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孔子與墮三都
魯國的權力結構頗為復雜,在陽虎掌權的五年里,家臣號令國家成為春秋一道獨特的風景線。陽虎兵變失敗后,三桓家族重新掌權,然而家臣的勢力依然強大。魯定公在孔子的大力支持下,也努力從三大家族手中收回權力。魯定公、三桓和家臣之間明爭暗斗,孔子時代的魯國,政壇上暗流涌動。
公元前500年,夾谷之會剛結束,魯國便爆發了侯犯的叛亂。
侯犯叛亂是魯國三桓家族內部斗爭的一個寫照。
侯犯是叔孫家的家臣,叔孫家的老板叔孫州仇與公若藐有仇,便指示侯犯謀害公若藐。當時公若藐是郈宰,就是郈邑的長官;而侯犯是郈邑的馬正。要殺公若藐,當然比較容易,可是侯犯一口拒絕了。叔孫州仇沒有辦法,便雇一名刺客,刺殺了公若藐。
公若藐被刺,使侯犯勃然大怒。他認為叔孫州仇是個無恥之徒,索性召集部下占據郈邑,舉兵叛亂。
郈邑是叔孫氏的封地,這又是一起家臣反抗主公的叛亂。叔孫州仇馬上聯合孟懿子,率軍鎮壓侯犯。然而郈邑的防備森嚴,叔孫州仇無法攻克。情急之下,他請求齊景公出兵相助。齊景公樂意出兵,并不是他這個人助人為樂,而是想通過討好三桓家族來增強對魯國政府的控制力。
即便有齊軍參戰,叔孫州仇仍然沒法取得進展。郈邑固若金湯,巋然不動。叔孫州仇有點泄氣了,這時駟赤前來見他。駟赤曾經當過郈邑的工師,是個比較有謀略的人。叔孫州仇像見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趕緊上前拉著他的手道:“唉,現在郈邑叛亂了。這不僅是我家族之禍,也是國家之禍啊,您說要怎么辦?”
駟赤對叔孫州仇說:“那讓我去試試吧。”叔孫州仇聽了大喜,趕緊向駟赤拜謝。
駟赤一個人進了郈邑,他與侯犯曾是同僚,關系不錯。駟赤對侯犯說:“你現在孤零零的,夾在齊和魯之間,日子肯定長不了。你為什么不投靠齊國?有了這座靠山,以后就不怕了。”
侯犯一聽,說得有道理啊,便派人前去見齊景公。而這時駟赤便在郈邑城中廣散謠言,稱侯犯準備把郈邑交給齊國人。而齊國人將會把居民統統趕走,并聲稱齊軍馬上要來了。郈邑城中的百姓一聽,這還了得。等齊國軍隊來了,我們都要成為難民了。眾人群情激昂,紛紛拿起武器殺到侯犯家中,把大宅團團圍住。
這下子可把侯犯嚇壞了。
這時駟赤還假意操了一把弓,準備要跟民眾開戰,侯犯趕緊阻攔道:“不行啊,他們人多勢眾,我看還是逃吧。”
侯犯便打開家門,跟這些民眾談判,對他們說:“郈邑不會交給齊國人的,你們也不會流離失所的,放心吧。現在既然你們信不過我了,那就讓我離開這里,這樣行吧?”這些老百姓心里一想,你侯犯要走最好不過了,不過不能耍花招。
于是侯犯把家里所有財物都打包,裝在車上,然后離開郈邑。郈邑是一座設計嚴密的城市,有好幾座城墻都設有城門。百姓們手上拿著武器,跟著侯犯,怕他耍花招。侯犯每通過一個城門時,便把這個城門關上。直到他的車隊全部離開最后一道城門,大家總算放下心來了。
看來駟赤明白一個道理,即人民是有力量的。
依靠人民的力量,侯犯被驅逐了,他逃入了齊國。
侯犯之亂,再次暴露出家臣對三桓家族的威脅。
經歷陽虎之變與侯犯之亂后,三桓勢力已顯疲態。而這正給了致力于匡扶公室的孔子以可乘之機,孔子乘機拋出了“墮三都”的主張。
三都指的是季氏、叔孫氏和孟氏三大家族的領地費邑、郈邑及成邑,所謂“墮三都”就是拆毀這三座城邑。孔子為什么要墮三都呢?他理想中的社會,應該是一個有秩序的和諧社會。君主位于權力金字塔的頂部,下面是卿大夫、吏和平民等。這個權力金字塔是逐級下降的,各等級的人都盡自己的職責。可是現在社會變樣了,先是周王失禮,權力落到諸侯手中。既然僭越制度的潘多拉盒子打開了,社會秩序開始混亂了,大家都要爭權奪利了。于是乎卿大夫想方設法架空了君主,成為國家實際的統治者。但不幸的是,卿大夫又被家臣架空了,家臣反倒成為執國命之人。在孔子看來,社會亂了套,尤其是魯國。必須要扭轉這種顛倒的社會秩序,這便成為這位圣人的政治理想了。“三都”在城市建設上都大大超越了禮制的標準。根據禮制,大夫之城不超過百雉,而費邑、郈邑和成邑的面積已大大超標了。這三座城邑不稱為“三城”而稱為“三都”,就說明三桓勢力實際上左右著魯國的政局,他們的領地就像陪都一樣。
孔子很講究正名,他說:“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所以他為政的首個出發點,便是正名。“三都”就是屬于名不正,大違禮制。要扭轉權力倒懸的局面,要加強公室的集權,就必須要拆毀三都。這樣亂臣賊子就恐懼了,這是孔子的想法。
那么季氏、叔孫氏和孟氏會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領地被拆毀嗎?墮三都是否切實可行呢?會不會遇到三桓的強大阻力呢?對此孔子是有所考慮的,他認為勝算還是挺大的。為什么呢?因為三桓也遇到了尷尬的事,他們對三座城邑的控制力也越來越弱了。
三都究竟是誰的三都呢?
陽虎的出現絕不是一個特例,而是“三桓”政權衰落的縮影,三桓對自家的城邑已經失去了控制力。叔孫家的郈邑,剛剛發生了叛亂;季氏家的費邑,掌握在家臣公山不狃的手中;孟氏家的成邑,掌握在家臣公斂處父的手中。
孔子“墮三都”的主張得到了三桓家族的默許,此時的三桓、魯定公和孔子坐在同一輛車上。孔子的意圖是重振公室的雄風,而三桓則想借助孔子,鏟除尾大不掉的家臣勢力。想法不同,但目標卻是一致的,這是心照不宣的默契。
在三桓的默許與孔子的支持下,公元前498年,魯定公宣布了“墮三都”的命令。
第一座被拆毀城墻的城市是郈邑,這次拆除行動沒有遇到麻煩。因為郈邑剛剛經歷了侯犯叛亂,叔孫州仇顯然已經把這座城堡看成是叛亂的堡壘。侯犯雖然逃跑了,但他的那些部下還在,叛亂隨時可能重演。與其這樣,不如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讓孔子去把郈邑拆了吧。
第二座被拆毀的城堡是費邑,但這次并不太順利。
費邑是季氏的領地,為了取得季桓子的同意,孔子還是頗有心計的,將自己的得意門生子路安排到季氏家中擔任季家總管。子路是孔門中最勇敢的人,他利用職務之便,與季桓子商討拆毀費邑的事宜。季桓子對費邑長官公山不狃早就非常不滿了,當年公山不狃與陽虎相勾結,發動兵變并囚禁季桓子,這個恥辱季桓子怕是一輩子也忘不了。如今陽虎敗逃了,可是公山不狃依然占據著費邑,擁兵自重。孔子要拆費邑,季桓子心里舒服。他甚至一馬當先,自己帶著軍隊到費邑去主持拆城行動了。
公山不狃早把費邑當做自己的地盤了,如今季桓子居然聯合孔子來拆城,這不是存心跟自己過不去嗎?老子偏不讓你拆。公山不狃索性帶著軍隊出城把季桓子趕跑了。這樣還不解恨,主持拆城的魯定公和孔子還在國都哩。要是不把魯定公和孔子這些人都趕跑,這城遲早要被拆了。
一不做,二不休,公山不狃干脆把費邑軍隊開到魯都。長期以來,魯都的防衛是很薄弱的。因為魯國的軍隊基本上都被三桓瓜分了,而三桓的軍隊又被家臣們所掌控了。公山不狃的軍隊殺入都城里,這下子魯定公、季桓子、叔孫州仇和孟懿子這四大巨頭都驚慌失措,不知如何才好,只得先逃到季桓子府中。這時叛軍又殺到季氏家中,在季府有一座高臺,叫“武子之臺”。這本來是季家飲酒作樂的地方,現在成為抵抗叛軍的堡壘。
叛軍攻勢如潮,眼看形勢岌岌可危了。
這時挺身而出的,居然是大學者孔子,當然他現在的身份是魯國大司寇。孔子帶了軍隊趕到武子之臺,增援魯定公。這時叛軍已經開始仰攻,箭矢如飛。有幾支已從魯定公身旁掠過了,把他嚇得臉色發白。孔子趕緊命令申句須和樂頎兩位將領率軍沖下高臺,與叛軍血戰。正所謂置之死地而后生,政府軍的英勇抗擊,居然打敗了叛軍。此時魯都的百姓也紛紛拿起武器,趕來支援政府軍,看來當時百姓還是很有政治意識的。在義勇軍與政府軍的聯手反擊下,公山不狃的叛軍被徹底打垮了,他逃到齊國避難了。
費邑的城墻也被拆毀了。
如今郈邑和費邑都被拆了,墮三都的計劃完成過半,就只剩下孟氏的領地成邑了。
三桓集團向來是共同進退的,如今季氏和叔孫氏都拆城了,孟懿子當然也無話可說。可是有一個人有意見,這個人就是孟懿子的家臣,即成邑長官公斂處父。
比起季桓子與叔孫州仇,孟懿子實在有理由感到欣慰。在陽虎一手遮天的時代,季氏與叔孫氏兩個家族都出了不少敗類,投靠陽虎。但孟氏呢?一個也沒有。在陽虎試圖發動兵變時,是誰成為中流砥柱呢?當時季桓子一路狂逃到了孟家,而叔孫州仇還成了陽虎的俘虜。而孟懿子則因為忠誠的公斂處父及時率領成邑軍隊趕到,才趕跑了陽虎,挽救了三桓的命運。在侯犯和公山不狃先后叛亂后,只有孟氏內部沒有叛亂。
這一切都要歸功于公斂處父。
如今三桓勢力今非昔比了,經過陽虎和公山不狃造反后的季氏,已經沒有什么實力了。三桓之中,能取代季氏的只有孟懿子。
說實話,孟懿子并不想拆毀成邑,因為孟氏還是比較穩定的。特別是成邑長官公斂處父,并沒有陽虎、侯犯和公山不狃等人的劣跡,這個人還是靠得住的。然而郈邑和費邑先后被拆了,成邑能獨存嗎?
成邑長官公斂處父怒氣沖沖地跑來找孟懿子,一見面就說:“成邑不能拆。”孟懿子嘆了口氣說:“現在郈邑和費邑都拆了,成邑不拆怎么能行呢?”公斂處父反駁道:“成邑是魯國邊境重鎮,倘若拆毀,齊國的軍隊便可以長驅直入,直接威脅魯都。”
孔子之所以要墮三都,是因為這三座城堡非常堅固,易守難攻。擔心一旦叛亂,政府軍將望洋興嘆。顯然,孔子的想法是攘外必先安內,這個想法也無可厚非,在齊魯夾谷會盟后魯國受到齊國軍事威脅的可能性很低了。但是公斂處父所說的,也有道理。國家的安全絕不能寄托在敵人身上,魯國墮三都是自毀長城。
當然,公斂處父未必完全是公心,他應該也有小算盤的。作為成邑長官,要是這里的城防都被拆毀了,不消說自己手上的權力就大打折扣了。孟懿子聽了他的話后,一聲不吭,這時公斂處父又說了:“成邑乃是孟氏的堅強后盾,沒有成邑,便沒有孟氏。你只要不吭聲,保持沉默就行,我不會讓他們的拆城行動得逞的。”
面對魯國政府的強拆行動,公斂處父決心以武力抗拒。
成邑的強硬態度,使得魯國政府大為惱火,魯定公親自率領政府軍進攻成邑。可是我們不得不說,魯國政府軍的戰斗力實在太差了。在國君的親自指揮下,成邑仍然毫發無損,魯定公只能干瞪眼。從這里也可以看出,魯國“三都”確實在城防建設上有獨到之處,這也是孔子所擔心的。一旦君主與這些國內實權派對抗,是絲毫不占優勢的。
“墮三都”最終只是墮了兩都,成邑的高大城墻仍然巋然挺立著。
孔子的這一旨在打擊三桓及其家臣勢力的宏偉藍圖最終沒能實現,后世的儒者們都景仰孔子在“墮三都”中體現出來的大政治家風范。可是當我們詳察史實時,卻發現這一行動的得益者卻是三桓集團。
季桓子利用魯定公與孔子的拆城,打垮了長期盤踞費邑的公山不狃。雖然費邑名義上是季氏的領地,實際上早成為家臣的天堂。拆毀費邑,他并不覺得心疼;相反,讓家族內部的反叛者失去了一個軍事基地。同樣,叔孫州仇的郈邑也早就落入家臣之手,借政府拆城行動也消除了侯犯重返郈邑的后患。
與季氏和叔孫氏相比,孟氏沒有家臣的反叛,當然不愿意拆城。因此在“墮三都”一事上,表面上看,孔子還是取得了一些成就,拆毀了兩城。但說句不好聽的,這只是為三桓打工罷了。從這個意義上說,在搞政治陰謀上孔子還是學究味濃了點,畢竟斗不過這些老奸巨滑的政客們。
季桓子和叔孫州仇都利用孔子達到目的了,那孔子的政治命運也差不多了。
三桓對孔子的政治主張心知肚明,這個家伙的目的便是剪除權臣勢力,重樹君主權威。強公室弱私門,將權力歸還魯定公,三桓不會讓孔子得逞的。
一旦失去了三桓的支持,孔子還能做什么呢?
魯定公十三年(公元前497年),以季桓子為首的三桓集團開始架空孔子。這一年,齊景公送了八十名女樂給魯國政府,季桓子接受了。并且與魯定公終日沉迷于女樂美酒之間,看來魯定公的定力也不行。魯定公本來就權力有限,手頭上那一丁點軍隊,在內戰中都沒有打過一場漂亮的戰斗。這時又被季桓子以酒色歌舞迷惑,原本那點被孔子點燃的斗志也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連魯定公都不支持了,孔子怎么跟三桓斗法呢,難不成靠他手下那千把個學生?這時門生子路跑來跟孔子說:“夫子可以走啦。”孔子舍不得走,想到自己宏偉的政治抱負就這樣泡湯了,他心有不甘,便對子路說:“先等等看吧,很快就要郊祀了。如果祭祀完后把祭肉分給我,就說明他們還想讓我干,那我還會留下來的。”
季桓子主持郊祀,孔子眼巴巴地等著祭肉。左盼右盼,終于沒有等到。在他看來,這是一個信號。魯國政府已經排擠他了,他在魯國已經無用武之地了。于是乎孔子帶著自己的一幫學生,離開了魯國,開始周游列國。
隨著孔子的離去,魯國的改革也戛然而止,政出三桓的局面并沒有得到根本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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