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
明妃初出漢宮時, 淚濕春風鬢腳垂;低回顧影無顏色, 尚得君王不自持。歸來卻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幾曾有; 意態由來畫不成, 當時枉殺毛延壽。一去心知更不歸,可憐著盡漢宮衣;寄聲欲問塞南事,只有年年鴻雁飛。家人萬里傳消息,好在氈城莫相憶;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
王安石(1021—1086),字介甫,臨川(今屬江西)人。北宋著名的政治家、文學家、詩人。宋神宗時任宰相,積極改革舊制,推行新法,受到保守派反對。晚年居金陵,自號半山老人。王安石在文學上卓有成就,所作詩文,常反映社會現實。作品收入《王荊公文集》。
《明妃曲》,漢朝一種歌曲的舊題目。寫的是王昭君的故事。用這舊題目寫王昭君的詩很多,如唐代儲光羲。宋代除王安石,還有曾鞏、李綱、陸游,元朝劉因、周權,明朝彭華、唐皋,清代吳光、徐化溥、陸次云、袁枚等等。王安石有《明妃曲》兩首,此選其一。這是歷來被公認的詠明妃的一篇佳作。
《明妃曲》這首詩,獨具只眼,自出機杼,對昭君出塞的史事和傳說,成功地作了翻新的藝術處理。他不僅翻了畫師毛延壽的案,而且指出昭君遠嫁匈奴要比幽閉深宮好得多。聯系《明妃曲》后篇中“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的詩句,就可看出詩人的見解是多么的新穎和精辟。這兩句詩的意思是:漢家對昭君恩澤淺薄,而匈奴對昭君恩澤卻是深厚的;人生之樂在于兩心相知,又何必分漢家和胡地呢?這說明,昭君出塞和親在客觀上能夠起到保持漢胡兩族親睦團結的作用。
歷代描寫王昭君的作品,一直替昭君的出塞唱著悲歌,究其原因:一是作者出于男尊女卑的封建傳統觀念,認為一個如花似玉的美女,被遣送到異俗朔漠之地去受苦,實在是一個命運的悲劇。例如,西晉詩人石崇(季倫)的《王昭君辭》(《昭明文選》),在王昭君的身上飾以“茍生亦何聊,積思常憤盈”,和“朝華不足歡,甘以秋草并”的感傷色彩,甚至借昭君之口,說什么“昔為匣中玉,今為糞上英”,為明珠投暗而無限痛惜。如果漢人的男子討到了邊塞的也象昭君這樣才貌雙全的女子,難道會發出如此的怨聲嗎?一是作者有大漢族主義思想,把“和親”看作為民族的奇恥大辱。例如,戎昱在《詠史》中直接攻擊“和親”,說“漢家青史上,計拙是和親”,李中在《王昭君》中也詆毀“和親”,說“誰貢和親策,千秋污簡編”。在他們看來,“和親”使美麗超群的王昭君成了屈從胡人的犧牲品。詠嘆昭君的最早作品,是被收在《樂府詩集》中的一首琴曲歌辭。作者將昭君比作籠中的燕鳥,在“既得升云,上游曲房”,即選入了皇宮后,“不得頡頏”,有翅不能飛翔,失去了自由,過著囚禁的生活,哀哀怨怨。這是符合事實的。而在寫到昭君“翩翩云燕,遠集西羌”,亦即出塞和親的時候,讓她長嘆:“父兮母兮,道里悠長。嗚呼哀哉,憂心惻傷”,這又流露了對“和親”的不滿。自漢魏以來,把昭君的故事譜成樂曲的,并非罕見。不過,彈奏的總是那些慨嘆她離國出塞的低沉凄楚的纏綿之音。此后歷經唐、宋、元、明、清各代的騷人墨客們,不知寫下了多少吟昭君的作品,大多是以出塞的“屈辱”與“哀怨”為基調,來寫昭君怨的。這些作者對“和親政策”的偏見,有歷史原因,也有社會原因,嵌有他們生活在那個時代所特有的烙印,這是并不奇怪的,是可以理解的。他們的認識大多沒有超越時代,所以很多后來的作者在寫關于昭君題材的文藝作品中重復了石崇的觀點。《西京雜記》里的小說《王昭君》的故事,杜撰了畫工毛延壽利用自己為元帝畫后宮美人像的職權,向昭君索賄未成,便故意將其像貌畫得丑陋,使她長期陷身冷宮,不得見御。后來,匈奴單于求婚,元帝“按圖以昭君行”,臨別時才發現昭君“貌為后宮第一”,姿容絕代,于是“窮按其事”,把營私納賄的毛延壽殺了。這樣的故事情節,如同沈佺期在《王昭君》中所悲呼的:“薄命由驕虜,無情是畫師”,加深了昭君出塞和親的悲劇性。王安石不同意在毛延壽身上大作文章,指出漢元帝不看活人看畫圖,埋沒了昭君,昏庸至極,而毛延壽被誅,只不過被他拉了來作替罪羊罷了。并以此諷刺昏聵的君王偏聽偏信不能察忠辨奸的過錯,寄托著詩人冀獲明智之君賞識的熱望。古代詩人以美女的寵幸來喻才士的遇會,是常見的手法。王安石的《明妃曲》以銳意標新,卓識不凡,翻了古調,贏得了人們的好評。
全詩可分四個部分。第一部分從“明妃初出漢宮時”到“尚得君王不自持”,描寫昭君出塞時的情景。
“明妃初出漢宮時,淚濕春風鬢腳垂;低回顧影無顏色,尚得君王不自持。”“春風”,即“春風面”,見杜甫《詠懷古跡》詩句:“畫圖省識春風面”,是指容貌美好悅人。“鬢腳垂”,鬢發垂落。“低回顧影”,留戀徘徊,回顧自己的影子的樣子。“顏色”,美麗的光彩。“不自持”,禁不住而動心。這里寫王昭君辭別漢宮時,淚濕春容,云鬢低垂,留戀顧盼,凝眸無語,是昭君將離故國的不舍之情的流露。這是很自然的。如果說王昭君有悲怨,也不是因她要遠嫁異域而才哭哭啼啼的,而是因她在宮中受到冷遇, 自請出塞和親的愿望實現,內心里翻騰著莫可言出的感情,形之于外,便忍不住淚水淋淋。關于王昭君出塞和親,《后漢書·南匈奴傳》載云:
昭君字嬙,南郡人也。初,元帝時以良家子選入掖庭。當呼韓邪來朝,帝敕以宮女五人賜之。昭君入宮數歲,不得見御,積悲怨,乃請掖庭令求行。呼韓邪臨辭大會,帝召五女以示之。昭君豐容靚飾,光明漢宮,顧影徘徊,竦動左右。帝見大驚,意欲留之, 而難于失信,遂與匈奴。
由此可知,王昭君悲怨的是漢元帝的寡恩。王昭君臉上顯出了悲顏哀容,這個重色的君王也禁不住心動起來,只不過是昭君的美貌將他傾倒了,有著說不出口的一股酸味罷了。
第二部分從“歸來卻怪丹青手”到“當時枉殺毛延壽”,描寫漢元帝盛怒,錯殺畫師的行為。
“歸來卻怪丹青手, 入眼平生幾曾有;意態由來畫不成, 當時枉殺毛延壽。”“歸來”,指漢元帝回宮。“丹青手”,畫師。“入眼”,看見。“幾曾有”,何曾有,即沒有幾個。漢元帝怪罪毛延壽沒有畫出王昭君的美貌,致使這么一個后宮佳麗落到胡人之手,怒不可遏,將其殺掉。這反襯出了王昭君的“豐容靚飾”。漢元帝認為:我一生中未見過象昭君這樣的美人。這既寫出了他的懊悔不已,對他進行了強烈的諷刺, 又寫出了昭君未被及時發現埋沒深宮的事實,對其寄托著莫大的同情。王安石就這情況發表了議論:最美的神情姿態原來是畫不出的,當時是錯殺毛延壽了。畫師即使去畫昭君,也只能畫其形,卻不能畫其神的,唯靠畫像定媸妍,何不如去親自過目呢?她的天然麗質埋沒于底層,難道不是漢元帝自己本身要負責任嗎?人們從這脫穎之論中,也可探知到宮女之深怨了。歷來的封建帝王獨占宮廷中的無數女子, 所謂三宮六院,姬妾成群,而幽閉終生也未得與皇帝見面的也不知有多少,故歷代詩家詞客的宮怨詩詞寫盡了她們的哀愁,王昭君的“積悲怨”自不例外。如果王昭君被漢元帝早日發現,以色事君,得到寵幸也并非沒有可能。昭君的自請求行,就她個人的動機來說,也有為免于幽閉深宮的命運的因素。
第三部分從“一去心知更不歸”到“只有年年鴻雁飛”,描寫昭君嫁到匈奴后的生活。
“一去心知更不歸,可憐著盡漢宮衣。寄聲欲問塞南事,只有年年鴻雁飛。”“一去”,指明妃遠嫁到匈奴去。“更”,再。“塞南”,與塞北相對,指中原地帶。“鴻雁”, 一種候鳥,南北飛往, 人們用它比喻傳遞消息。昭君嫁到匈奴后心知再也不能回來,可惜離國多年,帶去的漢服全穿得不能再穿了。這樣寫,是為了說明昭君對故國的思念,此是人之常情。她想捎信給故鄉,看到南往北歸的鴻雁,生發出鄉思鄉情,這也是自然的。詩人安排的這一筆,別有用意,看到下面所寫,便會豁然開朗。
第四部分從“家人萬里傳消息”到“人生失意無南北”,描寫昭君的家人從萬里外向昭君寄語。
“家人萬里傳消息,好在氈城莫相憶;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氈城”,匈奴人在草原上居住的帳篷。“長門”, 即長門宮,陳皇后(阿嬌)被漢武帝廢棄后,曾幽禁在這里。承接第三部分,詩人巧妙地虛構假設了昭君的家人向昭君傳話。意思是說:安心地在匈奴生活吧,不要記掛家鄉,也無須因遠嫁異域再想其他什么了,須知阿嬌當年雖受到寵愛, 可是后來卻被棄打入冷宮, 盡管與皇帝近在咫尺,然而卻過著不得自由的囚禁生活,看來一個人的失意與否不在中原和塞北的區別。這里所寫實際上是作者觀點的折光。君王恩寵無常,宮怨聲聲不絕,作者是在為昭君終老匈奴,得到了匈奴王的尊重被立為閼氏(相當于漢朝的皇后)慶幸,因為這要比在漢宮不受知遇好得多,阿嬌的命運不就是一個典型嗎?結合這里所寫的意思,我們就不難理解,第三部分寫昭君的故國之思,不是指昭君眷戀漢宮,思念漢主,如作這樣分析,那是不符合王昭君主動要求去匈奴的思想實際, 也有背于王安石寫作《明妃曲》的真正意圖的。
這首《明妃曲》,在標新上另辟不同凡響的角度,借王昭君形象的刻劃來抨擊皇帝的昏庸,寄寓著對幽閉佳麗于漢廷深宮的怨恨。同時,藝術地再現了昭君出塞這個動人的歷史故事,對“和親”提出了為許多封建腐儒所疵議的精辟的見解。這是十分難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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