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秋·謙讓》原文閱讀|主旨理解|賞析|讀后感
梁實秋
謙讓仿佛是一種美德,若想在眼前的實際生活里尋一個具體的例證,卻不容易。類似謙讓的事情近來似很難得發生一次。就我個人的經驗說,在一般宴會里,客人入席之際,我們最容易看見類似謙讓的事情。
一群客人擠在客廳里,誰也不肯先坐,誰也不肯坐首座,好像“常常登上座,漸漸入祠堂”的道理是人人所不能忘的。于是你推我讓,人聲鼎沸。輩分小的,官職低的,垂著手遠遠立在屋角,聽候調遣。自以為有占首座或次座資格的人,無不攘臂而前,拉拉扯扯,不肯放過他們表現謙讓的美德的機會。有的說:“我們敘齒,你年長!”有的說:“我常來,你是稀客!”有的說:“今天非你上座不可!”事實固然是為讓座,但是當時的聲浪和唾沫星子卻都表示像在爭座。主人腆著一張笑臉,偶然插一兩句嘴,作鷺鷥笑。這場紛擾,要直到大家的興致均已低落,該說的話差不多都已說完,然后急轉直下,突然平息,本就該坐上座的人便去就了上座,并無苦惱之相,而往往是顯著躊躇滿志顧盼自雄的樣子。
我每次遇到這樣謙讓的場合,便首先想起聊齋上的一個故事:一伙人在熱烈的讓座,有一位扯著另一位的袖子,硬往上拉,被拉的人硬往后躲,雙方勢均力敵,突然間拉著袖子的手一松,被拉的那只胳臂猛然向后一縮,胳臂肘尖正撞在后面站著的一位駝背朋友的兩只特別凸出的大門牙上,喀吱一聲,雙牙落地!我每憶起這個樂極生悲的故事,為明哲保身起見,在讓座時我總躲得遠遠的。等風波過后,剩下的位置是我的,首座也可以,坐上去并不頭暈,末座亦無妨,我也并不因此少吃一嘴。我不謙讓。
考讓座之風之所以如此地盛行,其故有二。第一,讓來讓去,每人總有一個位置,所以一面謙讓,一面穩有把握。假如主人宣布,位置只有十二個,客人卻有十四位,那便沒有讓座之事了。第二,所讓者是個虛榮,本來無關宏旨,凡是半徑都是一般長,所以坐在任何位置(假如是圓桌)都可以享受同樣的利益。假如明文規定,凡坐過首席若干次者,在銓敘上特別有利,我想讓座的事情也就少了。我從不曾看見,在長途公共汽車車站售票的地方,如果沒有木制的長柵欄,而還能夠保留一點謙讓之風!因此我發現了一般人處世的一條道理,那便是:可以無需讓的時候,則無妨謙讓一番,于人無利,于已無損;在該讓的時候,則不謙讓,以免損己;在應該不讓的時候,則必定謙讓,于已有利,于人無損。
小時候讀到孔融讓梨的故事,覺得實在難能可貴,自愧弗如。一只梨的大小,雖然是微屑不足道,但對于一個四五歲的孩子,其重要或者并不下于一個公務員之心理盤算簡、薦、委,有人猜想,孔融那幾天也許肚皮不好,怕吃生冷,樂得謙讓一番。我不敢這樣妄加揣測。不過我們要承認,利之所在,可以使人忘形,謙讓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孔融讓梨的故事,發揚光大起來,確有教育價值,可惜并未發生多少實際的效果:今之孔融,并不多見。
謙讓做為一種儀式,并不是壞事,像天主教會選任主教時所舉行的儀式就滿有趣。就職的主教照例地當眾謙遜三回,口說“noloepis-copari”,意即“我不要當主教”,然后照例地敦促三回終于勉為其難了。我覺得這樣的儀式比宣誓就職之后再打通電聲明固辭不獲要好得多。謙讓的儀式行久了之后,也許對于人心有潛移默化之功,使人在爭權奪利奮不顧身之際,不知不覺地也舉行起謙讓的儀式。可惜我們人類的文明史尚短,潛移默化尚未能奏大效,露出原始人的猙獰面目的時候要比雍雍穆穆的舉行謙讓儀式的時候多些。我每次從公共汽車售票處殺進殺出,心里就想先王以禮治天下,實在有理。
〔注〕北洋軍閥和國民黨統治時期的文官官階分特任、簡任、薦任、委任四級,分別由總統(或國民政府主席)或各主管部門長官任命。
五四以后,在現代散文發展的歷史長河中,有些作家的創作幽默詼諧,別具一格,梁實秋就是其中成就卓著的一位。他最早向我國讀者翻譯和介紹了“幽默”(Humour的音譯)這個外來語,后來也寫過一些幽默小品。他常常獨具慧眼,扣住某些具體的場景,抽絲剝繭,剖析入微,尤其致力于刻畫某些人微妙而矛盾的心態。《謙讓》就是這方面的一篇代表作。
在赴宴時你推我讓,誰也不肯坐首席和上座,這種情形可說是向來如此,易地皆然,誰也不足為怪,但一經梁實秋集中予以曝光,錄下那些看似煞有介事、實為虛情假意的話語:“我們敘齒,你年長!”“我常來,你是稀客!”就不禁啞然失笑,覺得頗為滑稽了。當然,如果到此為止,作者只不過畫了一幅含有諷刺意味的漫畫,那些赴宴者的形態動作雖已躍然紙上,但其內心世界的秘密尚有待高手予以揭示,《謙讓》一文的可貴之處正在于它趁熱打鐵,剖析了“讓座”之風盛行的兩大原因:一是“讓來讓去,每人總有一個位置”;二是“所讓者是個虛榮,本來無關宏旨”。這就顯得洞幽燭隱,觸及問題的實質了。
梁實秋的許多散文往往扣住一點,不斷生發開去,顯得很有波瀾,沒有一覽無余的弊病,《謙讓》也是如此。在對“讓座”之風作了由表及里的剖析以后,作者仍不滿足,忽然宕開一筆,圍繞“讓”字對某些人的處世哲學作了深刻的概括:無需讓的時候無妨謙讓,該讓的時候則不謙讓,應該不讓的時候則必定謙讓。何以會出現這種種不同的情況?作者點明是私心在作怪。沒有疑問,作者如此行文,正表明他目光四射,關心時弊,所見所思已經遠遠不限于吃飯一端了。
什么是幽默?幽默實際上是一種“內莊外諧”的審美范疇。倘若“內外皆莊”,那只能是嚴肅的正劇;如果“內外皆諧”,又只能是鬧劇——流于油嘴滑舌的取笑之類。讀梁實秋的《謙讓》,人人都會為它的“外諧”表現而發笑,但笑過之后,又覺得文章骨子里相當嚴肅(內莊),不用說,這是符合幽默文學“內莊外諧”的審美情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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