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寸田園·琦君》全文與讀后感賞析

一位文友自美歸來，與朋友們暢敘離情以后，就悄悄地回到她鄉(xiāng)間自己經(jīng)營的三間小屋中，讀書譯作，靜靜地度過農(nóng)歷新年。她可說真懂得眾人皆忙我獨(dú)閑的訣竅。難怪另一位文友欣羨地說：“真希望什么時候也有個田園可歸。但又覺得自己仍不夠那份淡泊，俗愿尚多，大概沒有那種福分。”

玲瓏的三間小屋隱藏在碧樹果林之中，滿眼的綠水青山，滿耳的松風(fēng)鳥語，整天里不必看時鐘，散步累了就坐在瓜棚下看書，手倦拋書，就可以睡一大半天，太陽、月亮、星星，輪流與你默默相對，這份隔絕塵寰的幽靜，確實(shí)令人神往。但若沒有朋友共處，會不會感到寂寞呢？且看小屋的主人，住不多久，就匆匆趕回十丈軟紅的臺北市，一到就打電話找朋友再次的“暢敘離情”。可見田園的幽靜，還是敵不過友情的溫馨。古代的隱士，在空谷中聞足音則喜。因?yàn)?ldquo;鳥語”究不及“人語”可以互通情愫。陶淵明先生盡管嚷著“息交絕游”，但他在“樂琴書”之外，仍然要“悅親戚之情話”。他的理想國桃花源中人，一個個都要設(shè)酒殺雞，款待洞外闖入的陌生人，也關(guān)心著洞外的人間歲月。我想那時代如果已有電話，陶先生一定會在北窗高臥、酒醒之時，撥個電話和山寺老僧聊上半天，或是給他念一首新作好的長詩，彼此討論一番。因?yàn)?ldquo;得句錦囊藏不住，四川風(fēng)雨送人看”的人，怎么離得開朋友呢？

我認(rèn)為山水使人理智清明，友情使人心靈溫厚。名山勝跡，總愿與好友同游；美景良辰，亦望與好友共享。張心齋把朋友分成五類，他說：“上元須酌豪友，端午須酌麗友，七夕須酌韻友，中秋須酌淡友，重九須酌逸友。”他固然妙語如珠，亦見得前人有此清閑。而我們?nèi)缒苡诎倜χ校瑪D出一點(diǎn)時間，約二三知友小酌，瑯瑯笑語，暢話平生，其樂并不亞于倘佯于青山綠水之間。辛棄疾不是說嗎：“我見君來，頓覺吾廬溪山美哉。”溪山就是好友，好友勝似溪山，想起王安石與蘇東坡在政見上是死對頭，可是安石罷官退隱金陵以后，東坡去探望他，安石留他同住鄉(xiāng)間。東坡答詩云：“勸我更謀三畝宅，從君已覺十年遲。”依舊是無限文章知己之感，可見友情是何等可貴。

人到了中年以后，心情由絢燦趨于平淡，本來都會傾向山水田園，可是生為一個忙碌的現(xiàn)代人，既無時間尋幽探勝，更不可能遁跡深山，倒不如安之若命地在現(xiàn)實(shí)生活中追尋一些那位文友所謂的“俗愿”，亦未始不可以充實(shí)一下心靈。否則居魏闕而思江湖，心情反而不能平靜。杜甫雖然謳歌“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他自己并不甘心做個“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的佳人。因?yàn)樗扔?ldquo;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馴”的大愿，也有“但愿我與汝，終老不相離”的小愿。人若沒有了愿，就沒有了熱誠，也失去了生活的情趣，恐怕連山水田園之樂，都不能體會了。

說起我們這些人的俗愿，也是非常容易滿足的。比如說，逛逛書店，買到自己心愛的書；觀摩書畫展，領(lǐng)略一下名家筆下意境；聽聽音樂會、演講會，擴(kuò)展一下胸懷；抽空出去買點(diǎn)鮮花或小擺飾給小屋添點(diǎn)生機(jī)綠意；甚至研究一下化妝術(shù)使自己容光煥發(fā)一番；以至學(xué)習(xí)一下烹調(diào)術(shù)使全家大快朵頤，這些都不能說是奢侈的俗愿，倒可以說是極淡泊的雅愿，使自己活得健康，活得快樂。同時將快樂、健康與友人共享，如此則雖然身處都市之中，也不會感到都市的俗塵，令人生厭了。

最近在一位朋友家中小聚，他小小的客室壁間，掛著不同風(fēng)格的書畫。風(fēng)雅的主人如數(shù)家珍似地為我們解說畫法、筆意。他的書房里更有許多心愛的漢硯，青田石陶器等等，閑來把玩，意興無窮。最有趣的是書桌邊一樹枯藤，懸著一個葫蘆。書架上一座老樹丫杈，嵌著一塊圓卵石，他將山中的盎然古意，移置幾案之間，真是位懂得如何美化生活的雅人。

如此看來，我們暫時無田園可歸時，無妨在方寸靈臺之間，自辟一片田園，不但自己能倘佯其間，亦可以此境與朋友共享。那么，縱使“結(jié)廬在人境”，也可以“心遠(yuǎn)地自偏”了。

盡管構(gòu)筑一個靈臺之間的“方寸田園”能否與生活“和解”，了卻現(xiàn)代都市人的“俗愿”，這在作者的內(nèi)心還是一個疑問，一個矛盾，但她還是試圖以一種淡泊、寬容的心態(tài)化解矛盾，使自己活得健康，活得快樂。

文章的開篇，作者以一位文友先忘情于幽雅的田園風(fēng)光，后又“匆匆趕回十丈軟紅的臺北市”的事例，借用陶淵明理想國桃花源中人“也關(guān)心著洞外的人間歲月”，來說明生活在現(xiàn)實(shí)社會中的人不可能“息交絕游”，還用蘇軾和王安石的故事進(jìn)一步闡明自己的觀點(diǎn)：“山水使人理智清明，友情使人心情溫厚。”可是，生活在都市的人們，“都會傾向山水田園”，卻又欲歸不能，面對“魚與熊掌二者不可兼得”的無奈，作者坦然一笑，她認(rèn)為“俗愿”是人追求生活情趣的表現(xiàn)，如果沒有“俗愿”，“恐怕連山水田園之樂，都不能體會了”。因此，只要心存“俗愿”，“安之若命地在現(xiàn)實(shí)生活中追尋”心靈上的恬靜，靈臺之間的方寸田園，不僅遠(yuǎn)勝幽雅的自然山水田園，而且還能擺脫“都市的俗塵”。在這里，作者是以素樸、明朗的語言，將自己的生活哲理向讀者娓娓道來，寧靜謙和，沒有一點(diǎn)說教的色彩，而顯得既從容不迫又平易近人。

不言而喻，在這平靜與淡泊背后，隱含著作者對都市生活的“回避”與“妥協(xié)”。作者所構(gòu)筑的安居樂業(yè)的“理想國”，是基于對陶淵明筆下桃花源的審美向往，她對友情的渴求也是以王安石、蘇軾兩人渡盡劫波之后的友誼為“榜樣”，充分顯示了她濃厚的古典文化素養(yǎng)。作者所追求的“俗愿”，不過是為緩解都市人緊張而枯燥的生活，尋求“休閑”的表現(xiàn)，諸如逛書店、觀書展、聽音樂會……與眾不同的是，她的“俗愿”或者說是“休閑”暈染著濃郁的“文化”色彩，顯示出傳統(tǒng)文化人的優(yōu)雅。更值得一提的是，作者理想中的“方寸田園”是“將山中的盎然古意，移置幾案之間”，追求的是一種寧靜，一種超脫。因而，《方寸田園》宛如一方“心靈”小鏡：一方面“照”見了作者面對忙碌都市生活所產(chǎn)生的困惑與不和諧，另一方面“照”見的是她以“今之古人”自居、自傲，處處以中國人傳統(tǒng)的眼光去品評現(xiàn)實(shí)人生。

由于作者深受儒家、佛家思想的濡染，她一直銘記夏老師的一句贈詞“留予他年說夢痕，一花一木耐溫存”，并由此萌生和發(fā)展了她那顆“溫厚的愛心”，因而，她與生活“和解”所采用的方式是寬容的，審美的，古典的，表現(xiàn)在文中的是她時常援引古典詩詞來解釋生活中的矛盾，不僅如此，她還將這些古典知識與自我的人生體驗(yàn)、審美情趣融為一體，化作溫婉、靈動的文字，化作汩汩流動的愛意，讀來抑揚(yáng)頓挫，余音繞梁，頗有女詞人之雅致。因而，從作者的“方寸田園”尋去，讀者感受到了她那顆躍動的“溫厚的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