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髻·琦君》全文與讀后感賞析
母親年輕的時候,一把青絲梳一條又粗又長的辮子,白天盤成了一個螺絲似的尖髻兒,高高地翹起在后腦,晚上就放下來掛在背后。我睡覺時挨著母親的肩膀,手指頭繞著她的長發(fā)梢玩兒,雙妹牌生發(fā)油的香氣混合著油垢味直薰我的鼻子。有點兒難聞,卻有一份母親陪伴著我的安全感,我就呼呼地睡著了。
每年的七月初七,母親才痛痛快快地洗一次頭。鄉(xiāng)下人的規(guī)矩,平常日子可不能洗頭。如洗了頭,臟水流到陰間,閻王要把它儲存起來,等你死以后去喝,只有七月初七洗的頭,臟水才流向東海去。所以一到七月七,家家戶戶的女人都要有一大半天披頭散發(fā)。有的女人披得頭發(fā)美得跟葡萄仙子一樣,有的卻像丑八怪。比如我的五叔婆呢,她既矮小又干癟,頭發(fā)掉了一大半,卻用墨炭劃出一個四四方方的額角,又把樹皮似的頭頂全抹黑了。洗過頭以后,墨炭全沒有了,亮著半個光禿禿的頭頂,只剩后腦勺一小撮頭發(fā),飄在背上,在廚房里搖來晃去幫我母親做飯,我連看都不敢沖她看一眼。可是母親烏油油的柔發(fā)卻像一匹緞子似的垂在肩頭,微風(fēng)吹來,一綹綹的短發(fā)不時拂著她白嫩的面頰。她瞇起眼睛,用手背攏一下,一會兒又飄過來了。她是近視眼,瞇縫眼兒的時候格外的俏麗。我心里在想,如果爸爸在家,看見媽媽這一頭烏亮的好發(fā),一定會上街買一對亮晶晶的水鉆發(fā)夾給她,要她戴上。媽媽一定是戴上了一會兒就不好意思地摘下來。那么這一對水鉆夾子,不久就會變成我扮新娘的“頭面”了。
父親不久回來了,沒有買水鉆發(fā)夾,卻帶回一位姨娘。她的皮膚好細好白,一頭如云的柔發(fā)比母親的還要烏,還要亮。兩鬢像蟬翼似的遮住一半耳朵,梳向后面,挽一個大大的橫愛司髻,像一只大蝙蝠撲蓋著她后半個頭。她送母親一對翡翠耳環(huán)。母親只把它收在抽屜里從來不戴,也不讓我玩,我想大概是她舍不得戴吧。
我們?nèi)野岬胶贾菀院螅赣H不必忙廚房,而且許多時候,父親要她出來招呼客人,她那尖尖的螺絲髻兒實在不像樣,所以父親一定要她改梳一個式樣。母親就請她的朋友張伯母給她梳了個鮑魚頭。在當(dāng)時,鮑魚頭是老太太梳的,母親才過三十歲,卻要打扮成老太太,姨娘看了只是抿嘴兒笑,父親就直皺眉頭。我悄悄地問她:“媽,你為什么不也梳個橫愛司髻,戴上姨娘送你的翡翠耳環(huán)呢?”母親沉著臉說:“你媽是鄉(xiāng)下人,哪兒配梳那種摩登的頭,戴那講究的耳環(huán)呢?”
姨娘洗頭從不揀七月初七。一個月里都洗好多次頭。洗完后,一個小丫頭在旁邊用一把粉紅色大羽毛扇輕輕地扇著,輕柔的發(fā)絲飄散開來,飄得人起一股軟綿綿的感覺。父親坐在紫檀木榻床上,端著水煙筒噗噗地抽著,不時偏過頭來看她,眼神里全是笑。姨娘抹上三花牌發(fā)油,香風(fēng)四溢,然后坐正身子,對著鏡子盤上一個油光閃亮的愛司髻,我站在邊上都看呆了。姨娘遞給我一瓶三花牌發(fā)油,叫我拿給母親,母親卻把它高高擱在櫥背上,說:“這種新式的頭油,我聞了就犯胃。”
母親不能常常麻煩張伯母,自己梳出來的鮑魚頭緊繃繃的,跟原先的螺絲髻相差有限,別說父親,連我看了都不順眼。那時姨娘已請了個包梳頭劉嫂。劉嫂頭上插一根大紅簽子,一雙大腳丫子,托著個又矮又胖的身體,走起路來氣喘呼呼的。她每天早上十點鐘來,給姨娘梳各式各樣的頭,什么鳳凰髻、羽扇髻、同心髻、燕尾髻,常常換樣子,襯托著姨娘細潔的肌膚,裊裊婷婷的水蛇腰兒,越發(fā)引得父親笑瞇了眼。劉嫂勸母親說:“大太太,你也梳個時髦點的式樣嘛。”母親搖搖頭,響也不響,她噘起厚嘴唇走了。母親不久也由張伯母介紹了一個包梳頭陳嫂。她年紀(jì)比劉嫂大,一張黃黃的大扁臉,嘴里兩顆閃亮的金牙老露在外面,一看就是個愛說話的女人。她一邊梳一邊嘰哩呱啦地從趙老太爺?shù)拇笊倌棠蹋f到李參謀長的三姨太,母親像個悶葫蘆似的一句也不搭腔,我卻聽得津津有味。有時劉嫂與陳嫂一起來了,母親和姨娘就在廊前背對著背同時梳頭。只聽姨娘和劉嫂有說有笑,這邊母親只是閉目養(yǎng)神。陳嫂越梳越?jīng)]勁兒,不久就辭工不來了。我還清清楚楚地聽見她對劉嫂說:“這么老古董的鄉(xiāng)下太太,梳什么包梳頭呢?”我都氣哭了,可是不敢告訴母親。
從那以后,我就墊著矮凳替母親梳頭,梳那最簡單的鮑魚頭。我點起腳尖,從鏡子里望著母親。她的臉容已不像在鄉(xiāng)下廚房里忙來忙去時那么豐潤亮麗了,她的眼睛停在鏡子里,望著自己出神,不再是瞇縫眼兒的笑了。我手中捏著母親的頭發(fā),一綹綹地梳理,可是我已懂得,一把小小黃楊木梳,再也理不清母親心中的愁緒。因為在走廊的那一邊,不時飄來父親和姨娘瑯瑯的笑語聲。
我長大出外讀書,寒暑假回家,偶然給母親梳頭,頭發(fā)捏在手心,總覺得愈來愈少。想起幼年時,每年七月初七看母親烏亮的柔發(fā)飄在兩肩,她臉上快樂的神情,心里不禁一陣陣酸楚。母親見我回來,愁苦的臉上卻不時展開笑容。無論如何,母女相依的時光總是最最幸福的。
在上海求學(xué)時,母親來信說她患了風(fēng)濕病,手膀抬不起來,連最簡單的螺絲髻兒都盤不成樣,只好把稀稀疏疏的幾根短發(fā)剪去了。我捧著信,坐在寄宿舍窗口凄淡的月光里,寂寞地掉著眼淚。深秋的夜風(fēng)吹來,我有點冷,披上母親為我織的軟軟的毛衣,渾身又暖和起來。可是母親老了,我卻不能隨侍在她身邊,她剪去了稀疏的短發(fā),又何嘗剪去滿懷的悲緒呢!
不久,姨娘因事來上海,帶來母親的照片。三年不見,母親已白發(fā)如銀。我呆呆地凝視著照片,滿腔心事,卻無法向眼前的姨娘傾訴。她似乎很體諒我思母之情,絮絮叨叨地和我談著母親的近況。說母親心臟不太好,又有風(fēng)濕病,所以體力已不大如前。我低頭默默地聽著,想想她就是使我母親一生郁郁不樂的人,可是我已經(jīng)一點都不恨她了。因為自從父親去世以后,母親和姨娘反而成了患難相依的伴侶,母親早已不恨她了。我再仔細看看她,她穿著灰布棉袍。鬢邊戴著一朵白花,頸后垂著的再不是當(dāng)年多彩多姿的鳳凰髻或同心髻,而是一條簡簡單單的香蕉卷。她臉上脂粉不施,顯得十分哀戚,我對她不禁起了無限憐憫。因為她不像我母親是個自甘淡泊的女性,她隨著父親享受了近二十年的富貴榮華,一朝失去了依傍,她的空虛落寞之感,將更甚于我母親吧。
來臺灣以后,姨娘已成了我唯一的親人,我們住在一起有好幾年。在日式房屋的長廊里,我看她坐在玻璃窗邊梳頭。她不時用拳頭捶著肩膀說:“手酸得很,真是老了。”老了,她也老了。當(dāng)年如云的青絲,如今也漸漸落去,只剩了一小把,且已夾有絲絲白發(fā)。想起在杭州時,她和母親背對著背梳頭,彼此不交一語的仇視日子,轉(zhuǎn)眼都成過去。人世間,什么是愛,什么是恨呢?母親已去世多年,垂垂老去的姨娘,亦終歸走向同一個渺茫不可知的方向,她現(xiàn)在的光陰,比誰都寂寞啊。
我怔怔地望著她,想起她美麗的橫愛司髻,我說:“讓我來替你梳個新的式樣吧。”她愀然一笑說:“我還要那樣時髦干什么,那是你們年輕人的事了。”
我能長久年輕嗎?她說這話,一轉(zhuǎn)眼又是十多年了,我也早已不年輕了。對于人世的愛、憎、貪、癡,已木然無動于衷。母親去我日遠,姨娘的骨灰也已寄存在寂寞的寺院中。這個世界,究竟有什么是永久的,又有什么是值得認真的呢?
臺灣女散文家琦君被稱為“以真善美的視角寫童年故家的圣手”,題材在許多方面與“五四”時期的冰心相似,多寫童年記憶,母女之情,但是“琦君卻寫出了新水平,她在一個新的散文水準(zhǔn)線上營造了一個只屬于她的藝術(shù)世界”(樓肇明語)。
在《髻》中,作者如一位講故事的高手,以其獨特細膩的文字,向讀者娓娓述說一段舊式家庭的往事。平常的發(fā)髻,卻隱含著人間歡情與愁怨,寓示著無數(shù)的人事變遷。
“髻”是文章里一個特別突出的意象。卡西爾曾說過,意象“不同于形象之長于經(jīng)驗世界的形形色色,它借助于某個獨特的表象蘊含著獨到的意義,成為形象敘述過程中的閃光的質(zhì)點。但它對意義的表達,又不是借助議論,而是借助有意味的表象的選擇,在暗示和聯(lián)想中把意義蘊含于其間”。在《髻》里,作者就通過“暗示”和“聯(lián)想”,賦予“髻”這一意象十分豐富深刻的內(nèi)涵。
在童年琦君看來,母親的尖髻、繞在指頭上的長發(fā)梢以及散發(fā)的氣息,都能給她安全感,它們象征著一種溫馨的母愛。母親與姨娘不同的發(fā)髻,也是她們各自性格的象征:才過三十歲的母親梳的卻是老太太式的“鮑魚頭”,表現(xiàn)了她樸素堅忍、守舊如儀、自甘淡泊的性格;而姨娘各式各樣美麗的發(fā)髻,則充分刻畫出她趨新惟恐不及的性格。
此外,意象的變化還透露出人物情感的變化,揭示人物的命運遭遇。母親的發(fā)髻由原來的又粗又烏的“螺絲髻”變?yōu)榫o繃繃的“鮑魚頭”,她的心情也由快樂幸福轉(zhuǎn)成愁苦沉重,“緊繃繃”的不只是發(fā)髻,更是她的心靈世界。而到最后連稀稀疏疏的幾根短發(fā)也剪掉,頭發(fā)的無情衰落,隱含著心靈的寂寞與蒼老、命運的每況愈下。其實剪斷了三千煩惱絲,又何嘗剪得掉無盡的愁緒?姨娘呢,最初的各式美麗的發(fā)髻時時顯現(xiàn)其春風(fēng)得意的神情,但隨著父親的去世,榮華富貴的消逝,她也變得空虛落寞,梳的只是“簡簡單單的香蕉卷”,最后如云青絲只剩下一小把,也終歸如母親一樣,“走向同一個渺茫不可知的方向”。發(fā)髻的演變,暗示了母親與姨娘坎坷曲折的人生之路。
這樣,“發(fā)髻”作為全文的中心意象,不僅成為聯(lián)結(jié)情節(jié)線索的紐帶,而且以其豐富的內(nèi)涵,逐步引導(dǎo)、推進情節(jié)深入發(fā)展。
然而,作品吸引讀者的,除了緣于“發(fā)髻”引發(fā)的風(fēng)波、故事,更緣于作者那種流貫全篇“溫柔敦厚的情緒”、“哀而不傷、怨而不怒的情懷”以及“俯視歷史,超越人生的悟解”。這些情愫,隱含于字里行間,成為一條感情的潛流。如果說“發(fā)髻”是文章一條明線的話,那么這股感情潛流則是一條暗線。作者一方面以發(fā)髻為線索,客觀地追述了母親和姨娘的歷史糾葛、不同遭遇,逼真地再現(xiàn)人生的愛、憎、貪、癡等生命狀態(tài);另一方面,又以凈化的心靈為出發(fā)點,動情地揭示了兩個女人殊途同歸的命運,抒發(fā)了一腔超越蕓蕓眾生的生命感慨。但是,這又不是一種簡單的悲觀厭世消極情緒,相反,正體現(xiàn)了作者深厚寬廣的襟懷和超脫冷靜的悟解。她把理解與同情給予了犧牲在“三從四德”枷鎖下的母親,同時也把寬容與憐憫之情給予了被時代造成錯位的姨娘,豁達大度地將舊時代投影在家庭關(guān)系上的恩恩怨怨付諸東流,而放眼廣闊的人生,把生命的意義指向一個富有永恒價值的目標(biāo)。
作者曾在文章中引用過一位外國女作家的一句話:“眼因流多淚水而越發(fā)清明,心因飽經(jīng)憂患而更加溫厚。”讀者或許可以從中窺見琦君散文創(chuàng)作心路之一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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