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詩歌札記·說孔稚圭《游太平山》
一九六一年曾在上海文匯報發(fā)表拙文《釋“落”》,認為孔稚圭《北山移文》中“青松落陰”的“落”字應釋為“遺”、“留”、“余”、“剩”之義,曾引起周汝昌、李平心兩位先生的反駁(詳見拙著《讀書叢札》)。事實上卻并未把我說服,特別是周先生文中所引之義例,反助成了我把“青松落陰”的“落”字講成“遺”、“留”、“余”、“剩”之義的信心。我當時曾舉薛道衡《人日思歸》詩“人歸落雁后”、杜甫《重過何氏五首》其二之“鴉護落巢兒”和關(guān)漢卿《玉鏡臺》雜劇“落得個虛名兒則是美”為例證:“人歸落雁后”即是說人歸留在雁歸的后面(此即“落后”一語的出典),“落巢兒”指留在巢中的雛鴉,“落得個虛名”即留得個虛名。俗話說“丟三落四”,“落”亦遺留之意。“一文錢也沒有落下”即一文錢也未剩下。作字繪畫“落款”實即留款。無論古語或今語,皆足以證成鄙說。故“青松落陰”即留陰、余陰之意,是完全講得通的。
事隔二十五年,偶然讀到《游太平山》這首小詩,偏偏作者又是這個孔稚圭。原詩是這樣四句:
石險天貌分,林交日容缺。
陰澗落春榮,寒巖留夏雪。
但是略檢坊間選本,于此詩注釋之文多可商榷。如《漢魏六朝詩選》(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注其首二句云:“言林石遮蔽天日的一部分。”《中國山水詩選》(中州書畫社出版)則注云:“山高澗深,人入山中,自然只能看到天的一部分。”“林木交錯,陽光只能從間隙透射進來。”雖無大誤,畢竟不夠準確。關(guān)鍵在于首句的“分”字未講透。“石險”者,狀山勢高峻,險石竦峙。正由于嶙峋怪石直插天際,仿佛把一塊完整的天給分割開來,故詩人才用了“天貌分”三字。蓋首句言險峻的山石把天空一分為二,次句乃指太陽光線不能普照林間,而是“疏條交映,有時見日”(梁吳均語)。第一句是仰觀天宇,第二句是俯視林間,猶之第三句為俯視澗陰,第四句為仰瞻巖頂也。“分”與“缺”似屬同義詞而實略有差別。第三句“陰澗落春榮”,上引兩書注文都把“落”講成凋謝枯萎之意。如《漢魏六朝詩選》云:“因為澗陰,春天的花在此也要凋落。”《中國山水詩選》云:“春天的花,在幽深陰冷的山澗里,自然容易凋謝。”這就要引起疑問了。如果詩人游山時春天已過,而花亦已萎謝,則詩人在澗陰本未見花,何從知其為“春榮”(即應在春天開的花)?如詩人游山正值春天,親見花落,則第四句“留夏雪”云云便失了依據(jù)。因既在春天,則巖頂之積雪自然是冬雪或春雪而非夏雪也。若以我個人游山的經(jīng)驗言之,則山中背陰幽冷之處,花卉往往遲開。應該在春天開的花,由于地處幽僻荒寒,須到春末夏初陽氣較盛時才綻放蓓蕾。只有向陽易受日照的花木,才有先開或及時而開的可能。所以我認為此詩第三句不是指花落,(因氣候寒冷而花朵凋落本不足為奇,何必特寫?)而是指春天雖已過去,春花卻猶在背陰的山澗旁開放。這個“落”字正與第四句的“留”為對文,即應解為“遺”、“留”、“余”、“剩”之“落”是也。詩人意謂,在山中幽澗背陰處,竟還保留著晚謝的春花(恰恰與早謝相反);而在高峻的寒巖上,竟還遺留著夏天的積雪。夫春花本應早凋而偏未謝,夏雪本易融而偏積存于山頂,這才是山中應有的奇觀異景。如只用尋常訓詁來釋此“落”字,不獨詩境由新鮮活潑轉(zhuǎn)為平淡無奇,且與前后三句作者的所刻意摛繪之奇觀異景亦不相配稱。總之,“落春榮”不是無花而是有花,不是花已脫落而是猶留存于枝上。
昔董仲舒在《春秋繁露·精華篇》提出“《詩》無達詁”的看法。“達”者,通也。鄙意此言講詩是沒有一通百通的訓詁的,即一個詞語本有多種解釋,不宜執(zhí)一義以遍釋一切詩作。但詩無達詁不等于詩無定詁或詩無確詁,后人固不得引董說為藉口,而任意胡亂解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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