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事云煙忽過,百年蒲柳先衰。而今何事最相宜?宜醉, 宜游, 宜睡。 早趁催科了納,更量出入收支。乃翁依舊管些兒:管竹,管山,管水。
這首詞題下注:“示兒曹以家事付之”。從表面上看作者離塵遁世,不問國事, 只是在說著完糧納稅,柴米油鹽的家務俗事,其實都不是由衷之言,而是正話反說。正話不作正面說,偏去故作反語,有的是出于諷刺,有的是為了反擊,還有的是因不便或不愿直言其事,而辛棄疾則是有著絕望的隱衷,故而說反話來表達自己的憤懣之情。“正”與“反”,本來是互相對立的,然而卻能讓人從“反”的方面去理解“正”的內容,這主要是靠了化“反”為“正”的藝術創造,顯示了相反相成的機趣。
辛棄疾是一個以畢生精力從事抗金事業的人。他的詞,詞風豪放,表現了強烈的民族感情,鮮明地反映了南宋時期抗金和降金這一主要的社會矛盾。而這首詞,其放浪回蕩的閑適之聲,分明包藏著他素志未酬的痛苦,是他內心不平的折光。從他的反話里,人們可知他是在以“反”作為“正”的手段,抨擊著南宋統治者茍安誤國的罪惡行徑。
詩人嘆息“萬事”如同過眼的云煙,年華易老,有著“蒲柳常質望秋先零”(《晉書》)般的無窮感慨。在這嘆息與感慨中,不正裹挾著他對南宋統治者長期貶放他于地方官任上,致使他過著“投閑置散”的生活的不滿嗎?在他罷官后的“而今”——“何事最相宜”呢?這一提問,詞鋒銳利,曲折地說出了他無法為恢復中原失地而效力的怨恨,于是“宜醉”、“宜游”、“宜睡”的自答,就音流弦外,令人思之了!盡管他有兼濟天下的雄心,但自己眼看著歲月消逝卻一直得不到起用,那除了“醉”、“游”、“睡”,還能有什么事可干呢!詩人并不愿意在“醉”、“游”、“睡”上浪費時光,而偏偏說這樣做是“最相宜”的,非要如此為也,實屬無奈也!在那個民族矛盾成為社會主要矛盾的時代里,抗戰志士的壯志不能實現,竟要在喝酒、縱游、奢睡里打發日子,國家腐敗到何等程度,也就不難想象了!話不直說,卻以隱為顯,發人深省。
上闋, 已見到反話中藏有正意,而下闋則更見到正意通過反話來表達的特殊效果。詩人囑咐兒輩們把家務經營管理好,說他這個華發蒼顏的老翁仍舊能夠做些“管竹”、“管山”、“管水”,的事情。這是他苦悶中尋求安慰的心情反映,也是他無聊中希望解脫的精神狀態。如此看來,他果真是忘掉現實了嗎?并不,他早就懷有“了卻君王天下事”(《破陣子》)的心愿,可如今這心愿已付之東流,這里只不過是在寂寞中度過悠悠光陰,在痛定思痛中飲恨吞悲罷了。他一時一刻也忘不掉要管光復大事,又偏偏要說只管身邊閑事,所言的和所想的大不協調,然而卻在他對南宋統治者的徹底絕望中表現了本質的協調!
這首詞若用陳規慣例來寫他的政治抱負、身世遭遇及受貶的感慨,那就難顯曲巧的機趣,而用反話出之,就能在透過詞的字面所抒寫的悠閑心情去窺視到他骨子里所流露的那不滿現實的思想感情和倔強的生活態度。“嘻笑之怒,甚乎裂眥”,辛棄疾一反常情常態,正話反說,藏斂鋒芒,則越發見到鋒芒畢閃,其“反”中有“正”的機趣也就由此而產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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