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
露水在筧筒里哽咽著,
芭蕉的綠舌頭舐著玻璃窗,
四圍的堊壁都往后退,
我一人填不滿偌大一間房。
我心房里燒上一盆火,
靜候著一個遠道的客人來,
我用蛛絲鼠矢喂火盆,
我又用花蛇的鱗甲代劈柴。
雞聲直催,盆里一堆灰,
一股陰風偷來摸著我的口,
原來客人就在我眼前,
我眼皮一閉,就跟著客人走。
【導讀】
假如我快死了
想象著“末日”的時候,聞一多正值壯年。他留美之時受到現(xiàn)代主義詩歌影響,對人生“終極關(guān)懷”心有戚戚,而中國傳統(tǒng)詩歌,是不大寫“死亡意識”的。
另一方面,聞一多在社會生活中頗感孤獨,他一向執(zhí)著嚴肅、方正較真。他與徐志摩同為“新月派”著名詩人,但徐志摩常常隨和有趣,從而討得許多人的喜愛。
詩人想象著死神這位“遠道的客人”的到來,寫下這首高質(zhì)量的詩。
“露水在筧(jiǎn)筒里(竹制筆筒里)哽咽著”,這應該是深秋之夜吧,氣溫漸漸冰冷,如死亡前的肉體漸漸冰冷,露水也凝結(jié)在筧筒里,如“哽咽”的淚水,如秋聲般的嘆息——為生命的消逝嘆息飲泣。
窗外,“芭蕉的綠舌頭舐著玻璃窗”,“雨打芭蕉”在中國古典詩歌中向來代表著愁怨,但“綠舌頭”意象異常詭異,芭蕉似乎化成了魔鬼怪獸,它在深夜“舐著玻璃窗”,讓屋內(nèi)的人產(chǎn)生無邊的恐懼。
此時,更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四圍的堊壁(墻壁)都往后退”,這簡直是地獄之屋,原本靜止的墻壁忽然動了起來,緩緩后退,慢慢拉長,但并不倒塌。很明顯,死神越來越近了。
“我一人填不滿偌大一間房”,房間越變越大,“我”越發(fā)感到渺小?!拔摇毕胩顫M它,“我”想靠近它,但四壁不停地緩緩而退。這種幻想,顯示了聞一多的卓越詩才。
假如超現(xiàn)實主義畫家達利看到這首詩,又有何感想?
由于心有所待,詩人反而寧靜坦然,甚至熱情期待——“我心房里燒上一盆火,靜候著一個遠道的客人來”。“我”的身體本已冰涼,趕快燒起“一盆火”,同時也讓死神暖和暖和,畢竟人家是遠道而來的。
但接下來的畫面,如同達利的繪畫,“我用蛛絲鼠矢(鼠屎)喂火盆,/我又用花蛇的鱗甲代劈柴?!痹娙藶槭裁床粺静幕驑淙~?對此,評論家李怡解釋道:“他為什么不用人間的引火之物?……房間里是否因為潮濕不堪而滋生了不計其數(shù)的蜘蛛、老鼠和斑斕的花蛇,而‘我’只能用這樣的污穢之物作燃料?而且這些令人作嘔的東西竟又被放在‘心房’里劈啪燃燒,這是不是又有點自虐的味道呢?……詩人就是為了突出‘末日’的詭秘怪異,他是用巫婆式的方式‘靜候’死神的來到,即便如此,也足以顯出‘我’的心理狀態(tài)已經(jīng)發(fā)生了異于常人的根本性的變化——他等待死亡就如同巫士玩弄著他的游戲!在這驚人的平靜里,充滿了多少人生的深刻感受呀?!?/p>
“雞聲直催”,黎明與黑暗在對峙,新的一天與老舊的“我”告別,“我眼皮一閉,就跟著客人走。”眼皮一閉,就徹底告別人間的爭斗詆毀、困苦磨難。
從這首詩,可以看出聞一多某個時期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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