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姜夔
踏沙行·自沔東來
自沔東來,丁未元日,至江陵,江上感夢而作。燕燕輕盈,鶯鶯嬌軟。分明又向華胥見。夜長爭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別后書辭,別時(shí)針線,離魂暗逐郎行遠(yuǎn)。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
據(jù)夏承燾《姜白石詞編年箋·行實(shí)考·合肥詞事》:詞人二三十歲時(shí)嘗游淮南合肥,愛戀上勾闌中姊妹二人,她們善彈箏琶,妙擅音樂,詞人稱曰:“為大喬能撥春風(fēng),小喬妙移箏”(《解連環(huán)》),“有人似舊曲桃根桃葉”(琵琶仙》)。后來由于某種不得已的原因詞人離開合肥,但一直未能忘情。宋孝宗淳熙十四年(1187)元旦,詞人自沔州(今湖北武漢)東去湖州途經(jīng)金陵(今南京)停泊時(shí),于江船上又夢見昔日的合肥女子,有感而作此詞。合肥女子本是姊妹二人,但作為詞的藝術(shù)形象她們被概括成為單一的女子出現(xiàn)。
上片開頭就描繪女子的嫵媚形象:“燕燕輕盈,鶯鶯嬌軟”,這實(shí)際是夢中所見的昔日戀人。“燕燕”與“蔦蔦”是借用蘇軾贈張先買妾詩中語:“詩人老去蔦蔦在,公子歸來燕燕忙”。她們各自是妙齡女子的代稱,這里詞人把她們合起來比擬其曾熱戀過的女子,則倍顯其嫣然可愛。她那“輕盈”的體態(tài),“嬌軟”的聲音曾迷戀過詞人,雖多年未見,其渴望重見的念頭卻潛藏于心靈深處。今日來到金陵,離合肥不算很遠(yuǎn),不禁又激發(fā)起內(nèi)心強(qiáng)烈的渴念,終于化作深情的夢,故云“分明又向華胥見”。“分明”二字充溢一種真切感與驚喜之意,“又向”則表明思而得夢非此一次,“華胥”即夢,用《列子》載黃帝晝寢,夢游于華胥氏之國的典故。詞人于夢中不僅又見戀人的嬌態(tài),更感受到她對自己始終不渝的愛情。“夜長爭得薄情知?”嬌嗔之語就是夢中的戀人對自己傾訴其深摯的戀情:長夜相思,輾轉(zhuǎn)反側(cè),此中癡情怎么能讓你這“薄情”人知道呢?此句又引出詞人的表白:“春初早被相思染”。“春初”正暗點(diǎn)“元日”,“早”字可見思念之久,這又是在回答戀人的嗔怪。正因?yàn)?ldquo;被相思染”,才會“江上感夢”。如果說上片寫詞人與其戀人于“夢中”相互傾訴相思之情,采用的是直抒胸臆的方法;那么下片則是選擇戀人“入夢”與自己“夢醒”這“江上感夢”的一頭一尾,而描寫的卻為具體的景物與行動。換頭“別后書辭,別時(shí)針線”,一是指分手后寄來的情書,一則是指分手時(shí)贈送的衣物,這表明女子對自己的戀情一直未斷。豈止未斷,此夜她得知情郎即在金陵,更“離魂暗逐郎行遠(yuǎn)”。“離魂”用唐傳奇《離魂記》倩娘靈魂離開軀體追逐所戀者的故事,這一句實(shí)際是寫戀人入夢,但詞人展開浪漫之思,美化為戀人之魂不辭艱辛穿越關(guān)山暗暗跟隨自己來相會,則更見其情之癡絕。歇拍“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意境深遠(yuǎn)而幽冷。寫戀人于夢中歸去,則暗示自己已夢醒。時(shí)值冬末春初,寒氣砭骨,淮南千山沉浸在清冷的月光之中,那美麗的“離魂”在冥冥夜色中歸去,無人陪伴,無人照管,該是多么孤苦,多么惹人愛憐與痛惜!其中蘊(yùn)含著詞人對戀人無比深切的體恤之意。當(dāng)詞人夢醒后,其內(nèi)心的悵惘與負(fù)疚是可以想見的。王國維于姜詞獨(dú)賞此二語,良有以也。
此詞從戀人與自己兩個(gè)角度寫相思,構(gòu)思頗具匠心,既使兩人感情彼此交流,可見靈犀相通,又把自己的相思之情襯托得更深切可信。夏承燾先生評姜夔詞“用健筆寫柔情,正是合江西派的黃、陳詩和溫、韋詞為一體”(《論姜白石的詞風(fēng)》)。此詞寫男女柔情,而頗少側(cè)艷之語與塵俗之氣,除開頭兩句略顯柔媚外,全篇乃以清空騷雅為主,特別是下片寫夢而以夢外之境來表現(xiàn),氣象闊大,境界闊大,充滿清剛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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