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酒
(其八)
青松在東園,眾草沒其姿。
凝霜殄異類,卓然見高枝。
連林人不覺,獨樹眾乃奇。
提壺撫寒柯,遠望時復為。
吾生夢幻間,何事紲塵羈。
此詩原列《飲酒》第八首。在我們民族傳統的文化中,詩詞繪畫歷來是以松梅竹菊作為高風亮節的象征。陶淵明在詩文中,也屢以松菊自況。早年《和郭主簿》詩中就有“芳菊開林耀,青松冠巖列。懷此貞秀姿,卓為霜下杰”之詠。義熙元年(405年),他在辭去彭澤令時曾作《歸去來兮辭》,又有“三徑就荒,松菊猶存”、 “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之句。《飲酒》詩作于歸隱后不久,在這首詩里,詩人是把青松作為自己不向黑暗勢力低頭、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傲骨的象征。
前六句皆詠孤松,其中又有若干層次和轉折。青松生長在東園,它偉岸挺拔,青翠蓬勃,然而,姿色卻被眾草所掩沒。此為一層轉折。但那眾草的繁茂卻是表面的暫時的現象,當嚴冬降臨大地的時候,寒霜使得眾草枯萎凋零,漸至滅絕(殄,tian,為滅絕之意)。這時,只有那青松的高枝卻凌霜傲雪,格外挺拔蒼翠。此又是一層轉折。兩層轉折已使青松的形象鮮明起來, “連林人不覺,獨樹眾乃奇”二句更進一步突出孤松:如果連樹成林,松樹也許不為人們所注意,但孤松獨樹,就會使人驚嘆不已。前以眾草襯托青松,此以連林陪襯獨樹,在寫法和思想意義上都遞進一層,加倍表現孤松岸然特異的雄姿。
清代邱嘉穗說“此詩賦而比也。”(見《東山草堂陶詩箋》卷三)開篇至此全用賦筆。正如東籬的芳菊一樣,這東園的青松是自然景物中所實有的,因而它是實在可感的形象。但在作者的筆下,它又是一種象征性的詩的形象。作者把他的人生志趣、審美理想全都傾注到這棵樹上了,所以它又是一種審美意象,是一棵人化了的樹。它有著巨大的概括力,蘊含著許多層次的內容:它挺拔傲岸,頂天立地,邪惡的雜草只能掩其雄姿于一時,卻永遠也改變不了它那高潔的品格;它經得起嚴寒與霜雪的襲擊,承受得住任何艱難困苦的考驗,歲寒而不凋,獨立而特出。這一切,都代表著、暗示著詩人的品德與胸懷。所以緊接著詠松的六句,就出現了詩人提壺撫著寒枝、不時飲酒遠望的形象。 “時復為”過去一般解為倒裝句, 意謂“時復為遠望”。清代聞人倓箋注王士禎的《古詩選》中說: “時復為,時復為飲也。”解釋甚為中肯。作此解不但和飲酒的總題目契合,而且和上旬提壺相應,是說不時地一邊飲酒一邊望遠,若有所思,深有寄托,使抒情主人公的形象栩栩如生。如解作時復為遠望,則嫌意重復而氣平直。這二句是全詩關鍵性的句子,因為它是充滿情思的描寫,至此把詩人與孤松直觀地聯系在一起了,收到了“松亦人,人亦松”、物我情融的藝術效果。
末二句“吾生夢幻間,何事紲塵羈”,是撫松飲酒遠望發出的慨嘆:人生短暫,道路坎坷,社會黑暗,真如在夢幻之中。何不回歸到那大自然的懷抱中去,抱樸含真,自由自在地生活,何必把自己束縛在那世俗的塵網之中呢?清人吳汝能評說: “此篇語有奇氣,先生以青松自比,語語自負,語語自憐,蓋抱奇姿而終于隱遁,時為之也。非飲酒誰能遣此哉!”(《陶詩匯評》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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