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柟
一、殿試奪魁
西安西北,涇水北岸,有個高陵縣。此縣原是為侍奉漢高祖劉邦的陵墓而設的陵邑,漢時便極繁榮。高陵縣有個叫呂溥的,號“渭陽”。明憲宗朱見深坐天下的成化十七年(1481),呂溥喜得貴子,取名曰“柟”。后來,呂柟自號涇野,學者尊稱“涇野先生”。
呂柟自幼聰明過人,好學上進,拜名儒薛敬之、孫昂等為師,研習儒經。
薛敬之是渭南(今屬陜西)人。渭南毗鄰高陵,處其東南。薛敬之著作等身,是聞名海內的大儒。在他的影響下,呂柟愛上了儒經,以弘揚儒學為己任,他的言行舉止也逐漸納入儒家規范,不妄語,不茍交,克己修行,禮敬他人。他整日居處于一座小矮屋里,正襟危坐,誦讀儒經,即使是炎暑時節,他也衣冠整齊,一絲不茍。不久,他入正學書院,與群儒研討儒學,這使他的儒學造詣更進一步。
有熊、李兩姓官宦人家,久仰呂柟的才學,延請他為塾師,教導子弟。呂柟推辭,但熊、李兩家一再相邀,呂柟只好應允。開館不久,呂柟聞悉老父罹病,不待告知熊、李兩家,便徒步奔高陵老家而去。熊、李兩家獲悉,遂遣人追趕,送他馬匹,但沒追上。事后,呂柟講: “老父臥病在床,哪有心思等著騎馬呢?”
父病愈,呂柟建“云槐精舍”,聚徒講學。熊、李兩家也遣子來學。
弘治十四年(1501),呂柟鄉試中舉。
翌年,他赴京會試,落第,與三原(今屬陜西)馬理、秦偉,榆次(今屬陜西)寇天敘,安陽(今屬河南)崔銑、張士隆等講學于寶邛寺,相約曰: “文必載道,言行一致。不以學業謀取名利,不畏艱難善始善終。”呂柟與馬理等日孜孜惟以修身養性、研習儒經為事。呂柟讓弟弟呂棲拜馬理為師,其入學儀式被京師士大夫傳為模式。
呂柟的同鄉高朝用在京為宦,對翰林院檢討官王敬夫說:“我鄉有個顏子一樣的人,先生知道嗎?”王敬夫道: “難道是呂仲木嗎?”高朝用點頭稱是。仲木是呂柟的字。于是,王敬夫結交呂柟,成為摯友。
弘治十八年(1505)五月七日,孝宗朱祐樘駕崩,呂柟與國子監的學生一同入宮拜祭。眾學生遙望孝宗靈柩,一個個大聲干號,以示悲哀; 呂柟聲出淚下,悲痛萬分。眾人都譏斥他迂腐。不久,他的恩師孫昂病死于京,遺孤不在身邊,呂柟便代行子禮。來吊唁的問他: “這樣做合乎禮嗎?”呂柟道: “是的。按照禮,死者無子,他鄰人的兒子可代行子禮,況且孫公還是我的恩師呢!”孫昂歸葬高陵,呂柟穿著喪服,宿靈堂下3日,哭而襄理喪事。禮畢,入“云槐精舍”講學,慕名來求學的日眾。
正德三年(1508)二月,呂柟參加會試。初九、十二、十五日3場考試下來,他榜上有名,名列第六名。三月十五日殿試,他的卷子被擔任評卷的“讀卷大臣”相中,置于榜首,送呈當朝天子武宗裁決。武宗欽準,在卷首朱書“第一甲第一名”6個大字。
新科狀元的名字一公布,凡了解呂柟的都說: “今科得了個真才實學的狀元。”親朋好友紛紛來恭賀,劉瑾也來致賀。此人里籍興平(今屬陜西),距高陵不遠,漢武帝的茂陵就在此縣。故劉瑾與呂柟算是陜西同鄉。劉瑾為人狡詐、兇殘,年少時自閹入宮,被孝宗皇帝派去東宮,侍奉皇太子朱厚照。孝宗病死,朱厚照即位,劉瑾大受信用,遂狐假虎威,為非作歹,朝臣無不側目。呂柟素鄙夷劉瑾,雖知他是個灼手可熱的人物,也絕不屑于與之結交,即使是寒暄幾句,也覺得丑莫大焉。聞悉劉瑾來賀,他毅然將這位權宦拒之門外。劉瑾自討沒趣,丟了臉面,銜恨而去。
二、武宗朝的沉浮
按慣例,呂柟中狀元后入翰林院為修撰,掌修國史。初入仕途,他更加克己修行。每逢拿到俸祿,都要先買祭品祀祖先。父母托人送來書信,對使者一拜再拜,才接過書信,回去跪讀。在翰林院中,編修何瑭恪守禮教,不為流俗所喜。呂柟極推重何瑭之為人,整日與他切磋學問,結為莫逆之交。
當朝天子武宗是個昏君,整日游玩嬉戲,不理朝政。劉瑾乘機弄權,為非作歹。呂柟上疏,建議開設經筵,要武宗與大臣講習儒經,并力請武宗親政。疏入,武宗置之不理,劉瑾卻大為光火,因為要武宗親政,就是要奪他劉瑾的權。他早就對呂柟懷恨在心,發誓要新仇舊恨一起算。
呂柟見狀,遂上疏辭官。何瑭也引退。
不久,武宗皇帝也難以容忍劉瑾擅權了,正德五年(1510)四月,劉瑾被貶謫鳳陽,尋即被處以磔刑,即肢解。劉瑾死后,若干與他往來的大臣被牽扯進去。呂柟拒絕與劉瑾交往,眾人都佩服他有先見之明。
呂柟在家,杜門謝客,潛心研習儒學。大臣們紛紛上疏,說呂柟曾抗拒逆賊劉瑾,不僅有遠見卓識,且氣節可嘉,應召回京師,委以重任。正德七年(1512),呂柟官復原職,再入翰林院為修撰。入翰林院不久,他便上疏勸學道: “元順帝廢止學業,縱欲嬉戲,廣建樓臺苑圃,朝政腐敗,故我太祖能取而代之。對此,作為國君能不深以為念嗎?”有人告訴呂柟:“以元順帝為喻,太直了些。”呂柟道: “賈山借暴秦為喻,漢文帝尚能采納; 皇上遠比漢文帝賢明,我還不能做個賈山嗎?”疏入,荒淫的武宗居然為呂柟的誠直所感動,稱贊呂柟忠心耿耿。
呂柟大為亢奮,認為武宗尚可救藥,遂再上疏,提出6條建議:
第一,請皇上每天都臨朝聽政,親理政事。
第二,早立儲君,以安人心。
第三,虔誠地以時祭祀天地先祖。
第四,每日朝見兩宮太后,共享天倫之樂。
第五,遣去義子、番僧等人,讓他們各守本業。
第六,派到各地鎮守的宦官大多貪贓枉法,應召回另行安排。
疏入,武宗置之不理,仍自行其事,縱情淫樂。
呂柟這才明白自己的想法太天真,荒淫的武宗是不可救藥了。于是,他以身體有病為借口,上疏辭官。武宗馬上詔準,官復原職僅數月的呂柟再次引退。崔銑聞訊,嘆道:“古時有不畏權勢,昂首進退,不失其道的。今天,我在呂仲木身上見到了這種人的遺風。”呂柟回到故鄉,在村東門外修筑一所房舍,號曰“東郭別墅”。四方學者聞知,紛紛而來,拜師受業。
老父罹病臥床,呂柟悉心侍奉,晝夜衣不解帶,不離左右; 走動時腳步盡量放輕,履地無聲,惟恐驚擾了老父。一年如一日,從未懈怠。他的須發全白了,弱不禁風。老父終于不治,撒手人寰,呂柟痛不欲生。葬了老父后,他在墓側搭了一間茅廬,為老父行喪,旦夕焚香祭奠,每祭無不凄然淚下。門生弟子大受感動,都廬于墓側,隨呂柟而居。呂柟與他們講論古今喪禮。
服除,呂柟復講學于東郭別墅,遠方來學者日多,別墅不能容,呂柟于別墅旁筑“東林書屋”安置他們。
鎮守長安的一個姓廖的宦官遣人給呂柟送來豬肉、白米,讓呂柟進補一下身子,呂柟拒絕。廖氏向來狂妄,對呂柟卻極畏服,告誡他的屬吏說: “路過高陵切勿騷擾,呂公住在那里。”
有個客人拿著金子登門,要求師從呂柟,入居別墅或書屋。呂柟謝絕,笑曰: “人心有如青天白日,先生怎么視以鳥獸?”那人羞愧汗顏,謊言: “我只不過是想試試先生清廉與否罷了。”
東郭別墅和東林書屋門庭肅然。
三、世宗朝的遭遇
正德十六年(1521),荒淫無度的武宗終因縱欲過度而死。武宗無子嗣,他的堂弟朱厚熜入嗣大統,年號“嘉靖”,是為世宗。
呂柟應詔入京,官復原職,再入翰林院為修撰。
朝鮮國王遣使來華,上疏世宗,道: “狀元呂柟、主事馬理實乃中國人才第一,朝廷應加厚遇。請頒賜他們的文章,鄙國將奉為楷模。”其受外國仰慕如此。
嘉靖二年(1523)二月,3年一次的禮部會試如期舉行,呂柟奉詔出任考官。二月十五日考策論,題目是關于“道學”的,要舉子們就當時流行的“道學”闡述自己的看法。以“道學”為題,是此次會試的主考官秉承某位權臣的旨意而擬定的,矛頭直指“道學”大師王守仁。王守仁是余姚(今屬浙江)人,人稱“陽明先生”。他承繼了南宋陸九淵的主觀唯心主義“心學”,并做了進一步發揮。他認為心外無物,一切都存在于人的心中。他的思想說教,在擺脫程朱理學的束縛、啟發人們的心智上起了一定的作用。故“王氏心學”大為盛行,席卷整個思想界。但有些權貴不喜歡他的說教,他們當中的一位指使此科會試的主考官以“道學”為題,誘導舉人們指斥王守仁的“心學”,他們便可以此為口實來中傷王守仁。果然,一舉人在試卷上倡言,將宗陸九淵“心學”者斬首,焚毀他們的書籍,極合題意。他的其他科目也考得很好。考官們評卷,準備錄取此人,而呂柟道: “觀此人今日迎合主考官,他日必迎合權勢!”多數考官以為然,遂黜落此人。
不久,呂柟上疏世宗,道: “學貴在力行。克己修行,上合天意; 親賢遠讒,下通民心。天下中興,成就太平大業,實在于此。”世宗皇帝置之不理。
世宗乃武宗堂弟,他即位后要追封父親朱祐杬、母親蔣氏為皇帝、皇后。按封建禮法,世宗乃武宗的皇嗣,不應再追封生父生母。呂柟上疏,反對追封,言辭切直。世宗皇帝大怒,把他投進大牢。呂柟的耿直使眾人大為敬佩,稱贊他為“直鐵漢”。不久,刑部宣判,呂柟被貶為解州(今山西運城西南)通判——解州的副長官。
呂柟從北京南下,去解州就職。路經上黨(今山西長治),隱士仇欄兄弟聞悉,遮道問學。仇家有個工匠,名叫張提,在一邊做活,旁聽了呂柟的講解,大喜,扔下工具奔過來,跪在地上,向呂柟討教。呂柟給他講了一通仁義道德,張提大為感悟。他曾拿了別人一塊木頭做界方,聽完呂柟的講解,連忙把人家的木頭物歸原主。仇家兄弟感嘆不已,呂柟也很感動,賦詩云: “豈有征夫能過化,雄山村里似光時。”
呂柟至解州,知州一職空缺,奉命以通判攝行知州。賑濟孤寡,裁減雜役,勸民農桑,興修水利。解州士人極重科舉,汲汲于功名,他們把攻讀儒經視為登科的手段。呂柟尋思:“若他們知道金榜題名和攻讀儒經目標是一致的,那么,學以干祿的想法就會少一些,而以濟世救民為己任。”遂于崇寧宮講學,教誨士子。解州士人紛紛投奔呂柟門下,其他州縣的士人也不遠千里而至。來學的人不斷增多,崇寧宮不能容,遂建“解梁書院”以安置他們。呂柟大力推行藍田(今屬陜西)名儒呂大鈞等人制訂的《呂氏鄉約》,以德化民孝廉節義,旌表鄉間; 訪求孔子弟子子夏的后裔,為司馬光建造祠堂,編訂關羽的文集《云長集》,整修伯夷、叔齊的墳墓。
呂柟在解州任職3年,教化大行,治績卓著。
嘉靖六年(1527),世宗下詔調呂柟去南京,任吏部考工郎中。考工郎中為吏部第二司“考功清吏司”的長官,掌官吏考課、黜陟,職權頗重。呂柟躬親案牘,克盡職守。兵部侍郎王浚川上疏,盛贊呂柟為人淳厚,學問淵博,可堪大任。世宗下詔,擢為南京尚寶卿。尚寶卿乃尚寶司的長官,掌管寶璽、符牌、印章。不久,呂柟又升任司宗廟禮儀的南京太常寺的副長官——太常少卿。
呂柟雖在衙門任職,職位也很高,但仍利用閑暇時光講學。聞風來學者,前后達數千人。仇欄也不遠數千里,從上黨來南京受業。呂柟學問雖高,但仍謙遜地向增城(今屬廣東)人湛若水求教,日與郭守益等切磋。呂柟的學問更為精進。
嘉靖十四年(1535),呂柟出任南京國子監的最高長官——祭酒。
他在國子監,以師道自任,除了法定的講學外,時常教習學生。曾取《儀禮》諸篇,讓學生按圖肆習,揖讓周旋,孝廉者,題榜褒揚; 誰家有喪事,他去吊唁,送錢助喪; 學生有病,他去問候,延醫診治; 上疏奏請減少俸祿,擢用淹滯,杜絕請托; 整飭、修訂國子監監規。在他的治理下,南京國子監一派興旺景象,縉紳多執弟子禮從學。人人稱他為“真祭酒”。
大臣張景上疏薦舉呂柟,說他德行、才學俱優,是海內碩儒、當代師表。世宗下詔,擢為南京禮部右侍郎。東南學者聽說呂柟出任職司科舉、學校的禮部第二副長官,歡呼雀躍。呂柟于禮部南院開講堂,學者聞風而至。世宗詔令他署理南京吏部事務,他上疏薦舉何塘、穆孔暉、徐階、唐順之等20余人。嘉靖十七年(1538)正月初一,呂柟入京師朝賀,有人詆毀湛若水的學說是偽學,呂柟對宰臣說: “圣皇在上,賢相輔政,豈可使大明有學禁之舉?”湛若水遂得開脫。
但是,他自己卻因誠直寬容而得罪了當朝首輔夏言。
夏言是貴溪(今屬江西)人,能言善辯,不肯屈人。他與南海(今廣東廣州)人霍韜有隙。呂柟出任南京禮部右侍郎時,霍韜為南京禮部尚書,而夏言時為禮部尚書,二人官銜雖同,但南京禮部尚書有職無權。霍韜多次向呂柟詆毀夏言,呂柟道:“大臣之間,宜當和睦。誰人有錯,規勸是可以的,背后罵人有失體統。”霍韜疑心呂柟黨附夏言,遂仇之。及呂柟入京朝賀,夏言已是內閣首輔,見了呂柟,他數落霍韜的不是,呂柟毅然道: “霍君心胸雖狹小一些,但不失為天下之才士。公為宰臣柄國,應為國惜才。”夏言斜了呂柟一眼,心想此人原是向著霍韜的,遂像憎恨霍韜一樣仇視呂柟。
呂柟見狀,也不辯白,上疏辭官,回到了老家高陵,潛心講學、著述。4年后,即嘉靖二十一年七月初一日,病卒,享年六十有四。高陵人罷市3天致哀; 四方門人聞訊,無不設靈位拜祭; 當地官員奏白世宗,世宗皇帝也輟朝1日。
四、“關學”大家
儒學發展到宋朝,嬗變為“理學”,或稱“道學”,有時也仍稱“儒學”。“理學”講論人性與天道,在這一主題下,又分為若干門派。創自北宋時人張載的“關學”是“理學”最重要的門派之一,以倡言禮教、注重禮儀而獨樹一幟。
呂柟是“關學”的衣缽傳人,《明史》把他列入《儒林傳》,明人馮從吾著《關學編》,收錄“關學”大師37人,呂柟是其中之一。
呂柟著作等身,有《四書因問》、《周易說翼》、《尚書說要》、《毛詩說序》、《春秋說志》、《禮問內篇外篇》、《宋四子抄釋》、《史館獻納》、《南省奏稿》、《詩樂圖譜》、《史約》、《小學釋》、《寒暑經圖解》、《高陵志》、《解州志》、《涇野文集》、《涇野別集》等多種,極大地豐富了“關學”。時人說,從“關學”始祖張載以后,“關學”中最杰出的人物便是呂柟。
呂柟繼揚了“關學”重禮的傳統,馮從吾《關學編·涇野呂先生》說他的思想“一準于禮”。他訥于言而力于行,強調躬行踐履,反對夸夸其談; 他舉止端莊,不茍言笑,但對人又極為熱誠,使人敬畏而又感到和藹可親; 他謙遜好學,不恥下問; 對門生弟子循循善誘,不厭其煩,他的門生弟子遍天下,有名的有呂潛、張節、李挺等人。
明穆宗隆慶(1567~ 1527)初年,詔贈呂柟禮部尚書,謚號“文簡”。神宗、思宗時,大臣李禎、趙錦、周子義、王士性、蔣德璟等先后上疏,請以呂柟從祀孔子廟,未及行而明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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