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史
(其二)
無名困螻蟻,有名世所疑。
中庸難為體,狂狷不及時。
楊惲非忌貴,知及有余辭。
躬耕南山下,蕪穢不遑治。
趙瑟奏哀音,秦聲歌新詩。
吐音非凡唱,負此欲何之。
這是袁宏《詠史》第二首。它吟詠漢宣帝時楊惲的遭際,悲慨才智之士處世遭忌,都無出路,不獲知遇,不得容身。詩人體會深切,認識深刻,表現含蓄深微,意味深長。較第一首有激情,富啟迪。
楊惲出身世族,因才見用。宣帝時,霍光家族謀反,楊惲事先得知,告發有功,封平通侯。后因事獲罪,免為庶人。他自知過大行虧,便率家回鄉,務農經商,治產致富,詩酒自娛。他說: “田家作苦,歲時伏臘,烹羊炮羔,斗酒自勞。家本秦也,能為秦聲;婦趙女也,雅善鼓琴;奴婢歌者數人,酒后耳熱,抑天撫缶,而呼嗚嗚。”他唱歌道: “田彼南山,蕪穢不治。種一頃豆,落而為箕。人生行樂耳,須富貴何時!”他的朋友孫會宗勸他不要治產,言行收斂,以免招惹。他寫信回答孫會宗,說明自己這樣生活,正是知罪而經營庶人之事。不久,他果然被誣告,抄出這封《報孫會宗書》,慘遭腰斬。袁宏這詩便是借此事而發自己心中郁憤。
詩以議論發端,感慨才士遭忌:如果沒有名位,就象螻蟻一般困頓塵埃,卑微低賤,無從施展才智;倘使有了名位,卻又容易被世俗猜疑,坎坷絆紲,橫遭不測;假使違心地充當一個中等平庸之輩,實際行為很難做到恰當得體,事事別扭,不免破綻;索性做個隱士,清高正直,對抗時世,但又覺悟晚了,已經揚才知名,再辭世高蹈,反而會被認為矯隱偽清,更加招惹,所以趕不上時機了。總之,有才有智,便遭忌恨,處處為難,事事不容,只有死路一條。接著便舉楊惲為例。詩人認為,楊惲其實并不忌恨權貴,不過就其所知,多說了一些話,結果遭罪革職,回鄉種田。他知過認罪,努力耕種,又不過是在農余多說了一些話,用鄉樂民歌抒發勞動辛苦,說說心中感想,及時行樂,不須富貴,雖有牢騷,夾雜情緒,原也是知識所及、親身體驗的。結果竟送了命。所以詩人深為悲慨,認為楊惲的歌確屬不同凡響,唱出了真知實情;如果不唱這樣的歌,那么他該唱什么,又要他說什么呢!不難體會,末二句實際是袁宏自己深切體會,表明他自身遭際、處境以及他的詩歌也是這樣的。所以清人聞人倓對此箋注說:“此彥伯自悲無知音也。”(《古詩箋》)
然而,這詩的深刻意義不限于自悲不獲知音,更在于揭露抨擊了門閥統治的黑暗虛偽。不論有名無名、自甘平庸或者清高隱逸,凡有真才實學,不作虛偽言辭,都不為世所容,很難獲得知音。詩中吟詠的人物是有名的楊惲,吟詠其事的詩人是無名的袁宏,自漢至晉,運遇實同。曾經富貴的才士被扼殺,不獲知遇的詩人被埋沒,真才不得施展,真情不許歌唱。因此,詩人雖然力求詠史而不涉時世,但卻不能抑制悲慨,字里行間充滿悲憤,自我形象奪紙而出,隨聲而現。不難想象,當貧窮的雇工袁宏在估客船上朗誦此詩,聲情悲憤激揚,難怪那位不乏才情的將軍謝尚聞“其所未嘗聞”,這樣的激情,這樣的悲聲,是門閥世俗文人根本無由發生的。難能可貴的是這位權貴將軍居然“嘆美不能已”, “大相賞得”,因而幾個世紀之后,使唐代大詩人李白深深遺憾“斯人不可聞”。
上一篇:和劉柴桑|原文|翻譯|賞析|鑒賞
下一篇:詠史|原文|翻譯|賞析|鑒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