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窮巷隔深轍，頗回故人車。歡然酌春酒，摘我園中蔬。微雨從東來，好風(fēng)與之俱。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俯仰終宇宙，不樂復(fù)何如！

《山海經(jīng)》十八卷，多述古代海內(nèi)外山川異物和神話傳說。王充《論衡》和《吳越春秋》都說這書是大禹治水時命伯益記錄而成，不可信，魯迅認(rèn)為是古代的巫書(見《中國小說史略》)，晉郭璞曾為該書作注并題圖贊，陶潛讀的“山海圖”，就是這種有圖贊的《山海經(jīng)》。《讀山海經(jīng)》“凡十三首，皆記二書(《山海經(jīng)》及《穆天子傳》)所載事物之異。而此發(fā)端一篇，特以寫幽居自得之趣耳。”(元劉履《選詩補(bǔ)注》)其實(shí)，這首詩不但可見陶潛的生活樂趣，還反映了其讀書態(tài)度及其詩歌創(chuàng)作之藝術(shù)極詣。陳仲醇就說： “予謂陶淵明詩此篇最佳。詠歌再三，可想陶然之趣。‘欲辨忘言’(指《飲酒》)之句，稍涉巧，不必愈此。”(《陶詩匯評》引)。詩共十六句一韻到底，然大體四句可為一解。

一起先從良辰好景敘開，結(jié)穴到“得其所哉”的快樂。“孟夏”四月，是緊接暮春的時序。“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丘遲《與陳伯之書》)，到四月，樹上的雜花雖然沒有了，但草木卻更加茂密，蔚為綠陰。“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扶疏”便是樹木枝葉紛披的樣子，陶氏山居籠在一片樹陰之中，這是何等幽絕的環(huán)境。鳥群自然樂于到這林子中來營窠。“眾鳥欣有托”一句，是賦象。然而聯(lián)下“吾亦愛吾廬”之句，又是興象——儼有興發(fā)引起的妙用。“欣托”二字，正是“吾亦愛吾廬”的深刻原因。不是欣“吾廬”之堂華而宅高，而是如同張季鷹所謂： “人生貴得適意爾”。淵明此時已棄“名爵”而歸來，于此“衡宇”(陋室)中，自可“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歸去來兮辭》)他已感到今是昨非，得其所哉。“吾亦愛吾廬”，平平常常五個字，飽含有欣喜之情和無窮妙理。詩人推己及物，才覺得“眾鳥”“有托”之“欣”。故“眾鳥”一句，又可視為喻象。比較詩人自己的“萬族各有托，孤云獨(dú)無依”(《詠貧士》)二句，“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更能反映陶淵明得到心理平衡的精神狀態(tài)，“觀物觀我，純乎元?dú)狻?沈德潛《古詩源》)，頗有泛神論的哲學(xué)趣味，大是名言。

緊接詩人就寫“吾”在“吾廬”的耕讀之樂及人事關(guān)系。“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二句值得玩味的，首先是由“既已”、“時還”等勾勒字反映的陶潛如何擺放耕種與讀書之關(guān)系。顯然，耕種在前，讀書其次。這表現(xiàn)了詩人淳真樸質(zhì)而富于人民性的人生觀： “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營，而以求自安，開春理常業(yè)，歲功聊可觀。晨出肆微勤，日入負(fù)耒還。”“但愿長如此，躬耕非所嘆。”(《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熱愛生產(chǎn)勞動，正是陶淵明最可貴的品質(zhì)之一。到孟夏，耕種既畢，收獲尚早，正值農(nóng)閑，他可以愉快地讀書了。當(dāng)然他還不是把所有的時間用來讀書，這從“時還”二字可以體味。然而正是這樣的偷閑讀書，最有讀書的興味。關(guān)于陶潛是否接待客人，回答應(yīng)是肯定的。他生性是樂群的人，“昔欲居南村，非為卜其宅。聞多素心人，樂與數(shù)晨夕”，“鄰曲時時來，抗言談在昔”(《移居》)便是他的自白。《宋書·隱逸傳》則云： “貴賤造之者，有酒輒設(shè)。”但如果對方有礙難而不來，他也不會感到遺憾。這種怡然自得之樂，比清人吳偉業(yè)《梅村》詩句“不好詣人貪客過”還要淡永。讀者正該從這種意義上來理解“窮巷隔深轍，頗回故人車。”這里，詩人信筆拈來好句，無意留下難題，使后世注家有兩種完全對立的解會。一種認(rèn)為這兩句都為一意： “居于僻巷，常使故人回車而去，意謂和世人很少往來”(《魏晉南北朝文學(xué)史參考資料》注)；另一種認(rèn)為兩句各為一意： “車大轍深，此窮巷不來貴人。然頗回(召致)故人之駕，歡然酌酒而摘蔬以侑之。”(王士禎《古學(xué)千金譜》)無論哪一說，都無害淵明詩意。但比較而言，后說有顏延之“林間時宴開，頗回(召致)故人車”參證，也比較符合陶潛生活的實(shí)際情況。蓋“獨(dú)樂樂，不如與人樂”也，雖然“門雖設(shè)而常關(guān)”的情況也有。

如從“次寫好友”(吳菘《論陶》)一說，則以下就是寫田園以時鮮待客，共樂清景了。“歡言酌春酒，摘我園中蔬”二句極有田園情趣。農(nóng)村仲冬時釀酒，經(jīng)春始成，稱為“春酒”(《詩經(jīng)·豳風(fēng)·七月》“為此春酒，以介眉壽”)，初夏時節(jié)，正好開甕取酌。舉酒屬客，不可無肴。詩人卻只寫“摘我園中蔬”，蓋當(dāng)時實(shí)情有此。四月正是蔬菜旺季，從地中旋摘菜蔬，是何等新鮮愜意的事。而主人的一片殷勤欣喜之情，亦洋溢筆端。“歡言”猶“歡然”。“微雨從東來，好風(fēng)與之俱”乃即景佳句，“微雨”“好風(fēng)”的“好”“微” 二字互文，即所謂和風(fēng)細(xì)雨。風(fēng)好，雨也好，吹面不寒，潤衣不濕，且俱能助友人對酌之興致。在很容易作成偶句的地方，淵明偏以散行寫之，雨“從東來”、風(fēng)“與之俱”，適見神情蕭散，興會絕佳，“不但興會絕佳，安頓尤好。如系之‘吾亦愛吾廬’之下，正作兩分兩搭，局量狹小，雖佳亦不足存” (王夫之《古詩評選》)，蓋中幅墊以寫人事的六句，便見“尺幅平遠(yuǎn)，故托體大”。

詩人就這樣次第將欣托愜意、良辰好景、遇友樂事寫足味后，復(fù)落到“時還讀我書”即題面的“讀山海經(jīng)”上來，可謂曲終奏雅。“泛覽周王傳，流覽山海圖”，雖點(diǎn)到為止，卻大有可以發(fā)揮之奧義。蓋讀書，有兩種完全不同的方式。一是出于現(xiàn)實(shí)功利目的，拼命地讀，由于壓力很大，有時得“頭懸梁，錐刺股”，可名之為“蘇秦式苦讀”。一是出于求知怡情目的，輕松地讀，愉悅感甚強(qiáng)，“樂琴書以銷憂”(《歸去來兮辭》)、“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輒欣然忘食”(《五柳先生傳》)，可名之為“陶潛式樂讀”。陶淵明“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經(jīng)”(《飲酒》)，雖讀經(jīng)書，已有“樂讀”傾向。而在歸園田居后，又大有發(fā)展。這里讀的就不是圣經(jīng)賢傳，而是《山海經(jīng)》、《穆天子傳》(“周王傳”)。《山海經(jīng)》固然是古代神話之淵藪，而《穆天子傳》也屬神話傳說(《晉書·束晢傳》載“太康二年(221)，汲郡人不準(zhǔn)盜發(fā)魏襄王墓，或言安厘王冢，得竹書數(shù)十車。”中有《穆天子傳》五篇，敘周穆王駕八駿游行四海之事)。它們的文藝性、可讀性很強(qiáng)。毛姆說： “沒有人必須盡義務(wù)去讀詩、小說或其它可以歸入純文學(xué)之類的各種文學(xué)作品。他只能為樂趣而讀。”(《書與你》)可以說陶潛早就深得個中三昧。你看他完全不是刻苦用功地讀，也不把書當(dāng)敲門磚；他是“泛覽”、“流觀”，讀得那樣開心而愉快，讀得“欣然忘食”——即“連飯也不想吃”(賈寶玉謂讀《西廂記》語)，從而感到很強(qiáng)的審美愉悅。同時，他有那樣一個自己經(jīng)營的美妙的讀書環(huán)境，籠在夏日綠蔭中的廬室，小鳥在這里營窠歡唱，當(dāng)然宜于開卷，與古人神游。他的讀書又安排在農(nóng)余，生活上已無后顧之憂。要是終日展卷，沒有體力勞動相調(diào)劑，又總會有昏昏然看滿頁字作螞蟻爬的時候。而參加勞動就不同，這時肢體稍覺疲勞，頭腦卻十分好用，坐下來就是一種享受，何況手頭還有一兩本毫不乏味、可以消夏的好書呢。再就是讀書讀到心領(lǐng)神會處，是需要有個人來談上一陣子的，而故人回車相顧，正好“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移居》)呢。

“俯仰終宇宙，不樂復(fù)何如！”二句是全詩的總結(jié)。它直接地，是承上“泛覽”“流觀”奇書而言。孟夏日月幾何？就是人生百歲，也很短暫。如何可以“俯仰終宇宙”呢？(《淮南子·齊俗》： “往古來今謂之宙，四方上下謂之宇。”)此五字之妙，首先在于寫出了“讀山海經(jīng)”的感覺，由于專注凝情，詩人頃刻之間已隨書中人物出入往古、周游世界，這是何等快樂。就陶潛有泛神論傾向的人生哲學(xué)而言，他本來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精神上物我俱化，古今齊同，這是更深層的“俯仰終宇宙”之樂。就全詩而言，這兩句所言之樂，又不僅限于讀書了。它還包括人生之樂，其間固然有后人所謂“布衣暖，菜根香，詩書滋味長”的安于所適的快樂；是因陶潛皈依自然，并從中得到慰藉和啟示，樹立了一種樂觀的人生態(tài)度的緣故。在傳統(tǒng)上，是繼承了孔子之徒曾點(diǎn)的春服浴沂的理想；在實(shí)踐上，則是參加勞動，親近農(nóng)人的結(jié)果。是一份值得重視的精神遺產(chǎn)。

雖然不乏要言妙道，此詩在寫法上卻純以自然為宗。它屬語安雅，間用比興，厚積薄發(fā)，深衷淺貌，在節(jié)奏上舒緩適度，文情融合臻于絕妙。故溫汝能《陶集匯評》有云： “此篇是淵明偶有所得，自然流出，所謂不見斧鑿痕也。大約詩之妙以自然為造極。陶詩率近自然，而此首更令人不可思議，神妙極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