由此入手方為雅音。
可知填詞如不守格律便不得為“正宗”,也就不得為“雅音”,文學各體可以由此類推。
雅的詩文既是注重傳統的格律的,便不能不以古人的作品為規范。歷來文人多數尊經崇儒,所以最高的文章規范便是經傳。劉勰說:
經為式者自得典雅之懿。(《文心雕龍·定勢》篇)
又說:
典雅者,镕式經誥,方軌儒門者也。(《體性》篇)
黃庭堅說:
惟唐虞三代典、謨、訓、誥,春秋戰國士大夫之詞令,最為古雅。(《與王觀復書》)
“古”“典”何以與“雅”發生不可分的關系,可以從這里得到個解釋。
(二)“高”、“雅”常常連言,猶之乎“雅”、“正”常常連言。“雅”和“高”連在起的時候,意思往往沒有什么分別,常言“高人雅士”,實際只是指種人士;“高情雅致”也只是指種情致。
高是“度越流俗”的意思,“度越流俗”也是雅的條件。朱熹《答鞏仲至書》道:
要使方寸之中無字世俗言語意思,則其為詩不期高遠而自高遠矣。
這里以“世俗”和“高遠”相對,可知“高遠”代表著什么意義。方東樹《昭昧詹言》道:
嘗見后世詩文家亦頗有似古人處,而其他篇或篇中忽又入以極凡近卑陋語,則其人心中于古人必無真知真好,故不能了然于雅俗之辨。
這明是以“凡近卑陋”為俗,而以“凡近卑陋”的反面為雅,“凡近卑陋”的反面自然是朱熹所說的“高遠”了。
雅俗的標準本是隨著智識的高下變的,如憑智識程度將人分為若干級,則下級的人所欣賞的文學藝術,上級的人往往以為不夠雅,更上級的人必更以為不夠雅。所以最稱得起“雅”的,必是最不切近于流俗的,換言之,就是高出于“般”的水準的。所以就此義說,“雅”、“俗”兩字可以拿現代人口頭的“高級趣味”、“低級趣味”來翻譯。
“高”的標準,在古人已不致,在文學上,大致有兩種高,是“高華”,二是“高逸”。前者以曹子建詩為代表,后者以陶淵明詩為代表,兩者均不失為雅。王士禛《香祖筆記》稱“徐常侍詩文都雅,有盛唐承平之風”,是前種雅;高棅《唐詩品匯》謂孟浩然詩“清雅”,是后種雅。李東陽《麓堂詩話》云:“富貴人焜煌瑰瑋之詩,謂之臺閣氣;貧賤人高逸恬淡之詩,謂之山林氣,作者或窮或達,于此二氣必有其,方是真詩人。”臺閣與山林都是中國士大夫看得很高的地方,所以這兩種氣都不妨害詩文之為雅。
(三)“精”與“粗”相對,“雅”與“粗”也相對,李密庵《半半歌》“半雅半粗器具”是其例。用作詩文評語,“精”字每與“雅”字相連,如《文心雕龍·才略》篇云:“張衡通贍,蔡邕精雅。”和精字意義相近的字亦常與雅字相連,如“雅致”、“工雅”等等。與精字意義相反的字則常與“俗”相連,如“粗俗”、“俗濫”等等。
袁枚《隨園詩話》云:“詩難其雅也,有學問而后雅,否則俚鄙率意矣。”這里以“率意”與雅相對,率意正是精煉的反面。本來詩文粗制濫造是俗的因素,反過來,精致乃是雅的條件。所以同是韋應物的詩,司空圖稱為“精致”(《與李生論詩書》),白居易稱為“高雅”(《與元九書》)。同是王維的詩,《唐詩品匯》稱為“精致”,《峴傭說詩》稱為“雅澹”。“精致”本是雅的助。《文心雕龍·體性》篇云:“孟堅雅懿,故裁密而思靡。”“裁密思靡”正是精致之謂。
和“精”容易混淆的是“巧”,巧卻是能傷雅的,《詩鏡總論》評劉長卿“鳥似五湖人”句云:“語冷而尖,巧還傷雅。”大致鍛煉的工夫施于大處便是“精”,用于纖細末屑處便是“巧”。所以“大”與雅的關系也很密切,在下文就要論到。
(四)“博”有“大”義,雅也有“大”義,《世說新語》有“雅量”門,雅量即是大量。“博”與“雅”相連成詞是常見的,多識廣聞謂之“博雅”,如《楚辭章句》謂淮南王“博雅好古”。量洪識大亦謂之“博雅”,如《三國志》載諸葛亮謂姚掾“并存剛柔,以廣文武之用,可謂博雅矣”。
對于人品而言,像黃憲那樣“汪汪若千頃波”方不愧“雅流”。對于詩文而言,有這樣汪汪千頃的氣象,也沒有不雅的。《詩眼》引黃山谷的話道:
庭堅因莘老之言遂曉老杜高雅大體。
老杜的詩體所以為高雅,和這個“大”字極有關系。(《唐詩別裁集》謂杜甫詩“如大海之水,長風鼓浪,揚泥沙而舞怪物,靈蠢畢集。別于盛唐諸家獨稱大宗”。)假如我們舉李、杜、韓、蘇和四靈、江湖作比較,問問何者為雅?答案大概不會有兩樣。二者所以有雅俗之分,并非由于古近不同,而是因為“大”、“小”懸別。
“大方”是雅的別稱,而“小氣”是俗的異名,在尋常俗語中已見出博大和雅的關系了。
(五)王充《論衡·自紀》篇云:
夫文猶語也。或淺露分別,或深迂優雅,孰為辯者?
又云:
深覆典雅,指意難睹,唯賦頌耳。
皆將“深”與“雅”連在起說。“深”是“深沉”、“深隱”之謂,含蓄是其主要條件。所以《能改齋漫錄》道:
詩文要含蓄不露便是好處。古人說“雄深雅健”,便是含蓄不露也。
“深”的反面是“淺”與“露”,“淺”、“露”皆和“雅”不相容。《唐詩別裁》評羅隱《牡丹》詩道:
唐人牡丹詩每失之浮膩淺薄,獨此篇尚近雅音。
可知淺和雅音是相悖的。鍾嶸《詩品》說:
晉中散嵇康……訐直露才,傷淵雅之致。
可知太露是妨雅的。
(六)“重”和“雅”亦常常相連,例如《世說新語》謂周伯仁“風德雅重”,《唐才子傳》稱嚴維“詩情雅重”,王震《南豐集序》評曾鞏文“衍裕雅重”。
“重”有“莊重”,有“厚重”。“莊”與上文所說的“正”相近,“厚”則近于下文要談的“和”。沈德潛《說詩晬語》道:“韋孟《諷諫》《在鄒》之作,肅肅穆穆,未離雅正。”肅穆就是莊重。徐禎卿《談藝錄》道:“《安世》楚聲,溫純厚雅。”溫純近于厚重。如詩文具莊重的態度和厚重的體氣,則必然是雅的。
章學誠《文史通義·婦學》篇道:“不才小慧之人無所不至,以纖佻輕薄為風雅。”從這句話可知“纖”、“佻”、“輕”、“薄”與雅相反,而這些字正是“莊重”和“厚重”的反面。論到詩文,這些字和雅不相容,更屬顯然。《唐詩別裁》論李商隱絕句道:
義山長于諷諭,工于征引,唐人中另開境,顧其中諷刺太深,往往失之輕薄,此取其大雅者。
這里正以“輕薄”和“雅”對言。又《師友詩傳錄》載張歷友語云:
詩雅道也,擇其言尤雅者為之可耳,而切涉纖,涉巧,涉淺,涉俚,涉佻,涉詭,涉淫,涉靡者戒之如避鴆毒可耳。
由此可知“纖”、“佻”也是和雅相違背的。
(七)陶淵明是雅人,(陸樹聲《長水日抄》謂陶“雅操堅持”,焦竑《陶集序》說:“靖節先生微衷雅抱,發而成言。”)陶自稱“閑靜少言”。韋應物的詩是雅詩,(白居易稱韋詩“高雅”,高棅稱為“雅澹”。)韋自言“詩情清閑”。“閑”和“雅”似乎該有點關系。
閑和雅的關系怎樣呢?
,它們有相同的涵義。梁元帝《與蕭挹書》云:“雅步南宮,容與自玩。”這里雅字代表舒緩的意思,和閑字并無分別,又閑與嫻通,《說文》“嫻,雅也”。
二,閑是雅的條件之。葉燮《原詩》道:
元稹作意勝于白(居易),不及白從容暇豫,白俚俗處而雅亦在其中,終非庸近可擬。
白居易詩時病淺露,所以被人認為“俗”,(蘇軾曰“元輕白俗”)但因為能“從容暇豫”之故,葉燮又以為俗中有雅,可見“從容暇豫”——“閑”——是雅的條件。
《藝概》稱劉長卿詩“清贍閑雅,蹈乎大方”,詩文以“閑雅”為貴,反過來說,以著力太過為忌。葉夢得《石林詩話》說鄭谷詩“格力適堪揭酒家壁,為人書扇耳,天下事每患自以為佳處著力太過,何但詩耳”。蔣子瀟《與田叔子書》論古文八弊,其曰“喘”。作詩文著力太過,其弊大則至于張皇汗喘,小亦不免矜情作態,這都是“閑雅”之反。
文學藝術有時以“疏”為雅,以“淡”為雅,因為疏筆淡筆可給人“無意求工,自然而工”的印象,正合于“閑雅”的條件。
(八)《文心雕龍·樂府》篇有“雅詠溫恭”句話,用溫恭形容“雅詠”,溫恭是和的意思。《顏氏家訓》有“愔愔雅致”句話,以愔愔形容“雅致”,愔愔也是和的意思。“和”是雅的重要條件中之最重要者。
《中庸》道:“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以“中節”兩字來解釋“和”,最能得其要領。“中節”的條件有二:是有效的節制;是適當的配合。
在音樂上“雅”、“鄭”之分就在“節制”之有無。《論語·衛靈公》篇說“鄭聲淫”,毛奇齡引《丹鉛錄》道:“淫者聲之過也。”可見鄭聲之所以異乎雅樂,關鍵就在這個“過”字,就是缺乏節制。《論語·八佾》篇道:“《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荀子·樂論》篇道:“樂而不流。”皆表示節制的重要。
音樂重聲的節制,文學更重情的節制。章學誠謂《風》詩“和雅”(《婦學篇書后》),王逸謂屈原文“溫雅”(《九懷章句》),溫就是和。《風》詩屈文何以稱“和雅”、“溫雅”呢?這可引漢淮南王劉安的話來說明。淮南王《離騷傳》道:“《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悱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好色不淫”和“怨悱不亂”就是感情的節制,就是“溫和”——“溫柔敦厚”的溫,“血氣和平”的和。溫和是“性情之正”,所以為雅。
詩文如要合于雅的條件,除感情的節制外,辭藻的節制也是要緊的。大紅大綠的畫人人認為不雅,因為顏色缺乏節制。詩文的辭藻正好比繪畫的顏色。魏禧與友人論文道:“著佳言佳事太多,如肆之列雜物,非不炫目,正嫌其有市井氣耳。”“市井氣”就是“雅”的反面了。
適當的配合對于和,或說對于雅,也是不可少的,這在音樂、繪畫、文學都很顯著。沈德潛《說詩晬語》道:“詩中高格入詞,便苦其腐,詞中麗句入詩,便苦其纖。”“腐”和“纖”都是不雅的,這可以說明文辭格調的配合適當與否和文學雅不雅有著怎樣的關系。我們讀《紅樓夢》,見大觀園里放著個稻香村,不免有“雅得這樣俗”之感,原因就是覺得稻香村和這個園子里其他景物配合得不和諧。錢鍾書先生《論俗氣》引Santayana的話,說俗氣就是自相矛盾,是很可玩味的。
由“溫”、“和”這些字面看來,雅似乎是偏于“陰柔”的,其實不盡如此。《文心雕龍·才略》篇說:“劉琨雅壯而多風。”陳骙《文則》說:“《考工記》之文……雄健而雅……”可知“壯”、“雄”、“健”等字并不傷雅,而這些字都是代表“陽剛”之美的。反過來說,那些完全代表陰柔之美的“妍”、“婉”等字同樣無傷于雅,方回跋尤袤詩道:“公與石湖,冠冕佩玉,端莊婉雅。”《宋十五家詩》道:“歐陽修古詩高秀,近體妍雅。”“妍”“婉”也可以和“雅”連言。
不過剛與柔均有個限度,過了限度就不雅了。《四庫提要》評劉改之的詩道:“粗豪抗厲,不甚協于雅音。”“粗豪抗厲”是剛得太過,所以不雅。《麓堂詩話》說:“閨秀詩俗。”閨秀詩往往過柔,所以為俗。劉熙載論書法,既須忌“兵氣”,又須忌“婦氣”,正是因為過剛過柔就和雅不相容了。大致剛不可至于粗獷,柔不可至于軟媚無骨,這就是所謂限度。不越限度就是中節,就是“和”。能“和”方能“雅”。
從文質之分來看“雅”,也有同樣情形,般人都以為質樸的文章是雅的,華麗是不雅的,其實也不盡然,質樸固然不傷雅,古人所謂“清雅”、“淳雅”、“素雅”皆指質樸的文字。但我們看王逸稱《離騷》、《九章》“麗雅”(《楚辭章句》),劉勰稱商周之文“麗而雅”(《文心·通變》),可以知道麗也是不傷雅的。要緊的還是在不越限度。劉孝綽《昭明太子集序》道:“能使典而不野……麗而不淫……斯文在斯。”“不野”、“不淫”,便是限度,“野”與“淫”皆是“雅”的反面。
以上是雅的條件中最重要、最基本的八項,和詩文的形式與內容都有關系。稱為雅的詩文雖不必同時具備這八個條件,但詩文如和其中任何條件相違反,就不能稱為“雅”了。
除這八項外,上文還曾提到“典”、“古”、“健”、“疏”、“淡”等字。這些其實也是雅的條件,不過是次要的,所以不詳細討論。
根據上文所述,稍加申論,我們還可以有以下幾點的認識。
甲、雅不僅和“美”有關,同時也和“真”與“善”有關。上文(一)所謂“詭譎”與“荒誕”是雅之反,同時也就是“善”與“真”之反。劉彥和既以“模經為式”為典雅,他在《宗經》篇里所說的“六義”實在可以做雅的注腳,其中“情深而不詭”、“事信而不誕”兩義便關涉到文章內容之善與真。荀子說:“法貳后王,謂之不雅。”(《王制》篇)便是因為關于先王之世的傳說不足傳信——是以不真者為不雅。葛洪說:“不枉尺以直尋,不降辱以茍合者,雅人也。”(《抱樸子·外篇》)——是以善為雅。
乙、雅雖然是詩文品致之稱,實則可以統攝許多品致,(正和孔子之所謂“仁”可以統攝“忠”“孝”“智”“勇”諸德樣。)如上文所說的“典正”、“高遠”、“博大”、“厚重”、“精致”、“疏淡”等等,都各自代表著種品致,而皆為雅所包容。再看那些和雅字連接成形容詞的字何等眾多,那些字何嘗不是各代表著詩文的種品致?(這些形容詞見于本文者就有“典雅”、“古雅”、“高雅”、“博雅”、“淵雅”、“和雅”、“溫雅”、“厚雅”、“莊雅”、“清雅”、“秀雅”、“淳雅”、“素雅”、“麗雅”、“都雅”、“婉雅”、“妍雅”、“閑雅”、“雅正”、“雅健”、“雅壯”、“雅重”、“雅淡”、“雅懿”等。)這些品致也就是“雅”的部分。
丙、雅有兩個標準,古人往往用雅字指截然不同的兩種文學,種是典麗厚重的,或稱為“臺閣氣”的;種是清真閑逸的,也就是“山林氣”的。(此在上文(二)已略論及)雖然同稱為雅,實則并非根據同標準。
這種歧異的發生,是儒道兩家思想影響于文學觀念的結果。劉彥和以“镕式經誥”為雅(見上(一)所引)是儒家思想之影響,這種雅表現于詩文則為典麗厚重。楊伯夔以“飲真抱和”為雅(《詞品·閑雅品》),則為道家思想的影響,這種雅表現于詩文則為清真閑逸。(此種雅,司空圖用“落花無言,人淡如菊”來象征它。)
中國士大夫的思想或儒或道,而多數是兼儒與道。所以這兩個標準能并用于“雅”。
丁、雅是“貴族的”非“平民的”。雅俗觀念本為士大夫階級所專有。雅俗的標準本隨智識高低而改變。(見上(二)所論)所以雅可釋為“士氣”和“書卷氣”。雅的文學是士大夫所為,士大夫所賞,而非“大眾”的。
雅與“平凡”、“庸俗”皆相反。雅代表種超越的精神,這種精神通常稱為“貴族的”精神。
由上甲、乙兩點可知“雅”字意義復雜,所包者廣。正為此故,雅字所能喚起的意象也就很模糊,常常需要別的形容字跟著它,限制它,方能標示明確的意義。如以單雅字和與其他形容字相連接的詞來比較,便顯出表達意思之明確的程度不相同。例如說“王維和孟浩然的詩皆是雅的”,便不如說“王詩秀雅,孟詩清雅”來得明確。說“黃子久和倪元鎮的畫都是雅的”,便不如說“黃厚雅,倪淡雅”來得明確。
由丙,可知雅的本身實在可分為兩種(細別之還可以再分為若干品),平常我們說雅是如何如何的,往往只是指其中的種,如說“雅代表閑適趣味”或“雅代表古典精神”,皆是“只見其”,“未睹其全”。
由丁,可知在重視“平民文學”,提倡文藝“大眾化”的今日,雅確有和“時代精神”不相合之處。其不受尊敬乃屬當然。不過雅的精神盡管不適合于現代,雅的條件中有許多卻是無論何種文學所不能少的,未可概抹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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