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思
清波收潦日,華林鳴籟初。
芙蓉露下落,楊柳月中疏。
燕幃緗綺被,趙帶流黃裾。
相思阻音息,結夢感離居。
在中國的傳統文化心理結構中,許多僅表現自然規律的客觀存在,由于其間的某些征兆跡象偶然印證、契合丁人的感知體驗,觸發起他的意緒情思,于是也就被賦于主觀內容;而隨著歷史的積淀和社會的普遍認同,它所擁載的意義指向更漸趨穩定,形成了典型性的表達符號,作為整體文化背景的一個有機因子,深深潛伏在詩人的藝術思維里,自覺不自覺地影響制約著他的創作流程與表現方式。常見之一是有關秋天的詩。作為寒暑更替、新陳相代的季節特征,它既有禾稼熟饒的繁盛景象,又充塞著萬木凋零、生機摧頹的蕭殺之氣,這原是亙古無移、生生不已的天地常道,但自宋玉《九辯》“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憭栗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的嘆息以來,便浸染上濃重的哀傷色彩,類乎的思鄉懷人、怨離恨別、悲老嗟卑等人生缺憾,就構成與自然現象對應的恒久季節情緒,使無情物和有情人、客觀實在和主觀感受匯融為統一體,出現在詩人的筆端。當然,從蕭愨的詩來看,除去上述普遍性的歷史文化原因外,那個人的特定閱歷也具有相當分量。他是南朝蕭梁宗室,少時便意興勃發,江左的勝地名流鑄就了他的文采綺華,然經侯景之亂,以致河山破敗、宗社衰微,往昔風流付諸流水,不得已于文宣帝高洋天保間投奔北齊,雖說頗見任重,祿位崇隆,但獨對清夕月夜、花朝雨日,故國舊夢總是無端飄來心頭,苦苦困擾著他,教他無從排遣,所以,他緣景生興,寄情“秋思”,于常規性的描摹敘寫中注入自我身世之慨,就成為自然人生的審美觀照中特有的涵蘊了。
無待贅言,上述云云并不意味著可以憑借按圖索驥的模式去感受理解微妙復雜的文學現象,穿鑿地字比句附,從中辨析出某種微言大義。只是認為,家國時世的悲涼意緒確實橫亙在蕭愨心頭、蟄藏于他的創作思維深處,無論隱或顯,都使相關的篇章彌漫著一層難以掩抑的凄迷悵惘情味。下面不妨具體考察一下《秋思》詩。 “清波收潦日,華林鳴籟初”,系點明雨水盛大的炎夏溽暑已過,而秋波澄凈,教人形神俱爽,秋風颯然,振響茂林繁樹,一如萬籟齊鳴。 “籟”,謂孔竅發聲。《莊子·齊物論》: “汝聞人籟而未聞地籟,汝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宣穎《南華經解》: “待風而鳴者,地籟也;而風之使竅自鳴者,即天籟也。”其實, “華林”句承前張后,假萬木初鳴的音聲感受牽引出枝葉盡脫的視覺聯想,從而在心理上渲染成一派蕭索冷寂的氛圍。要之,開篇運用了時空綜融的筆法,頗具總攬通體的氣勢,頓覺不凡。第二聯“芙蓉露下落,楊柳月中疏一是歷代傳誦的名句,同時的顏之推《顏氏家訓·文章》就說過“吾愛其蕭散,宛然在目”的話,唐皮日休《孟亭記》則將之與孟浩然的絕唱“微云淡河漢,疏雨滴梧桐”并比,許其“與古人爭勝于毫厘也”,隨后的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尤袤《全唐詩話》均錄入此語,以為知言;其他象宋許顗《彥周詩話》: “六朝詩人之詩,不可不熟讀,如‘芙蓉露下落,楊柳月中疏’,鍛煉至此,自唐以來,無人能及也。”朱熹《朱子語類》: “或問:李白‘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前輩多稱此語,如何?曰:自然之好,又如‘芙蓉露下落,楊柳月中疏’,則尤佳。”明李東陽《麓堂詩話》: “‘芙蓉露下落,楊柳月中疏’,有何深意?卻自是詩家語。”清沈德潛《古詩源》: “‘芙蓉’一聯,不從雕琢而得,自是佳句。”凡此等,交贊備至,眾口無異。那么,這兩句詩究竟好在哪里?看來還是在于寫景狀物的渾然天成、歷歷可見而活動不滯。試思夜露橫降,無端凋殘了艷麗的荷花;秋月冷輝,搖曳的楊柳枝條紛落、日漸疏零,這些最富有季節征象的景物中蘊涵著清冷寂寥的典型情調,向人們傳遞了秋的訊息。它聲色動靜俱備,以形傳神,神假形顯。第三聯的“燕幃”、 “趙帶”云云因景及人,由外而內,細致地描寫女子的居處衣飾。所謂“燕”“趙”,系互文見義,泛指北地。說她室中圍擁著那淺黃花紋的絲織幕帳,以流黃色的絹綢制成飄灑的袖帶,可知其華美綺麗。但是這并不能填補心靈的空虛凄苦,為什么呢?全在“相思阻音息,結夢感離居”啊!戀人一去經年,關山間阻,音信隔離,教人魂牽夢繞,不遑寧居,這種思念真是銘心鏤骨!在秋聲凄厲、促人情思,而秋夜耿耿、竟夕不寐的境況下,又將是一種什么滋味呢?至此,仍是用情語結景語,使景中有情,暗示在時間的流程中無不伴隨著濃摯的感情色彩。
自屈騷以來,古代詩歌向有美人芳草的比興寄托傳統,于男女相思間寓入鄉關故國的戀念,而蕭愨以喪亂之余客居異國,對此當有更深一層的體會。當然,如前述,我們可以多方面地感受理解詩中的形象意境,但卻不必務為指實,致遭膠柱鼓瑟之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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