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畫——《胡子有臉》代序·西西》全文與讀后感賞析
我喜歡看畫。
空閑的時候,坐在小矮凳上,把書本擱在大矮凳上,就可以看一陣畫集了。
夏迦爾是俄國人嗎、莫迪格里安尼是意大利人嗎、杜浦菲是法國人嗎、博蒂洛是哥倫比亞人嗎,不要緊,他們的作品,對任何一個人來說,沒有文字的障礙,無需翻譯,可以看得懂。
小說是章節的貫連,電影由場鏡剪接,畫似乎要不同些,仿佛孤寂的存在,既沒有從前,也沒有以后。古希臘那位哲人赫拉克利特怎么說?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那么,畫幅里凝定了的河流呢?
柏洛瑪先生卡爾維諾曾說:步進美術館看畫,從一幅畫到另一幅畫,每個人可依自己的想像編述故事。的確這樣,而且,看似孤立的畫幅,彼此之間自有紐帶,同一大室里的畫,或許皆隸屬古典的殿堂,另一樓層的,都可歸聚為印象館。
作者的畫冊,往往紀錄了個人的創作歷程,從玫瑰時期到藍色時期,中間的過渡,鮮有明顯的斷層痕跡。《草地上的午餐》,原是數百草稿的疊印。
阿根廷國立圖書館館長波希士說:書本不但延展記憶,同時啟發想像。文藝復興的喬托在我,明澈如希臘悲劇,波蒂采尼典麗仿若但丁,培根使我想起卡夫卡。
張萱《搗練圖》里女子眉心的綴飾,就是《木蘭辭》里的“對鏡貼花黃”了吧,古老的熨斗,如此雷同一只長柄水勺。熨斗常常教我想起福克納,他在《喧聲與憤怒》中寫昆丁買兩個熨斗,那時候的熨斗,竟然按斤兩稱計。
顧愷之的畫里恒常出現兩類樹木,一種許是落花飛絮的楊柳,另一種卻似雞冠花。他畫的羅傘,不知道是植物還是動物,那么像一條星魚,難道是曬干了的巨大柚子皮?
我喜歡色彩。
喜歡野獸主義的濃熾,馬蒂斯的剪紙,艷亮而憂傷;喜歡后期印象互補的色系,高更的平涂,完全像散文體系的小說。
我喜歡實物。
喜歡烏篷船、水浪紋、褶文彩帶;喜歡陶瓶、水果、布幔、魚與黑鳥。有兩個人畫的黑鳥,我念念不忘:朱耷與勃立克。
我喜歡人物。
喜歡水手、小丑、漁夫、裸婦、琴師、舞者;喜歡姿態、眼神、步調和肌膚。如果天使也是人物,我也喜歡天使。天使都長著巨大的翅膀,泉州開元寺的飛天也不例外,只有敦煌的飛天沒有翅膀,靠飄帶飛舞。
陶淵明正在吃菊花嗎?明代盛行山水和花鳥,然陳洪綬獨繪人物。他的白描水滸葉子,頭上遍插花葉(會是茱萸么?)的,竟然都是男子漢:小旋風柴進、浪子燕青,還有拼命三郎石秀。時遷偷的是只華麗的雉雞,史進身上滿布夔紋的云龍。
不耐看的畫我照樣看。
阿剛眩目,但像群宴的彩虹;蒙特里安機械化,配上音樂看卻充滿動感。前拉菲爾畫派流于纖巧,仍孕育點書卷氣;普普藝術畢竟粗疏,然而散發反叛的聲音。郎世寧滯于工整,但高度傳真,看他一卷《木蘭圖》,等同閱讀一遍皇帝狩獵的故事。畫者只需嚴肅創作,態度誠懇,成敗得失,不足以論英雄。
盧梭那些獅虎出沒的熱帶植物林,可以挪作不錯的糊墻紙,可他是素人畫中的奇葩。杜香為蒙娜麗莎加上兩撇八字胡須,看來戲謔,我只覺莊嚴。米羅把繩織并貼在畫布上,呈現物質肌理的絕佳對比。
我喜歡講故事的畫。
李公麟的《維摩演教圖》講維摩說法,天女散花,文殊的大弟子遭天女抖落的花朵黏滿袈裟了。“結習未盡,花著身耳”,這是大乘的教義。
我喜歡連環圖。
西斯廷天頂上是米開蘭基羅畫的一套《創世紀》故事:劃分光暗、創造日月、創造水陸、創造亞當、創造夏娃、逐出樂園、挪亞獻祭、挪亞方舟和挪亞醉酒。一連九幅大壁畫,是連環圖,像一本畫在墻上的故事書。
我喜歡卷軸畫。
顧閎中用五幅以屏風相隔的連環圖來講述韓熙載夜宴,那么多的人,就像古埃及的壁畫,主要人物畫得特別大。德明和尚不好意思看王屋山跳“綠腰舞”,別過頭去看韓熙載擊鼓。除了羯鼓,樂器方面還有琵琶、簫、笛、檀板和篳篥。看看那名琵琶伎,坐在錦墩上,穿水綠衣、系淡紅裙、罩紫色彩金帔、梳高髻、插鳳翹、著云頭鞋。看看那套杯盤,影青帶溫碗的執壺、帶托的酒杯,典型的五代北宋青瓷器皿。畫里的桌案家具、織繡花紋,無不細節詳盡。
我喜歡細節詳盡。
我喜歡走馬燈。
如果要我糊一盞走馬燈,我就會選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了。那條河將永遠流不盡。古希臘那位哲人赫拉克利特的學生克拉底魯又怎么說呢?人連一次也不能踏進同一條河流。一切皆流,一切皆變,可惜他沒有真正領會老師的辯證法。《清明上河圖》是一幅流動的風景,房子鱗次櫛比,路上滿是騾子、毛驢、馬匹、牛車、轎子和駝隊,夾雜著和尚、道士、乞丐、官吏、江湖郎中、算命先生、商賈、船夫和攤販。拿一個放大鏡來,可以一厘米一厘米地仔細看畫里的船釘、席紋、水縐、疊瓦、排板、傘骨、虹橋和彩樓歡門。衙役在官署門前打盹睡覺,十字街頭,打扮得像取西經那玄奘似的行腳僧走過來了,經過趙太丞家門外那口四眼井,經過一座圍著許多人聽說書的茶棚。啊啊,茶棚里的說書人,他正在講什么故事呢?
我喜歡聽故事。
讓我到茶棚里去坐一回,聽一陣子故事再說。
西西是香港一位實驗型的作家,她的創作以其“變化瑰奇”、“思路卓異”而引人注目。
這篇《看畫》是西西短篇小說集《胡子有臉》的代序,充分體現了西西散文感覺化情緒化的特點。文章從“我喜歡看畫”起篇,由畫而文學而哲學,由整體而局部細節構成,由具體的畫而至畫的精神,由單張的畫而至流動的畫,一切都在意識中依憑作者個人的感受姍姍而來,隨她的感覺體會而被賦予個性,具有濃厚的藝術氣息。文章所涉畫幅囊括古今中外,流派主義風格無所不包,作者卻能突破這些格子,從容地傳達出自己的藝術知識、趣味,不能不說與她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在《中國學生周報》開設“畫家與畫”專欄,七十年代在《大拇指周報》上介紹各國名畫家及其作品的實踐有密切關聯。或者說,《看畫》是這一段實踐的延伸和總結。
西西認為了解畫家應以作品為本位,把注意力集中在作品,不要從抽象的意念、主義等框框出發,而要從藝術形象的構成及傳達方式深入理解作品。西西始終以一雙充滿興味、觀察入微的眼睛看畫,她能看到畫面上的細節、線索、結構、色彩、特質,具有細致的觀察力和深刻的理解力,而且還具有敏銳的感受力和豐富的想像力。《看畫》全文都是在她細致觀察領略中感受的書寫,她認為看外國畫家的作品,“沒有文字的障礙,無需翻譯,可以看得懂”,這看懂便是基于看畫人的感悟。作者也信服波希士所言“書本不但延展記憶,同時啟發想像”,作品中充滿了面對畫面文本時翩翩不絕的想像。
莎士比亞在《仲夏夜之夢》中曾說過,想像“使未知的事物成形而現,詩人的筆使它們形象完整,使空靈的烏有,得著它的居處,并有名兒可喚”。想像使作者的鑒賞避免了抽象刻板而具有了靈動可感性,而且她的想像多是感覺化、通感化,往往跨越藝術門類的界限。如“文藝復興的喬托在我,明澈如希臘悲劇”,“高更的平涂,完全像散文體系的小說”。作者的感悟徜徉在藝術中,并打通了門類之框,既顯示了她深刻的繪畫藝術理解力,又顯示了她對各種藝術把握的得心應手。這一類想像是西西獨有的,可以說她的藝術通感能力成全了她一系列圖文對話式的散文創作。具備了藝術通感能力,畫作為一個文本,不再是單純的畫,她的鑒賞、體悟也不是通常的畫面鑒賞,專門的術語、概念不得不讓位于她的感覺。文章通篇都是她的感覺在說話,感覺的翅膀飛逸出繪畫藝術。與其說她在鑒賞畫,不如說是在感覺畫。
正因為她依憑的是感覺,文章意象呈現剪貼拼接之狀,進而顯出思維的跳躍。雖沒有莊周的汪洋恣肆,卻也精致蘊藉,濃厚的藝術氣息增添了行文的徐緩溫潤。思維的跳躍性又使西西于篇末在對《清明上河圖》的鐘愛中忍不住進入魔幻現實主義,要到茶館聽故事。這就像一個淑女,在時時的端莊中又忍不住頑皮一樣,顯示了西西思維中活躍的一面。西西長期看畫形成強烈的藝術感覺能力——豐富的藝術知識、活躍的藝術思維、深刻的藝術感悟,使她面對畫面文本時,胸中丘壑萬千,思維潤澤如萬斛泉涌。圖文互涉與對照是西西創作的一個重要特征,這不能不歸功于她對繪畫藝術敏銳的感知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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