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董元愷
浪淘沙·七夕
新月一弓彎,烏鵲橋環(huán)。云軿縹緲度銀灣。天上恐無蓮漏滴,忘卻更殘。莫為見時難,錦淚潸潸。有人猶自獨憑闌。如果一年真一度,還勝人間。
農歷七月初七的夜晚,俗稱“七夕”,是神話傳說中牛郎織女一年一度相聚的良宵。在古代,它稱得上是纏綿悱惻的愛情節(jié)。在詩苑詞囿里,吟詠七夕的詩詞甚多,而其中大多數(shù)表現(xiàn)為哀歌悲音,這是時代苦難在愛情生活上的必然投影。董元愷這首《浪淘沙》,正是生動反映人間不幸的一面鏡子。
這首詞的藝術構思相當有特色。它詠的對象是神(牛女兩星),表現(xiàn)的卻是人。神的內容雖多,只是陪襯;人的著墨雖少,卻是主干。它以時間為線索,完整地描述和想象了牛女團聚的全過程,又以人物的心理活動交織其間,融敘事抒情于一爐,將天上人間映襯得水乳交融。在結構上,它打破了詞通常以上下闋為意段分界的格局,一氣直下,直至篇末方揭出題旨。這些都顯示了作者高度的藝術技巧。
詞的內容以“有人猶自獨憑闌”為界,分為兩部分。前面是浸透主觀色彩的敘事,后面是深沉悲涼的感慨。
發(fā)端三句布景設色,層次分明地讓七夕神話主人公蹁躚進入太空舞臺。“新月一弓彎”,形象地點明初七夜月亮的特征。“烏鵲橋環(huán)”,喜鵲翔集在銀河上搭成了環(huán)形的橋梁。唐韓鄂《歲華紀麗》卷三引《風俗通》:“織女七夕當渡河,使鵲為橋。相傳七日鵲首無故皆髠,因為梁以渡織女故也。”次句即用這個傳說坐實是七夕。兩句布景簡凈明朗。接著織女登場。“云軿,帷幕飄動如云的華美車輛。“銀灣”,就是銀河。“縹緲”,既寫仙家行蹤之輕靈虛幻,又寫人間遙望之莫睹真切,呈現(xiàn)撲朔迷離的神話境界。二三句所寫,系從唐人權德輿《七夕》詩“今日云軿度鵲橋,應非脈脈與迢迢”中化出。以上三句遠眺并羼合想象的寫景,交代了雙星此夕的初始重逢。
“天上恐無蓮漏滴,忘卻更殘。”二句用虛筆,從側面巧妙地烘托了雙星的繾綣恩愛。“蓮漏”是蓮花形的刻漏,古代的一種計時器。可以想見,有人在這不眠之夜,耳聽更點遞敲,眼看漏盡將闌,他忽發(fā)奇想,忖度天上恐怕沒有計時器,所以沉浸在歡樂中的雙星“忘卻”時間的流逝了吧。以雙星的歡娛忘夜短,形人間的寂寞恨更長,構思警絕。“莫為見時難,錦淚潸潸。”緊承“更殘”而來,感情由歡到悲,是想象中牛郎織女揮淚離別時的依戀情景,真所謂“相見時難別亦難”(李商隱《無題》詩)。“錦淚”,用詞華美,同前面的“云軿”一樣,用以顯現(xiàn)神話色彩。雙星會少離多,臨別悲不自勝,本來很合情理,應予同情或慰藉;可是詞中卻以冷冷的“莫為”加以勸阻,豈非悖情和蹊蹺?這一曲折,造成懸念,為后文蓄勢,針線很綿密。
以上七句寫了牛郎織女“出場——歡聚——惜別”的全過程,但它不是無動于衷的客觀描述,而是主觀情緒濃烈的人物視覺、想象、心理活動的產物。這個人物雖在幕后,但讀者在每一境界都清清楚楚感覺得到他的存在,幾可呼之欲出。“有人猶自獨憑闌”,詞中這個比雙星更重要的主角,此時此刻終于被由后臺推到前臺亮相,造型相當痛苦:他獨自靠著闌干,孤孤單單,冷冷清清,從新月初上直到銀河將沉,癡癡地凝望此夕天上團聚的雙星。這個人物的出場,真是別有一般滋味在心頭,有許多耐人尋思的弦外音。此句將前面七句聯(lián)綴總束,又為篇末抒情奠基,使全詞通體透活,在結構上堪稱是建造此詞殿堂的棟梁。
煞尾兩句雙結天上和人間,點明題旨,形成高潮。它用了一個假設復句,顯然比直陳句來得空靈雋永。它包含兩層意思:一是人間比天上更可憐,一年一度的團聚也難以實現(xiàn)。這是很現(xiàn)實的,在那個苦難深重的封建時代,由于政治漩渦、戰(zhàn)亂災荒、名利角逐等等原因,無數(shù)流放發(fā)配者,從軍戍邊者,赴考宦游者,浪跡謀生者,象拋家傍路的柳絮一樣,到處飄泊流落,哪能輕易與家人團聚啊!作者本人就是因仕途失意而四出登覽的流浪者,他在詞中的感慨代表了許許多多人的心聲,具有普遍意義。另一層意思表現(xiàn)在“如果……真”的假設上,即由人間的不幸推己及人,進而對天上是否真能一年一度相聚產生了懷疑。這當然不是懷疑神話傳說的本身,而是表達了對牛女命運的關切,希望他們不要象人間一樣連一年一度的重逢也成畫餅。這種意境,在歷來詠七夕的詩詞中還未見先例,是個創(chuàng)新。
這首詞就總體上說,語言淺顯通俗,明白如話,但內容并不平庸膚淺,有發(fā)人深省之處。它與五代時韋莊詞“似直而紆,似達而郁”(《白雨齋詞話》)的風格相類似。有意思的是,這首詞無過片痕跡的獨特結構,也與韋莊《女冠子》(昨夜夜半)詞相仿佛。在這一點上,兩者似不無淵源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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