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馮延巳
謁金門·風乍起
風乍起,吹縐一池春水。閑引鴛鴦香徑里,手捋紅杏蕊。斗鴨闌干獨倚,碧玉搔頭斜墜。終日望君君不至,舉頭聞鵲喜。
這首詞寫得好似一部電影的分鏡頭劇本幾個片斷的畫面、動作,以跳躍的蒙太奇方式組接到一起。畫面的背后,貫穿了感情變化的線索。
上片一開頭,破空而出,一池春水被乍起的春風吹起綠波,一下就把讀者帶進特定的場景氛圍。“縐”字形容水面漾起的波紋,用得新巧。本來這個字是形容一種狀態,用來刻畫春水微波蕩漾,似乎有動作感不強的缺點。不過這里為追求描寫的畫面效果,有意犧牲了動作感而增強了畫面的質感,反而給人以鮮明深刻的印象,以致成為千古傳誦的名句。接下去,詞所描寫的主人公——一位閨中思婦進入畫面。她在花園小徑上,手搓著杏花,逗引一對鴛鴦,好象玩得很專心,而其實是在打發時光,手搓杏花的動作便暗示了她的心不在焉、若有所思。讀到這里,我們雖還不能明確體會出她的心情,但已能感覺到了一點什么。究竟她在想什么呢?
轉入下片,開頭仍是一個畫面,人物未變,但場景換了。她倚在圈養斗鴨的闌干上,似乎是在觀賞斗鴨。其實她的心思也沒有在這里。你看她心不在焉地垂著頭,以致于頭上的碧玉簪斜斜地下墜,快要落下來了,也懶得動手扶一扶。看來,不管逗引鴛鴦也好,觀賞斗鴨也好,都沒有引起她的興致。那么她的心思究竟何在呢?結尾兩句才以富于余味的筆調點出來。原來她是在思念心上之人,終日盼望而失望,故而心事重重,孤獨寂寞,百事無味。不過正在憂愁之時,似乎有了轉機,樹上傳來喜鵲的叫聲,她突然覺得有了希望,抬頭向喜鵲啼叫的樹上望去……。鏡頭就在這個富于雕塑感的動作上結束,不過幕雖已閉起,但余意裊裊未絕。
從這個結尾,回頭再看,可以發現,就寫法而言,此詞是以描寫為表,以抒情為里,表里互為生發。“風乍起”二句的場景描寫,但同時又若即若離、不即不離地展示了主人公不平靜的心情。這里的描寫與人物心情之間的關系有如俞陛云先生所說:“風乍起二句破空而來,在有意無意間,如絮浮水,似粘非著。”(《唐五代兩宋詞選釋》)妙就妙在有意無意之間,令人回味無窮。接下去描寫逗引鴛鴦時用了一個“閉”字,寫倚斗鴨闌干時用了一個“獨”字,都在描寫之外暗示了某種心情狀態。特別是手捋杏花和碧玉搔頭斜墜這兩細節,更是一種心情的自然外露。結尾由憂轉喜的心情變化,也是通過舉頭聞鵲的動作描寫來表現的。
一首抒情作品,為使讀者進入其意境,同樣要求該作品能夠引起讀者的閱讀期待,并使這種期待得到滿足。這首《謁金門》詞就有這樣的特性。它從開頭的若即若離到最后的曲終奏雅,一步一層地引導讀者深入到主人公的內心世界,讓讀者通過表面的描寫尋繹出隱藏在畫面背后的感情內容,從而得到欣賞作品的樂趣。
關于此詞的結尾,還應作一點解釋。前面說它余意未完,究竟還有什么余意?主人公聞鵲而喜,原因在于自古以來民間認為喜鵲鳴叫預示著外出的人即將歸家,是喜信的預兆。因此,馮延巳所寫的這位閨中思婦,在終日望君君不至的失望之際,聽到喜鵲的叫聲,自然要往好的方面去想,轉憂為喜,這是失望之余的自我安慰,人之常情如此。但詞中這位思婦聞鵲喜之后,是否真能如愿以償,詞人并沒有去寫,而把這層意思放到了言外,讓讀者去揣摸,詞的余意就在這里。為了說明問題,我們可以看看另外兩首詞。《敦煌曲子詞》中有一首《鵲踏枝》上片說:“叵耐靈鵲多瞞語,送喜何曾有憑據?”這也是一個閨中思婦的口吻,大約也是盼望丈夫歸來,喜鵲報了喜,而喜信并未實現,因此抱怨喜鵲騙人。還有歐陽修的《玉樓春》詞說:“蜘蛛喜鵲誤人多,似此無憑安足信。”大概也是上了喜鵲報喜的當,空歡喜一場。于此看來,馮延巳所寫的這位思婦,說不定也會是這樣的情形。不難設想,如果這首《謁金門》詞還要做續篇的話,那就將是《敦煌曲子詞》的《鵲踏枝》和歐陽修《玉樓春》那樣的立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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