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水東北流,波蕩雙鴛鴦。
雄巢漢宮樹,雌弄秦草芳。
寧同萬死碎綺翼,不忍云間兩分張。
此時阿嬌正嬌妒,獨坐長門愁日暮。
但愿君恩顧妾深,豈惜黃金買詞賦?
相如作賦得黃金,丈夫好新多異心。
一朝將聘茂陵女,文君因贈 《白頭吟》。
東流不作西歸水,落花辭條羞故林。
兔絲固無情,隨風任傾倒。
誰使女蘿枝,而來強縈抱?
兩草猶一心,人心不如草。
莫卷龍須席,從他生網絲。
且留琥珀枕,或有夢來時。
覆水再收豈滿杯,棄妾已去難重回。
古來得意不相負,只今唯見青陵臺。
錦水東流碧,波蕩雙鴛鴦。
雄巢漢宮樹,雌弄秦草芳。
相如去蜀謁武帝,赤車駟馬生輝光。
一朝再覽《大人》作,萬乘忽欲凌云翔。
聞道阿嬌失恩寵,千金買賦要君王。
相如不憶貧賤日,位高金多聘私室。
茂陵姝子皆見求,文君歡愛從此畢。
淚如雙泉水,行墮紫羅襟。
五起雞三唱,清晨 《白頭吟》。
長吁不整綠云鬢,仰訴青天哀怨深。
城崩杞梁妻,誰道土無心?
東流不作西歸水,落花辭枝羞故林。
頭上玉燕釵,是妾嫁時物。
贈君表相思,羅袖幸時拂。
莫卷龍須席,從他生網絲。
且留琥珀枕,還有夢來時。
鹔鹴裘在錦屏上,自君一掛無由披。
妾有秦樓鏡,照心勝照井。
愿持照新人,雙對可憐影。
覆水卻收不滿杯,相如還謝文君回。
古來得意不相負,只今唯見青陵臺。
樂府詩是李白詩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宋人郭茂倩 《樂府詩集》便錄其樂府詩達124首之多,人們習知的《唐詩三百首》錄樂府詩35首,李白之作竟達12首。《白頭吟》亦李白樂府詩作中的名篇佳制之一。
李白集中《白頭吟》有兩首,關于這兩首詩的關系,北宋以來卻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蕭士赟云:“按此篇出入前篇,語意多同,或謂初本云。黃庭堅則云: “予以為二篇皆太白作無疑。蓋醉時落筆成篇,人輒持 去;他日士大夫求其稿,不能盡憶前篇,則又隨手書成后篇耳。”這兩說頗具代表性,或謂第二首為初稿,或謂其乃記憶不全的稿件,其根據全在于后篇“出入前篇,語意多同”。其實,這完全是一種誤解。這兩首樂府詩,均為李白模仿相和歌 《白頭吟》 古辭而作,乃新舊辭的相和組詩。稍稍翻檢一下《樂府詩集·相和歌辭》,類似的例子便有十多組。如古辭《東門行》 二首、《滿歌行》 二首,曹植的 《怨詩行》,曹操的 《苦寒行》、《短歌行》,曹植的 《野田黃雀行》 等無不如此。與李白 《白頭吟》 二首收在同一卷中的古辭《白頭吟》 二首,后一首與前一首比,僅四字不同,另外少了若干句。《樂府詩集》 未收的相和歌樂府詩如 《西門行》、《艷歌何嘗行》 等亦然。顯然這是樂府相和歌的特殊樣式, 非李白 《白頭吟》獨有。(詳見拙文《李白樂府詩〈白頭吟〉考索》)
這組詩說的是關于漢司馬相如和卓文君的愛情故事。據《西京雜記》載:“司馬相如將聘茂陵人女為妾,卓文君作 《白頭吟》 以自絕,相如乃止詞曰:‘皚如山上雪,皎若云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訣絕。今日斗酒會明日溝水頭。蹀躞御溝上,溝水東西流。凄凄重凄凄,嫁娶不須啼。愿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李白的這兩首 《白頭吟》 與相傳為卓文君所作的古辭 《白頭吟》 主題相同,亦是從女子的角度表現棄婦的悲哀和對堅貞愛情的渴求。此詩與古辭不同之處還在于它融入了漢武帝陳皇后以千金向司馬相如買賦邀寵的故事。
第一首詩的開頭即以水中鴛鴦的相戀起興,這與 《詩經》 中的《關雎》等詩相同,只是更具象征及比喻意義,且以“錦水”與司馬相如的故事緊緊綰合。“錦水”,即錦江,流經成都郊外,由東北折向東南。傳說此水漂洗錦緞則色澤鮮明,故名。司馬相如與卓文君曾同居成都,故此詩起首即從“錦水”落筆。以下幾句寫一對鴛鴦相親相戀的神態: 它們在水中隨波蕩漾,它們居住在長安一帶,在宮庭中筑巢,在草叢中嬉戲。它們生死相依,寧可身死翼碎,也不肯分飛而青云直上。“雄巢漢宮樹,雌弄秦草芳”二句,互文見義。“綺翼”,有文采的翅膀。“分張”,分飛,分離。“此時”以下四句,描寫漢武帝皇后陳阿嬌的故事。阿嬌是陳皇后的小名。據司馬相如 《長門賦序》:“孝武皇帝陳皇后時得幸,頗妒,別在長門宮,愁悶悲思。聞蜀郡成都司馬相如,天下工為文,奉黃金百斤為相如、文君取酒,因于解悲愁之辭。而相如為文以悟主上,皇后復得親幸。”這是一個傳說故事,未必有史實根據。《長門賦序》早有人斷為偽作。但素以浪漫主義創作手法著稱的詩人李白是不屑斤斤計較這故事真實與否,詩中不僅堅信陳皇后千金買賦之事實有其事,而且成了司馬相如喜新棄舊的原因,這集中體現于詩中“相如作賦得黃金,丈夫好新多異心”二句。司馬相如為什么會變心,是因為他得了陳皇后的黃金,“一朝將聘茂陵女,文君因贈 《白頭吟》,“這兩句詩與 《西京雜記》 的記載正好吻合。相傳司馬相如見了卓文君的 《白頭吟》 后便打消了娶茂陵女的念頭。從“東流不作西歸水”以下,是詩人的抒情議論,“東流不作西歸水, 落花辭條羞故林”二句, 乃化用南朝 《子夜歌》 中 “不見東流水,何時復西歸”而來,水流東去便不再西歸,落花離開枝條便羞于再返故林。這兩句的意思是夫妻分離以后便難望再重新結合了。“兔絲固無情,隨風任傾倒。誰使女蘿枝,而來強縈抱”四句,化用《古詩十九首》 中 “冉冉孤生竹”詩中 “與君為新婚,兔絲附女蘿” 二句詩意而加以變化。關于兔絲究竟為何物,古今人說法不一,或謂兔絲、女蘿本一物,或謂兔絲乃藥草,蔓生,莖細長,常纏生于其他植物之上,以盤狀根吸取其他植物養分生存,其果實可入藥。古樂府有詩說:“南山冪冪兔絲花,北陵青青女蘿樹。由來花葉同一心,今日枝條分兩處。”顯然這里和李白詩中一樣,認為兔絲、女蘿為二物,但二者互為依托,相互纏繞。李白詩中喻指男子的兔絲卻對愛情缺乏堅定的信念,故隨風傾倒,而女蘿之枝卻一片癡情,強來縈抱。詩的以下各句均以女性口吻,強烈控訴男子的負心:“兩草猶一心,人心不如草”,又以物喻人,“人心不如草”一句感慨深沉。“莫卷”以下四句,寫女子對昔日美滿幸福的夫妻生活的無限留戀。用龍須草編織而成的席子,休要卷起,那怕聽憑它生上網絲,因為席上留有她溫馨的回憶。莫移走珍貴的琥珀枕,也許它能使自己舊夢重溫,在夢中彌補現實生活中的缺憾。“琥珀枕”,《廣雅》 曰:“琥珀,珠也。生地中,其上及旁不生草。淺者四五尺,深者八九尺。大如斛,削去皮成琥珀。初時如桃膠,凝堅乃成,其方人以為枕。出博南縣”。龍須席、琥珀枕均較貴重之物,亦夫妻生活常用之物,在眾多的生活用品中拈出此二物是有著代表性的。“覆水再收豈滿杯,棄妾已去難重回”二句,反用姜子牙故事。相傳姜太公初娶馬氏,讀書不事生產,馬氏求去。太公封于齊,馬氏求再合,太公取水一盆傾于地,以覆水難收謂夫妻難以再合。李白詩中以盆水覆地再收已難滿杯,明點棄婦難回。詩的結尾慨嘆:“古今得意不相負,只今唯有青陵臺”。古代傳說,先秦時人韓朋娶妻貞夫,夫妻恩愛,韓去宋做官,六年不歸,妻致書其夫,信為宋康王所得。康王騙貞夫至宋,以為王后。貞夫郁郁不樂。后康王從臣子梁伯計,抓韓朋筑青陵臺。韓自殺,貞夫請求禮葬之,乘機躍入墓中而死。后墓地生一桂樹、一梧桐,枝葉相連。宋王砍之,樹枝落水化為鴛鴦。〔關于韓朋 (一作韓憑) 的故事,眾說紛紜,此據敦煌變文。〕古往今來,得意而不相負的,只有韓朋之妻那樣的女子,言下之意,而男子負心者居多。這兩句詩既哀惋又憤激。
從藝術上說,本詩除開頭運用比興手法,以鴛鴦喻指恩愛夫妻外,詩中還有多處以物擬人,如流水、落花,兔絲、女蘿,草、覆水……以感于人的喜新厭舊。即便司馬相如與卓文君這樣情深意篤的美滿婚姻,司馬相如還代陳皇后作賦諷諫過漢武帝,卻不免有擬娶茂陵女之舉,人間要保持純潔高尚的愛情是頗不易的,只有韓朋之妻雖受康王寵幸,卻能以死殉情。世上多少薄情之人,真不如動物中的鴛鴦,也不及植物中的兔絲和女蘿,不及一心的兩草。古詩中常以夫妻喻君臣,君對臣往往恩怨無常,李白此詩也許有更深層的內涵。
這組詩的第二首不僅主題、立意與第一首全同,措詞也有許多相同之處。如兩首詩的開頭四句及結尾兩句幾乎全同,詩中 “東流不作西歸水,落花辭條羞故林”,“莫卷龍須席,從他生網絲。且留琥珀枕,或有夢來時”等句也幾乎全同,但相異之處也頗不少。如司馬相如代陳皇后作賦之前,詩中還有幾句敘述:“相如去蜀謁武帝,赤車駟馬生輝光。一朝再覽《大人》作,萬乘忽欲凌云翔。聞道阿嬌失恩寵,千金買賦要君王。”“赤車駟馬”句,語出 《華陽國志·蜀志》: 城北十里有升仙橋,有送客觀。司馬相如初入長安題市門曰:“不乘赤車駟馬,不過汝下也。”李白作 《大人賦》 事,《史記》 本傳載曰:“相如見上好仙道,因曰:“上林之事,未足美也。尚有靡者,臣嘗為 《大人賦》 未就,請具而奏之。相如以為列仙之傳居山澤間,形容甚臞,此非帝王之仙意也。乃遂就 《大人賦》。……相如既奏 《大人》之頌,天子大說,飄飄有凌云之氣,似游天地之間意。”這一段交代與司馬相如代陳皇后作 《長門賦》 關系并不大,而千金買賦本身,詩中僅以 “聞道”二字領起的兩句輕輕一筆帶過,而以較多筆墨寫司馬相如擬娶茂陵女及文君賦《白頭吟》事。“相如不憶貧賤日,位高金多聘私室”,“私室”,古時富人私下娶的妾,又稱“外室”。因相如作 《大人賦》 受漢武帝賞識,故“位高”;因代陳皇后作賦受到千金酬謝,故“金多”。然而,“位高金多”卻導致“聘私室” 的結局,茂陵的美女都被求婚,而文君的幸福卻因此而葬送。詩的以下部分除前文言及的數句外,均與第一首不相同。“淚如雙泉水,行墮紫羅襟。五起雞三唱,清晨 《白頭吟》。長吁不整綠云鬢,仰訴青天哀怨深。”這幾句以卓文君聞知司馬相如 “聘私室” 后的反應: 淚如泉涌,通宵不眠,云鬢不整,清晨賦詩,仰天哀怨……。“城崩” 二句,用杞梁妻事據 《古今注》 載:“《杞梁妻》,杞植妻妹明月所作也。杞植戰死,妻嘆曰:‘上則無父,中則無夫,下則無子,生人之苦至矣。’乃抗聲長哭,杞都城感之而頹,遂投水而死。其妹悲其姊之貞操,乃為作歌,名曰 《杞梁妻》焉。梁,植字也。”城土會因杞梁之妻的痛哭而傾頹,誰能說土沒有感情?“東流”二句與第一首相同,同樣表現了棄婦對夫婦重歸于好已不抱希望。文君以玉燕釵相贈,贈丈夫以表相思。說明女方始終忠于愛情。“莫卷龍須席”以下四句,也與前詩相同,文君對昔日夫妻恩愛的生活是眷戀不已的。她又以秦鏡相贈,據《西京雜記》 載,秦始皇時咸陽宮有方鏡廣四尺高五尺九寸,表里有明,能洞人肺腑。“愿持照新人,雙對可憐影”,這是善良的祝愿。這番催人淚下的訴說終于打動了司馬相如,使他“還謝文君回”。盡管如此,經過這番打擊,使文君對世上有無真摯的愛情產生了懷疑,而得出:“古今得意不相負,只今唯見青陵臺” 的結論。
關于這兩首詩的優劣。《千一錄》 謂:“太白 《白頭吟》 二首頗有優劣,其一蓋初本也。”一般選注李白詩者,也只選注第一首,而把第二首作附錄,或干脆不選,褒貶傾向是相當顯明的。第一首稍優,第二首卻也并不低劣。這里試作一比較。詩是要講比興的,第一首處處嫻熟地運用了比興手法,前文已述及,此處不再贅言,而第二首相比之下,這方面則遜色得多。第二首記敘的成分多一些,有些甚至顯得枝蔓過多,如司馬相如向漢武帝獻《大人賦》 而居高位,這與娶茂陵女一事關系并不很直接,卻用了四個句子,這里就不如第一首。第二首的敘述與史實及傳說均有出入,如“茂陵姝子皆見求”,顯然這里就不止一人了,歷覽關于司馬相如的史料及傳說,并無此說,這也是第二首不如第一首處。清人沈德潛亦云:“太白詩固多寄托,然必欲事事牽合,謂此指廢王皇后事,殊支離也。”就詩歌語言而論,第一首自然較第二首簡潔。但若說第二首全然不如第一首則也不盡然。第二首于文君著墨較多,而且人物形象也豐滿得多。從“淚如雙泉下” 以下,寫出文君得知相如欲娶妾后的種種悲痛欲絕卻又奮起抗爭的反應,對負心男子的譴責也更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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