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雨輞川莊作
積雨空林煙火遲,
蒸藜炊黍餉東菑。
漠漠水田飛白鷺,
陰陰夏木囀黃鸝。
【前解】
此解,即《豳風》“馌彼南畝”句中所有一片至情至理,特當時周公不曾說出、留教先生今日說出也。蓋一家八口,人食一升,一年人三百六十升,八人共計食米二十八石八斗,除國稅婚喪在外,此項全仰今日下田苦作之人之力,更無別出可知也。今使因積雨致炊遲,因炊遲致餉晚,因餉晚致農饑,此即合家嗷嗷仰食之人無不為之倉皇踧踖、身心無措者也。故三、四承之,言如此水田無際,望之但見飛鷺,則應念我勞人胼胝,不知直到何處。如此夏木陰長,聽來百囀黃鸝,則應念我勞人腹枵,不知已忍幾時。奈何不過一藜一黍,至今猶然未得傳送。一解四句,便只是精寫得一“遲”字。如何細儒不知,乃漫謂之寫景也!〇如何千年以來,說唐詩者,一味皆謂閑閑寫景!夫使當時二南、十五國風、二雅三頌,亦曾無故寫景,則謂唐亦寫景,可也。若三百篇并無此事,則唐固并無此事也。○“漠漠”句,言作苦。“陰陰”句,言日長。作又苦,日又長,然后積雨炊遲,一“遲”字方是當家主翁淳厚心田中一段實地痛惻也。若必爭之曰寫景,則藜黍既遲,苦饑正切,而主翁顧方看鷺聽鸝,吾殊不知此為何等詩、又為何等人之所作也![近日頗復見人畫此二句,不知此二句只是“遲”字心地,夫心地則又安能著筆!]
山中習靜觀朝槿,
松下清齋折露葵。
野老與人爭席罷,
海鷗何事更相疑。
【后解】
上解,是寫居輞川心地。此解,是寫居輞川威儀。○言頗彼有人,見我莊居,因遂疑我習靜修齋,夫我亦何靜之可習,何齋之可修乎?不過眼見槿花開落,因悟身世并銷。正逢葵葉初肥,不免采擷充膳,是則或有之耳。且夫人生世上,適然同處,以我視之,我固我也,彼固彼也。如以彼視之,彼亦我也,我特彼也。然則百年并促,三餐并艱,人各自營,誰能相讓。今必疑我習靜修齋,則豈欲令二三野老側目待我,一如陽居所云:“家公執席,妻子避灶”,然后自愉快耶?亦大非本色道人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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