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溱
在身份財富決定一切的封建社會里,勢家豪族及其親朋故舊們包攬了這個世界所能給予的榮華富貴,享盡了所能得到的各種優渥。但是,在個別情況下,最高統治者出于特殊需要,抑豪族,揚寒門,把無尚的榮耀降臨到普通平民子弟頭上。范鎮落一甲,呂溱中狀元,便是其中一例。
宋仁宗寶元元年(1038)二月,汴京城依然春寒料峭,汴河水剛剛解凍,舉世矚目的禮部省試已告結束。范鎮壓倒天下數千舉子,名列省試第一,榮膺“省元”頭銜。
范鎮是成都華陽(今四川成都)人,父親擔任過成都府孔目官,一個偶然的機會,范鎮得到成都知府薛奎賞識,被聘為府中教師,給薛氏子弟講學。范鎮處世謙恭,每次去薛奎官邸講課,都起個大早,先乘小驢行至銅壺閣下,然后步行進府,待守門人也總是畢恭畢敬。一年多了,人們還不知道他是薛知府的座上客。薛奎對他愈加器重,離職還朝時,把他帶回京城。有人問薛奎: “公自成都歸來,得到什么寶貝?”薛奎說:“川蜀珍寶雖多,卻都微不足道,老夫只帶回一個偉人。”宋庠、宋祁兄弟倆此時已是名噪天下的學者,經薛奎介紹認識范鎮后,開始很有些瞧不起這位外表傻里傻氣的四川人。一天,宋氏兄弟約集一班朋友舉行筆會,以“長嘯卻胡騎”為題各寫一篇賦,范鎮筆走龍蛇,一氣呵成。宋氏兄弟取過一讀,齊聲嘆服,自己的作品竟一直沒敢拿出來,當即與范鎮結為友好。從此,范鎮愈益聲名鵲起,朝中大臣紛紛與之結朋交友,翰林學士陳堯咨將他頻頻請至家中談詩論文,來往密切,就連深居九重的宋仁宗都知道范鎮是陳家門客。
范鎮既為省元,又成了朝中名臣眾口推許的儒林新秀,可謂才名兼備,多數人認為,在接下來的殿試中,他既使不得狀元,也跑不了甲科優等。然而,天有不測風云,誰也沒想到,范鎮恰好因與陳堯咨等朝臣權貴交往甚密而遇到麻煩。
原來,陳堯咨的次子陳博古以及參知政事韓億的4個兒子均參加這年的科舉考試。北宋為了革除唐代權貴操縱科舉、營私舞弊的沉疴,自宋太祖開始,就加強了對權貴子弟的監督限制。乾德三年(965),翰林學士陶谷之子陶邴考取進士第6名,宋太祖翻覽進士名單時,納悶地說: “聽說陶谷家教甚差,他的兒子竟能考中第6名?”立即下令對陶邴等人進行復試,并規定官僚子弟考中進士的一律復試。雍熙二年(985),宋太宗故意取消已經通過省試的4名大臣子弟的殿試資格。一般說來,考中進士便可做官,考得名次越好,升遷得越順利,將來做大官的希望越大。宋太祖、太宗對權貴子弟加以限制得,害怕他們利用科舉制度發展家族勢力,構成對皇權的威脅。
像陳博古這樣的官僚子弟,要想輕輕松松地考取進士已經不太容易了,這位陳家少爺偏偏公開散布對朝政的不滿。宋仁宗頒布密詔,指示主考官丁度: 殿試時,陳博古、韓億4子包括陳家門客范鎮的試卷一律不予評閱。丁度能出以公心,反復進諫,說范鎮確實有學問,早已名聲在外,并不是攀附權貴、拉關系走后門的無能之輩。宋仁宗收回成命,仍指示必須降低范鎮的名次。
按照慣例,凡省試考取第一名的,即使殿試成績較差,在正式賜予進士及第時,也要提升到一甲。早年關育、歐陽修曾先后考取“省元”,考官唱念進士名單時,他們發覺前3名中沒有自己,便挺身而出自陳。
三月十七日,宋仁宗在崇政殿親自主持的殿試順利結束,二十三日,舉子們廝守寒窗為之苦苦奮斗十幾年乃至數十載的賜第儀式,終于在一派肅穆氣氛中舉行。大名鼎鼎的范鎮只得了個二甲第79名,頭名狀元卻是素來默默無聞的揚州人呂溱。
呂溱,字濟叔,揚州(今屬江蘇)人,查遍他的祖宗三代,確實是一個半點兒關系背景也沒有的平民子弟。北宋的科舉制度相當嚴密,不要說中狀元,即使考個一般進士也不是件容易事。一代文豪蘇洵曾大發“莫道登科易,老夫如登天”的感慨,考到七老八十依然是個“童生”者大有人在,四五十歲者中進士,人們并不覺得他年齡多大,所以,當時有“五十少進士”的說法。呂溱少年時的事跡已無從稽考,從中狀元年僅25歲看,他稟賦聰穎,治學勤奮。
呂溱先是到亳州(今屬安徽)擔任幾年通判,后調回朝廷,當了集賢院長官兼修起居注。朝官日子沒過幾天,就因參與一次進奏院的宴會,被彈劾治罪,趕出了朝廷。
進奏院是一處向諸州傳達朝廷文件,向朝廷投遞諸州奏報的機構,最早由各州常駐京城的進奏官組成,類似今天各地的駐京辦事處。各衙門舉辦宴會原本是極平常的事,呂溱即使不該赴進奏院的宴會,參加了喝頓酒也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罪過,居然因此免職,可見他當時的處境了。呂溱就這樣到蘄州(今湖北蘄春)、楚州(今江蘇淮安)、舒州(今安徽潛山),各當了3年知州,又回到朝中,重操修起居注的舊職。
皇祐四年(1052),盤踞廣西的少數民族首領儂智高自稱“仁惠皇帝”,率眾連陷十余州郡,圍攻廣州五六十日,企圖在中國南部建立一個割據政權。這時的宋朝內地,階級矛盾相當尖銳,農民起義和士兵爆動此起彼伏,宋仁宗生怕儂智高事件引起連鎖反應,詔令朝廷發往各地的邸報不得刊載這一消息。① 呂溱反對說: “一個地方出現警報,應當讓各地知道,共同做好防備。向臣民封鎖消息,這是何意?”
后來,呂溱晉升知制誥,出任杭州知州,3年期滿,入朝升為翰林學士。這時,陳執中在朝中擔任宰相已達8年之久,沒取得什么政績,被蘇軾視為“俗吏”,60多歲的人了,仍貪戀富貴,想方設法保住自己的權位。朝臣王洙、宦官石全彬等人仗著給宋仁宗的愛妃張貴妃大辦喪事而得寵,陳執中竟不顧廉恥,低聲下氣地巴結他們,把王洙提拔為翰林學士,石全彬封為觀察使,享受留后的俸祿。陳執中的卑劣行徑激起朝臣們的強烈不滿,御史中丞孫抃率領屬官集體論奏,呂溱也上疏譴責陳執中是徹頭徹尾的“奸邪”,言辭激烈。宋仁宗退還呂溱的奏疏,呂溱說: “只憑口舌抨擊別人,這是暗地中傷大臣的舉動。既然我決意參劾奸人,就要把事情做在明處。請求陛下允許我把奏疏拿給陳執中看,好讓他當面與我辯論。”
不久,陳執中被罷免,呂溱以侍讀學士之職離開朝廷,出任徐州知州。侍讀學士負責為皇帝進讀書史,講解經義,是皇帝的老師,一般由學術修養較高的翰林學士等官員擔任。呂溱在離開朝廷之際升任此官,盡管當時宋仁宗并不想多么重用他,但仍表現得對這位狀元出身的人高看一眼。臨行之日,仁宗特地在資善堂賜宴,派人對呂溱說: “這頓宴席是特意為你準備的,你可以開懷暢飲,一醉方休。”并且詔令凡是以經筵之職派往地方的官員一律賜宴資善堂。
據說,呂溱為人開朗敏捷,擅長議論,其言論很為當時名流所推許。邸報進諫、彈劾陳執中兩件事,尤體現了他光明磊落,耿直進諫的風范。呂溱在日常生活中可以說是個典型的悶葫蘆,接待賓客,有時自始至終說不上幾句話,人們給他送了個綽號“七字舍人”。
對待政事呂溱竟然也具有顢頇茍且與果敢精干兩種作風。徐州任滿后,呂溱調為成德軍知軍。在這里,他豪侈放任,對行政事務愛理不理,得過且過,并且與河北都轉運使李參鬧得關系極僵,兩人偶爾見上一面,也總是爭得面紅耳赤,不歡而散。呂溱返回朝廷任判流內銓之后,李參仍上疏彈劾,數羅了擅自借官造酒,私下派人到河東(今山西)地區做買賣,以及收受賄賂等一大套罪狀。朝廷認為事體重大,著令大理寺立案審查。呂溱極力辯解,大理寺查來查去也沒有發現受賄實據,但朝廷內外沸沸揚揚地傳說呂溱犯下死罪了。宋仁宗出面保護,只把呂溱降職,派為和州知州,御史們覺著處罰太輕,交章參論,迫使宋仁宗收回成命,令呂溱分司南京(今商丘),當一個閑差去了。直到宋神宗即位,呂溱才恢復集賢院學士之職,并加封龍圖閣直學士,調任知開封府。
“洛陽帝城多近臣”。開封是天子腳下首善之區,有頭有腦的貴族權臣比比皆是,在這里當地方長官沒有后臺靠山是很難立足的,所以,向來知開封府,大都縮頭縮腦,不敢稍有作為,像包拯那樣稱職者寥寥無幾。呂溱或許對宋神宗感激涕零,很想有所報效,也或許想借此機會施展一番,改過自新,翦雪貶官的恥辱,到任后,他兢兢業業,勤于職守,辨訟斷案雷厲風行,嚴于執法,不避權貴,不長時間,就使開封的社會治安面貌發生明顯變化,豪惡斂跡。然而,誰也想不到,此時的呂溱快要走到生命的盡頭。
有一天,呂溱上殿向宋神宗奏事,開封府推官周約隨從。奏事完畢,宋神宗忽然關心地問: “卿近來身體可好?沒生病吧?”呂溱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說: “臣沒病呀。”過了一會兒,神宗又問: “卿果真覺著沒病嗎?還是趕快請郎中瞧瞧吧。”呂溱笑了笑說: “臣怎敢隱瞞陛下!”呂溱退到一邊。宋神宗又叫住周約,問道: “你看呂知府身體怎樣?”周約說: “臣整日與他共事,確實沒見他有什么病態。”回府后,呂溱很是疑惑,特意洗了洗臉,照著鏡子反復端詳,問周約:“你仔細看看我是不是真有些異樣?”周約打量再三,肯定地說: “閣下容顏紅潤,神態安詳,的確是健康的模樣,不知圣上為何一再詢問,閣下盡可寬心。”
豈料沒過幾天,呂溱果然暴得急癥。宋神宗一面派御醫多方診治,一面晉升他為樞密直學士,提舉醴泉觀。不久,呂溱與世長辭,享年55歲。
宋神宗對呂溱之死深表哀悼,特地下詔中書省: “呂溱在朝廷中最為孤立,懂得事君之節,從來不結交權臣,當了十幾年地方官,沒有一個人出面薦舉他。剛剛提拔到要害部門,他就溘然長逝,令人痛惋不已。他家向無積蓄,孩子又小,遭此大禍,必定難以度日,應當多給撫恤,由官府出資安葬,以勵為臣之節。”追封呂溱為禮部侍郎,敕令他的內兄護送靈柩歸葬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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