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李 煜
相見歡·無言獨上西樓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
李后主這首寫“離愁”之名作,藝術表現極其凄惋動人。詞上片寫愁景,以凄清筆觸烘托環境;下片寫離情,以暗喻手法寄托哀思。
“無言獨上西樓”,這兒“無言”并非無言可訴,而是無人共其言而聽之。是恨其共言之親朋故舊不在身邊。因而“獨上”更顯形單影只、孑然一身。“獨上”既是“無言”的補充說明,又是它的深化揭示,兩者互為因果。本來“無言”之恨已使人難堪,“獨上”之舉更令人惆悵。如此心態登上“西樓”,詩人又能看見什么呢?看到兩種意象。一是“月如鉤”。如鉤殘月,凄冷幽光,正好與“西樓”上人的愁苦心境取得了“異質同構”。因為在我們民族的文化心理傳統的歷史積淀中,“殘月”總是和憂郁結下不解之緣的。二是“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這一句上承蕭綱“夜月似秋霜”(《玄國納涼》),下啟蘇軾“缺月掛疏桐”(《小算子》)。它們在審美意象的捕獲上,具有連貫性和繼承性,都是人們某種離愁經驗的藝術觀照。梧桐本無所謂寂寞之情態,但詩人偏以寂寞而形容之,這是采用似人手法,借助于通感,把梧桐想象成為一個歷盡蒼桑,淡于世情,甘居寂寞的老人,以襯托自己不耐寂寞的熾熱心懷。可是殘月的幾縷清輝,飄灑在梧桐的疏影上,如鉤的殘月象是梧桐老人手中的一把鎖,把“清秋”鎖在“深院”中了;也可說把“深院”鎖進“清秋”里了。盡管“清秋”是一種時間存在,“深院”是一種空間存在,兩者涇渭分明。但由于一個“鎖”字的妙用,在藝術表現上產生了千鈞之力,統統“鎖”在不可名狀的“寂寞”里。
下片是“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離愁這個抽象概念,怎么會成了“剪不斷,理還亂”的感性存在呢?原來它根植于上片所著意渲染的心理時空之中,成為具有千絲萬縷、千頭萬緒的“知覺統一體”。“剪不斷”,在決斷中顯出無情于有情之后,“理還亂”,于纏綿中透示難理于可理之前。因為“離愁”作為心理學上顯示主體性的思維活動,它的心理定勢就是“相思”。千絲萬縷“剪不斷”,千頭萬緒“理還亂”。因離別而思念的愁情,這寫法并非始于李煜,早在六朝民歌中就采用“絲”來諧“思”了。“晝夜理殘絲,知欲早成匹。”(《子夜夏歌》)“前絲斷纏綿,意欲結交情。”(《子夜歌》)可見,這“剪不斷,理還亂”六個字,源遠流長,具有強大的藝術生命力,具有廣闊的審美空間,它把詩人的希冀、緬懷、惆悵、失望、憂慮、凄迷等復雜而微妙的種種思想感情都十分含蓄而非常明確地包蘊在這六個字里了,使它成了民族俗語的千古名句。
最后一句更是把這種“離愁”相思的審美情愫推向交織著巨大彈性的藝術極致之境地。作為一種獨特而真切的“離愁”感覺,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正如明人沈際飛所談:“七情所至,淺嘗者說破,深嘗者說不破。破之淺,不破之深。‘別是’句妙。”(《草堂詩余續集》)妙就妙在它是一種就不出滋味的“離愁”所特有的滋味。康德說得好:“模糊觀念要比明晰觀念更富有表現力。”這種具有“七情所至”的確定內涵的“離愁”滋味,在藝術上是“說破”與“說不破”的對立統一,因而在審美上也是模糊性和明晰性于藝術整體上的一個集成系統,它多義而寬泛,復雜而變動,是一種具有明確內涵的模糊集合體。因為:“一種準確無誤的情感和情緒都不可能由文字語言的邏輯形式表現出來。”(《蘇珊·朗格《藝術問題》)但是古往今來所在日常生活經驗里,心靈經歷過“離愁”和經受過相思之苦煎熬的人們,往往都會在胸膛里升騰起一種莫可名狀、無法排遣的惆悵迷惘的情感、沉浸在對往事的追戀和對未來的憧憬之中,從而使這首詞構成了人類社會一種不可缺少的渲泄和鑄冶離愁的“情感圖式”,而具有不朽的藝術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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