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園雜記·李廣田·光光多鋤。》全文與讀后感賞析
我的故鄉(xiāng)在黃河與清河兩流之間。縣名濟東,濟南府屬。土質(zhì)為白沙壤,宜五谷與棉及落花生等。無山,多樹,凡道旁田畔間均廣植榆柳。縣西境方數(shù)十里一帶,則勝產(chǎn)桃。間有杏,不過于桃樹行里添插些隙空而已。世之人只知有“肥桃”而不知尚有“濟東桃”,這應(yīng)當說是見聞不廣的過失,不然,就是先入為主為名聲所蔽了。我這樣說話,并非賣瓜者不說瓜苦,一味替家鄉(xiāng)土產(chǎn)鼓吹,意在使自家人多賣些銅錢過日子,實在是因為年頭不好,連家鄉(xiāng)的桃樹也遭了末運,現(xiàn)在是一年年地逐漸稀少了下去,恰如我多年不回家鄉(xiāng),回去時向人打聽幼年時候的伙伴,得到的回答卻是某人夭亡某人走失之類,平素從不關(guān)心,到此也難免有些黯然了。
故鄉(xiāng)的桃李,是有著很好的景色的。計算時間,從三月花開時起,至八月拔園時止,差不多占去了半年日子。所謂拔園,就是把最后的桃子也都摘掉。最多也只剩著一種既不美觀也少甘美的秋桃,這時候園里的籬笆也已除去,表示已不必再晝夜看守了。最好的時候大概還是春天吧,遍野紅花,又恰好有綠柳相襯,早晚煙霞中,罩一片錦繡畫圖,一些用低矮土屋所組成的小村莊,這時候是恰如其分地顯得好看了。到得夏天,有的桃實已屆成熟,走在桃園路邊,也許于茂密的秀長桃葉間,看見有剛剛點了一滴紅唇的桃子,桃的香氣,是無論走在什么地方都可以聞到的,尤其當早夜,或雨后。說起雨后,這使我想起布谷,這時候種谷的日子已過:是鋤谷的時候了,布谷改聲,鳴如“荒谷早鋤”,我的故鄉(xiāng)人卻呼作“光光多鋤”。這種鳥以午夜至清晨之間為叫得最勤,再就是雨霽天晴的時候了。叫的時候又仿佛另有一個作吱吱鳴聲在遠方呼應(yīng),說這是雌雄和唱,也許是真實的事情。這種鳥也好像并無一定的宿處,只常見它們往來于桃樹柳樹間,忽地飛起,又且飛且鳴罷了。我永不能忘記的,是這時候的雨后天氣,天空也許半陰半晴,有片片灰云在頭上移動,禾田上冒著輕輕水氣,桃樹柳樹上還帶著如煙的濕霧,停了工作的農(nóng)人又繼續(xù)著,看守桃園的也不再躲在園屋里。——這時候的每個桃園都已建起了一座臨時的小屋,有的用土作為墻壁而以樹枝之類作為頂篷,有的則只用蘆席作成。守園人則多半是老人或年輕姑娘。他們看桃園,同時又作著種種事情,如織麻或紡線之類。落雨的時候則躲在那座小屋內(nèi),雨晴之后則出來各處走走,到別家園里找人閑話。孩子們呢,這時候都穿了最簡單衣服在泥道上跑來跑去,唱著歌子,和“光光多鋤”互相答應(yīng),被問的自然是鳥,回答的語言語是這樣的:
光光多鋤。
你在哪里?
我在山后。
你吃什么?
白菜炒肉。
給我點吃?
不夠不夠。
在大城市里,是不常聽到這種鳥聲的,但偶一聽到,我就立刻被帶到了故鄉(xiāng)的桃園去,而且這極簡單卻又最能表現(xiàn)出孩子的快樂的歌唱,也同時很清脆地響在我的耳里。我不聽到這種唱答已經(jīng)有七八年之久了。
今次偶然回到家鄉(xiāng),是多少年唯一的能看到桃花的一次,然而使我驚訝的,卻是桃花已不再那末多了,有許多桃園都已變成了平坦的農(nóng)田,這原因我不大明白,問鄉(xiāng)里人,則只說這里的土地都已衰老,不能再生新的桃樹了。當自己年幼時候,記得桃的種類是頗多的。有各種奇奇怪怪名目,現(xiàn)在僅存的也不過三五種罷了。有些種類是我從未見過的,有些名目也已經(jīng)被我忘卻。大體說來,則應(yīng)當分做秋桃與接桃兩種,秋桃之中沒有多大異同,接桃則又可分出許多不同的名色。
秋桃是桃核直接生長起來的桃樹,開花最早,而果實成熟則最晚,有的等到秋末大涼時才能上市,這時候其他桃子都已凈樹,人們都在惋惜著今年不曾再有好的桃子可吃了,于是這種小而多毛且頗有點酸苦味道的秋桃也成了稀罕東西。接桃則是由生長過兩三年的秋桃所接成的。有的是“根接”,把秋桃樹干齊地鋸掉,以接桃樹的嫩枝插在被鋸的樹根上,再用土培覆起來,生出的幼芽就是接桃了。又有所謂“筐接”,方法和“根接”相同,不過保留了樹干,而只鋸掉樹頭罷了,因須用一個盛土的筱筐以保護插了新枝的樹干頂端,故曰“筐接”。這種方法是不大容易成功的,假如成功,則可以較速地得到新的果實。另有一種叫做“枝接”,是頗有趣的一種接法:把秋桃枝梢的外皮剝除,再以接桃枝端上擰下來的哨子套在被剝的枝上,用樹皮之類把接合處嚴密捆縛就行了,但必須保留桃子上的原有的芽碼,不然,是不會有新的幼芽出生的。因此,一棵秋桃上可以接出許多種接桃,當桃子成熟時,就有各色各樣的桃實了。也有人把柳樹接作桃樹的,據(jù)說所生桃實大可如人首,但吃起來則毫無滋味,說者謂如嚼木梨。
按熟的先后為序,據(jù)我所知道的,接桃中有下列幾種:
“落絲”:當新的蠶絲上市時,落絲桃也就上市了。形橢圓,嘴尖長,味甘微酸。因為在同輩中是最先來到的一種,又因為產(chǎn)量較少之故,價值較高也是當然的了。
“麥匹子”:這是和小麥同時成熟的一種。形圓,色紫,味甚酸,非至全個果實已經(jīng)熟透而內(nèi)外皆呈紫色時,酸味是依然如故的。
“大易生”:此為接桃中最易生長而味最甘美的一種,能夠和“肥桃”媲美的也就是這一種了。熟時實大而白,只染一個紅嘴和一條紅線,未熟時甘脆如梨,而清爽適口則為梨所不及,熟透則皮薄多漿,味微如蜜。皮薄是其優(yōu)點,也是劣點,不能耐久,不能致遠,我想也就是因為這個了。
“紅易生”:一名“一串綾”,實小,熟時遍體作絳色,產(chǎn)量甚豐,緣枝累累如貫珠,名“一串綾”,乃言如一串紅綾繞枝,肉少而味薄,為接桃中之下品。
“大芙蓉”:形渾圓,色全白,故一名“大白桃”,夏末成熟,味甘而淡,又有“小芙蓉”,與此為同種,果實較小,亦曰“小白桃”。
“胭脂雪”:此為接桃中最美觀的一種,紅如胭脂,白如雪,紅白相勻,說者所謂如美人顏,味不如“大易生”,而皮厚經(jīng)久。此為桃類中價值最高者。
“鐵巴子”:葉細小,故亦稱“小葉子”,“鐵巴子”謂不易搖落,即生摘亦須稍費力氣,實小,味甘,現(xiàn)已絕種。另有“齊嘴紅”一種,以狀得名,不多見。
有一種所謂“磨枝”的,并非桃的另一種類,乃是緊靠著桃枝結(jié)果,因之被桃枝磨上了疤痕的桃子,奇怪處是這種桃子特別甘美,為擔(dān)桃挑的桃販所不取,但我們園里人則特意在枝葉間探尋“磨枝”來自己享用。為什么這種桃子會特別甘美呢?到現(xiàn)在也還不能明白。另有所謂“桃王”的,我想這大概只是一種傳說罷了。據(jù)云“桃王”是一種特大的桃子,生在最繁密的枝葉間,長青不老,為一園之王,當然,一個桃園里也就只能有這么一個了。有“桃王”的桃園是幸福的,因為園里的桃子會格外豐美,甚至可以取之不竭。但假如有人把這“桃王”給摘掉了,則全園的桃子也將殞落凈盡。這是奇跡,幼年時候每每費盡了工夫去發(fā)現(xiàn)“桃王”,但從未發(fā)現(xiàn)過一次,也不曾聽說誰家桃園里發(fā)現(xiàn)過。
桃是我們家鄉(xiāng)的重要土產(chǎn),有些人家是借了桃園來輔助一家生活之所需的。這宗土產(chǎn)的推銷有兩種方法:一是靠了外鄉(xiāng)小販的運販,他們每到桃季便肩了挑子在各處桃園里來往;另一種方法,就是靠著流過地方的那兩條河水了。當“大易生”和“胭脂雪”成熟的時候,附近兩河的碼頭上是停泊了許多帆船的,從水路再轉(zhuǎn)上鐵路,我們的桃子是被送到其他城市人民的口上去了。我很擔(dān)心,今后的桃園會更變得冷落,恐怕不會再有那末多吆吆喝喝的肩挑販,河上的白帆也將更見得稀疏了吧。
二十四年四月
李廣田在其散文集《雀蓑記》的序中說:“我對于故鄉(xiāng)的事情最不能忘懷,那里的風(fēng)景人物,風(fēng)俗人情,固然使我時懷戀念,就是一草一木,也仿佛系住了我的靈魂。”這篇《桃園雜記》是李廣田早期散文的代表作,是一篇描寫故鄉(xiāng)風(fēng)物的散文,十分典型和充分地表現(xiàn)了作者的這種懷鄉(xiāng)心情。
全文以介紹故鄉(xiāng)方位開篇,繼而介紹故鄉(xiāng)土質(zhì)、特產(chǎn),自然而然地引出本文主要描寫的對象——桃園。然后根據(jù)記憶描繪故鄉(xiāng)桃園的景色:最好的景色在春天,那時紅花遍野,又有綠葉相襯,有如一片“錦繡畫圖”;到了夏天,桃花褪盡了,風(fēng)景讓位給漸漸成熟起來的桃實。那桃實既有“點了一滴紅唇”的可愛顏色,又有隨處可聞的香氣,特別是在早夜或者雨后。說到雨后,作者馬上聯(lián)想到了布谷,進而描寫布谷鳥的叫聲和宿處——這前后的連接因聯(lián)想的自然而顯得十分順暢和活潑。寫完布谷鳥以后又回頭再去描繪雨后景色和人們的活動:那繼續(xù)工作的農(nóng)人,從桃園屋里出來各處走動的守園人,跑來跑去和布谷鳥對問的孩子們,組成了一幅和諧安寧的雨后桃園風(fēng)景圖。對布谷鳥的叫聲和孩子們歌唱的回憶又把作者喚回身處大城市的現(xiàn)實,他不由遺憾地感嘆:我不聽到這種唱答已經(jīng)有七八年之久了。
接下來是一段過渡,介紹作者最近在家鄉(xiāng)的見聞,桃花已經(jīng)不再那么多了,許多桃園都已經(jīng)變成了農(nóng)田。今昔對比、盛況不再的現(xiàn)實使作者加倍地懷念往昔,他開始回憶家鄉(xiāng)桃子的每一個種類,試圖再現(xiàn)當年的盛況:故鄉(xiāng)的桃有秋桃,也有接桃,接桃按嫁接方式的不同分為“根接”、“筐接”和“枝接”三種,按成熟的先后又可分為“落絲”、“麥匹子”、“大易生”、“紅易生”、“大芙蓉”、“胭脂雪”、“鐵巴子”等七種,還有一種被桃枝磨上了疤痕、味道特別甘美的“磨枝”桃,和從來不曾發(fā)現(xiàn)過、帶有神秘色彩的“桃王”。作者不惜筆墨地細細描繪每種桃子的形狀、大小、顏色、味道、產(chǎn)量、價值和上市時間,介紹全面,語言簡練,讓人在得到豐富知識的同時,還能享受到作者的語言美。作者如此不厭其煩地對每種桃一一進行詳細描繪,是有一定原因的。這里除了他對家鄉(xiāng)桃園的懷念之情,還包含著他對家鄉(xiāng)風(fēng)物的自豪,同時也有出于對家鄉(xiāng)土產(chǎn)的保護意識——因為家鄉(xiāng)的桃樹在一年年地減少,而桃園對于家鄉(xiāng)有些人家,是主要的生活來源。作者正是擔(dān)心“不會再有那末多吆吆喝喝的肩挑販,河上的白帆也將更見得稀疏”,昔日的美好時光不再,竭力描繪著家鄉(xiāng)桃園的一點一滴,希望美景重現(xiàn)。
這篇散文的一個顯著特點是描寫對象的轉(zhuǎn)變十分自然和流暢,沒有絲毫的做作和別扭。比如在寫桃園風(fēng)光時,作者先寫春景,繼而夏景,寫到夏天的桃香,聯(lián)想到下雨,便馬上描寫布谷鳥和雨景,寫完了布谷鳥和雨景后又迅速轉(zhuǎn)回現(xiàn)實,仿佛信筆寫來,無拘無束,想到哪里就寫哪里,這種寫法看似隨便,卻不會給人雜亂無章的感覺。李廣田深受19世紀英國流行的“家常閑話”式散文的影響,行筆如行云流水,通達直下,洋洋灑灑,毫無生澀之感;在樸素、恬淡、洋溢著深厚鄉(xiāng)土氣息的語言中浸潤著濃郁的抒情味,如這篇散文看似散漫的記敘其實緊緊扣住了思鄉(xiāng)的情緒,因此很好地表達了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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